不,看似完美无缺的水泽有一个最大的毛病——那就是好色。以前吃过水泽苦头的女孩就有好几个。这是水泽唯一招人痛恨的毛病。如果没有合适除掉水泽的动机,我动手给他创造一个不就行了?可以利用水泽的弱点,把他塑造成一个恶棍不就好了。我在朦胧中想出了这个办法。
正巧在这个当头,我偶然遇到了失散
多年的三津。
公平地说,我从小疼爱三津,到处打听她的下落,见了面高兴得流泪,这些全是真的。不过和她相逢的当天我从花乃屋出来,看见水泽正色眯眯地盯着三津自言自语以后,我和三津的重逢就有了完全不同的含义。
那段时间,水泽总是在说,赶在结婚之前想最后风流一回,正在瞪大眼睛寻找下一个猎物。我开始意识到,如果把三津变成水泽的下一个受害者,也许就能给我制造出充分的杀人理由了。——当然当时还只是个设想,可行与否还未有定论。于是不久后的一天,我故意给水泽那家伙抛去了第一个诱饵。
我先约好三津来找我的时间,再约水泽在同一时间到我家来。然后故意找个借口晚两小时到家。见面后我再让水泽相信自己把来我家的约定时间记错了。就这么简单。没想到略施小计竟然取得相当的成果,使我更加坚定地选择了这个方案,即牺牲三津以套住这只色狼,让水泽揽上玩弄女孩的罪责。
当然只要目标确定,我只需把握在手上的缰绳松开,下面的发展就可以完全听凭自然,一头是猎艳本领炉火纯青的水泽,一头是涉世未深、情窦初开的三津——即使作为艺妓她也具有一定的社会经验。
加之运气也总是站在我这一边。正当两人的关系进展神速,已经水乳交融之际,我正想暗中监视以掌握火候之时,
偶然发生的一场大火帮了我的忙。——以后发生的一切,偶然也都为我的犯罪制造了机会。我甚至感慨上天命运之手的厚爱。
结果无须赘言。到第二年春天,果然水泽像丢弃一张废纸似的抛弃了三津。让她只能欲哭无泪地结束这场短命的恋情。
把握这个时机,只要伪装自杀而杀掉三津,就可以完成头一个目标,这就让人觉得水泽这个已经订婚的男人把手伸向自己朋友的妹妹,逼得她愤而自杀,简直最大恶极。同时把本该由我承受的社会责难全都转到了他的头上。接着,谁都会把后面发生的一切解读成是一场亲情复仇的感人故事——一个深深疼爱着妹妹的哥哥,向玩弄后又逼死妹妹的歹徒拔出复仇之剑。而同时三津从小的悲惨遭遇以及堕入青楼卖笑为生的经历,都会更多地为我博得广泛的同情。
也就是说,我最终决定,通过杀害三津来掩盖我真正的谋杀动机,让人看起来事件像是由于另一个伪造的动机而引起的。
当然,这个动机主要是为了万一杀害水泽的事情败露,我被逮捕后而准备的。这样做也具有一定的风险,那就是对这件事尺寸的把握。如果这个动机过于明显,案发后必然引起警察的怀疑。反之,如果掩盖得太好,就怕知道两人关系的人太少,被捕后我所交代的动机没人相信。
为此我预先准备了两名证人,即松和
小客店的女招待。万一我被捕了,只要拉出这两人作证,我的复仇故事就可以被证实。因而我先让松在祭天神那天目击两人的亲热场面,又给小客店的女招待留下了深刻印象:我为两人的关系不安。
另外一个人或许也能为我证明。那就是接受了我赠给的带血的发簪的里子。只要向警方说明当时赠送发簪的来龙去脉,就能证明我是多么怀念自己的妹妹。
不过给里子送簪子的目的多少有点不在计谋的范围内,一定程度上确实我在替三津留下点纪念。对于马上就要被我作为赌注送上祭坛的这位可怜的姑娘,我心里总觉得这样做或多或少地能对她的阴魂有所赎救。
