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才你听见的事,千万不能告诉玉弥姐,要让她知道了,三津就没法活了。”
“这小姑娘不会传出去,她嘴严。三津你就按我刚才说的办吧,这是最好的解决办法。”
我极力安慰她。但是看着她一天天瘦下去,脸色越来越黄,身体越来越虚弱,我也没有更好的办法。
三天以后,桐原老师让我去一趟冈山大学,我问三津是不是让松来帮帮忙。三津说:“不就一天吗?你放心去吧。”晚上我要坐夜车,临出门前,三津穿着睡衣把我送到玄关。“哥——”话刚出口,“噢没,没什么……”
她有气无力地挤出点笑容,把话咽了下去。——第二天中午刚过,我就在冈山的旅馆里得到了三津自杀的消息。
我不顾湿滑的雨雪天气,以最快的速度拼命地赶回家里。三津已经静静地躺在那里,身边那微黄的烛光里,几根香炷正冒着淡淡的青烟。据说她是用尖刀刺进胸口,结束了自己的生命。但屋里四处看起来却找不到一滴血迹,她身上的睡衣也整整齐齐。尸体是玉弥姐早上发现的。她一看三津的下身流了一摊血,马上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了。让人把自己认识的大夫叫来,让他出了张病死的假证明,然后又把三津自杀的痕迹亲手处置得干干净净。
“三津啊!你怎么死了?你怎么死了!”
望着一旁六神无主的玉弥姐悲痛得泣不成声,我只是脸色发白怔怔地站着。屋外传来沙沙的风雨声。我望着三津安详的脸,不禁想起三津至今受过的那许多的罪。其实我早就该想到,那天拿簪子狠命刺向自己的手腕时,三津就打定了寻死的主意。
三津的嘴角留着淡淡的一丝血迹,我拿毛巾帮她仔细擦干净,除此之外再也想不出能为她做点什么。
葬礼是花乃屋帮助办完的。附近的人听说三津突然死了,都十分吃惊,但是没有人怀疑过发生了什么事。当三津静静地躺在骨灰盒里回来后,玉弥姐把她供奉在佛龛上,嘴里轻声念叨着:“缺德呀!
这到底是谁作的孽呀……”
一边哭个不停。
玉弥姐再三埋怨我,既然三津怀上孩子了,就不该瞒着自己,这实在太见外了,要是自己知道了,总有办法可想。我只能骗她说,三津死也不肯告诉我,怀上的是谁的孩子。
“这么伤天害理,这浑蛋不得好死!三津真可怜,作的孽叫咱们一个人担。这到底是谁干的?”
就算玉弥姐把认识的人都想了个遍,也没把这件事和只见过一面的水泽连在一起。我只能低头咬牙切齿地怒骂:“要知道是谁,我非宰了他不可。”说的话震得自己的耳朵都嗡嗡作响。
在大学碰见水泽时,我也没把三津的死讯告诉他。看来水泽也早就把三津忘到脑后去了,听说近来他把所有的精力都放在了论文上。水泽碰见我只是客气地打了个招呼,然后慌慌张张地跑开了。望着他匆匆离去的卑鄙身影,我愤怒得几乎眼里要冒出火来,那样子一定十分吓人。在家闲下来时,我常在纸条上写上水泽雪夫的名字,然后狠狠地把它撕得稀烂再跺上几脚出气。
在给三津办完头七的那天晚上,玉弥姐到京都有事离开了。我等松一睡熟就偷偷地溜出了门。
到了水泽家,他还没睡。见我这么晚还来,他显得有些吃惊,但看来也没多往坏处想,还客气地给我泡了杯茶请我喝。
“三津最近怎么样……”倒是他先开口提到三津。
“三津
死了一个星期了……是自杀的,不知道怀了谁的孩子……”
我说话时,听起来过于冷静,水泽像是一时还没听懂我的意思,还像平常一样摸着下巴嬉皮笑脸。猛然,他像突然明白过来什么,脸刹那间全白了。
“水泽,是什么原因你自己最明白,这里有封三津留给你的信,你得看一看!”
我把藏了好几天的三津写的信摔在水泽面前。信中只有三津那稚拙的几行字,反反复复地写着:“祝你和里子幸福。”水泽颤抖着伸出手把信抓在手里,还没看完一半就已经神色巨变,掩面低头瘫坐在那里。我扑上前去拧住他喘着粗气的低垂的脖子,把他提了起来:
“读啊!接着读,水泽你读完它!”
我一边怒骂着,一边从身后抽出早就准备好的绳子把他的脖子缠得结结实实,然后用尽全身力气勒紧。水泽连一声都来不及出就失去了反抗,只能用双手挣扎着抓住脖子上的绳子,双脚用力蹬了几下就瘫软了下来。他的力气搂搂女孩还可以,根本就不能跟我相比。
“你这个浑蛋!三津是你杀死的……你对得起朋友吗?……我替三津要你偿命!三津在那边没人陪。让你看看她肚里的孩子去!”
我瞪眼怒视着浑身痉挛的水泽痛骂,一边用尽浑身力气勒住绳子。不一会儿,水泽的舌头慢慢伸出嘴外,全身一动也不动了。也许因为使的劲头太猛,我突
然脚下一软,无力地躺倒在水泽的尸体上。
我觉得指尖麻嗖嗖的,心里只想大