我对两人的关系发展故意视而不见,直到三津对我发火,责问我为什么不出面阻止她。其实我是担心如果过早地出面劝阻,以后让三津自杀的理由就显得不够充分。
等到三津在感情上陷得足够深时,我才出面劝阻,让她把这段恋情了结掉。我已经充分算计到三津会听从我的意见,已及三津在两人断绝来往后会产生轻生的念头。就在这时,运气再一次站在了我这一边。
命运让三津肚里的胎儿恰恰在最理想的时机出现了。
按照我原来的设想,如果三津能够怀孕让她伪装自杀就最好不过了。这样一方面可以突出水泽的残忍和绝情,另一面也最大地提升了三津的不幸。光凭水泽
那点本事很难保证三津一定能怀上孩子,所以还得我亲自动手来加大成功率。因此每当三津喝完安眠药熟睡以后,我常常趁机奸污她。另外我还常常到神社后那儿几株送子茶花那里去祈愿,保佑早点让三津怀上孩子。(下雪那天早晨正巧被松撞见了,我只好慌忙假装来折几根花枝。)因此,正在我最需要的时刻,三津肚子里有了孩子,这不能不说是运气帮了我。
三津肚里的胎儿,很可能是我的孩子,但对于良心泯灭的我来说,是谁的都一样。
这样,按照我的设想,命运已经为我实施犯罪,让一个可怜的姑娘上演一场最后的悲剧,创造了极为有利的条件。然后,就只需耐心地等待机会来临。
以后,我要做的只剩下不多的几件事:让松正好有机会偷听到我和三津关于胎儿的对话,到冈山去之前跑回花乃屋托玉弥姐第二天一早帮我去看看三津。我想只要让玉弥姐出面处理,她肯定为了保护三津的颜面,会把自己熟识的大夫叫来,悄悄把这桩事不动声色地处理妥当。结果也正如我所愿,完全实现了当初的设想。这不得不承认是命运的庇护。
从外面返回出租屋,动手之前我的确又犹豫了好久。毕竟和三津共同生活了多年,即使她不是我的亲妹妹,我也像一奶同胞的妹妹一样疼爱她。杀掉三津我多少于心不忍。为此我也几次曾想过
住手。但是反复掂量之下,我还是觉得不想放弃这个计划。对我来说没什么比攫取水泽的成果更为诱人。我要想除掉水泽,只能采取这个可以让我逃避惩罚的办法。远离我半生最为恐慌的暴雨般投来的石块,我只有这么走下去。三津的死,也许是她命该如此,即使我没有想方设法把她推到水泽那里,谁能保证她就不重蹈同样的命运?
动手杀害三津时,为了怕沾上溅出的血,我特地脱光了衣服。我恶狠狠地扑到三津的身上时,正巧她刚在睡梦中睁开眼睛。三津只眯着眼睛看了我一眼,迷迷糊糊地对我轻轻露出一丝笑意。在我看来,这完全是一个即将离世的人的安静而悲凉的笑容。三津已经把自己的胸口敞开了。
时至今日,我仍然无法猜透三津那最后的动作的含义。是知道自己即将被杀而做好了迎接刀刃的准备,或是看到我赤裸着全身,而迎接我的搂抱——
如果真像后者那样,不是为了迎接刀刃,而是迎合一个男人的身体,那么她微微一笑的背后就有着完全不同的含义。也许那看起来更多的是在感受着幸福。我猜想,我几乎每天晚上在她睡熟后所做的一切,三津也许是早已察觉,只是她还不知道自己和我没有血缘关系,还把我当作亲哥哥,那么肚子里的胎儿就是哥哥的孩子,才使她感到深深的自责吧——
把刀捅下去的最后
一刻,我不可思议地已经完全不再犹豫。我已经不是这个世界上的我,而是没有任何情感的恶魔。把刀拔出三津的胸脯时,我重重地扑在三津的身上。一瞬间,三津瞪大了疑惑的眼睛茫然地看着我,一声叫喊都没发出。很快她的眼神暗淡了下去,像是坠落了无底的深渊。
三津死时的脸是那样干净,明月透过窗户照着她苍白的脸,白得那么可怜。
我突然记起那朵夕阳照射下的白山茶,那孤单单的一朵。
“真的啊!三津,这朵山茶花那么白,太让人可怜啦!”
我像是在回答那天三津的自语,一边用手抹着刀刃上的血。血滴在三津那白得吓人的脸上。仿佛是三津的一行鲜红的泪水,慢慢地淌过她的脸颊。我要让三津隐忍多年强压在心底的泪水,带走她的全部的悲伤。痛痛快快地自由流淌。
七天后,我特地在杀害水泽的现场留下了一片白色的山茶花。这既是我编造的复仇故事需要的道具,也是为了替三津那透过一朵白花舍命相守的情感,寻找那片最后的归宿。那一抹白色代替了三津的痴情,为她给不该爱上的男人献上的爱找出的唯一的一点理由。
而我,对自己的作为却找不出任何理由。
二十多年后的今天,我依然会在梦中见到石块纷纷飞来的情景,从杀害水泽的那天起,在我梦中飞来的石雨,突然变成了许多白白的山茶花,而
那一朵朵花砸在我身上,其痛楚远甚于前者。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一朵朵白山茶花把我的罪恶慢慢淹没。我就像一个狰狞的魔鬼,收起它尖厉的惨叫,静静地望着那片红色,那片滴着鲜血的颜色,仿佛沉醉在美好的东西里,轻轻地浮出一丝微笑。
(林新生 译)
第7章 落菊之尘
一
这是发生在明治四十二年秋天的故事。
这年秋天注定是个多事之秋。曾任韩国殖民总督的伊藤博文在三声枪响过后,倒在了哈尔滨车站的月台上。
这三声枪响无疑像满洲上空炸响的惊雷。日俄战争以来,日本全国经济低迷、人心浮动,社会底层聚集着巨大的能量,正准备随时爆发。这三声枪响就像一连串事件的导火索,在深秋的天空里拉开了寒冬的大幕。
事件发生在白沙町的一角。历史上著名的德川幕府旧府邸——武家大院,就位于这座小镇的中央。
深秋的夜里,不时刮过的狂风打破了暗夜的寂静。狂风过后,一切旋即重新陷入无声无息中。只有武家大院长长的石墙,仿佛像一条被夜风荡净了浮尘的巨大的白带,耸立在黑暗中。
死者四十岁左右,名叫田桐重太郎,曾是陆军骑兵联队的军官。被发现自杀时喉咙插着一把指挥刀。
我从偶然发现的蛛丝马迹中,开始对此事件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并努力着手探明该事件背后的真相。以下记述的正是我亲眼目击的事情经过。
十一月四日晚上,正是伊藤博文遇刺事件引起社会巨大骚动的当晚。我按照老习惯沿着固定的路线去散步。那时我的身份是国命馆大学商科的学生。因为我姑姑嫁给了一位银行家,所以我投靠这位姑姑到东京来。从当年春天开始,就一直借居在银行
家姑父位于武家大院后面的家里。
姑父回来得晚,我每天从大学放学后,到等他回家吃饭,足有近两个钟头时间。因此我每天会在武家大院的周围闲逛一会儿。这已经成了我的习惯。
我每天走的路也几乎一成不变,即天擦黑时出家门,然后一直绕到武家大院的后门,再借着月光和附近人家的灯光,沿着石墙走到白沙町附近的车座町再转回来。车座町是条热闹的街道,和城里的商业街没什么两样。
当天晚上七点,我正好走过石墙边的道路。
和石墙相对的道路另一侧,是一排盖得十分气派的豪华的小院,唯独尽头的那一家是一间杂物间似的屋顶破旧的小房。我知道这家住的是名叫田桐重太郎的退役军官夫妇。从很早开始,我或多或少对他们就感到一些好奇。
对他们感到好奇的原因留待下面再说。这天晚上,当我走过这个建在拐角处的,像要被暗夜压塌的小屋前时,不由得放慢了脚步。
道路一侧的窗户亮着灯。昏黄的灯光透过窗外,照射在石墙下的几根枯草上,像是谁掉落的几绺白发。
我正走到这户人家门前时,突然,格子窗上闪过一个清晰的人影。由于稍纵即逝,我看得并不十分确切,隐约像是一个身穿军装的人影映在窗上。我知道这家里住的只有卧病在床的田桐重太郎和他的妻子节,那么一定是来了客人了——这么一边
琢磨,一边从他们家门前走过。当时我并没有多想,而且这时除了屋里透出的暗淡的灯光,并没有发现什么异常的动静。
我走到车座町,在那儿的旧书店里逗留了一会儿,又顺便到街道尽头的叫作萤池的小湖边散了会儿步,大约过了一小时才往回走。我走完那条围墙边长长的道路,再次经过那家的小屋前时——
突然,小屋的门打开了,田桐节急急忙忙小跑着从家里出来,看见我以后,节慌慌张张地对我说:“对不起,请您快帮帮忙,把那边的警察叫来,我丈夫自杀了。”她家的灯光正好照在她的背上,逆光下我看不清她脸上的表情,但声音听起来像是压得很低。
白沙町与车座町的交界处,有一座和武家大院面对的小寺院,寺院旁边有一间交通警察的值班岗亭。
我快步跑到岗亭边,拉住了披上外套正要出去巡察的村田警官,急急忙忙往回跑。以前我因为丢了钱包,找过村田警官,和他也算有过一面之交。
地面上风已经停了,时间仿佛整个地停滞在武家大院的石墙上。白墙上凝固着静夜的暗影。而在黑暗的高空中,气流仍然很强烈,月亮仿佛被云卷着往前赶,天上挂着半轮残缺的上弦月。
我们急匆匆地推开半掩着的大门进入屋里,一股什么被烧焦的刺鼻气味扑面而来。我们马上被屋子里的情景惊呆了。
从门边斜照过来的灯
光中,只见一个男子头向前扑倒在地上,两只脚裹着皱巴巴的袜子直挺挺地伸开着,背朝上斜躺在地上。尸体下虽然垫着被子,但被子、草席和窗纸上到处都是斑斑血迹,就像一大堆虫子在屋里到处乱爬,情景十分吓人。
然而最让我吃惊的不是尸体的惨状,而是旁边端坐着的死者之妻节。
这女人也许原本就长得白,再遇上今天的事,坐在门角的她脸惨白得十分吓人。但是从她的表情上却看不出丝毫的惊慌和害怕,更不像是被这突然的变故吓得发呆,倒像是脸上罩着一副演戏用的假面具似的毫无表情,似乎眼前的一切完全与自己无关,只是平静地看着。脸上的苍白倒像是抑制住一切感情后剩下的冷酷,眼光是那样的锐利和镇定,好像这里根本就没有死过人。
节的腋下夹着一套军装。
“请让我帮他把军装换上。”
看清进来的是我们,节平静地说。旁边的尸体上穿着薄薄的睡衣,血块紧紧地和身体粘结在一起。
村田警官没有回答,只是伸手拦住了她。女人不容置辩地反驳道:
“我丈夫是一名军官,我决不能让他死得这样难看。”
声音听起来是那么冷冰冰。村田警官费了好大劲才把节从尸体旁推开。然而,警署的大批人员赶到后,节手里抱着的军服还一刻不肯放下。似乎在执拗地强调,丈夫的这身军装里浸透着他过去的光荣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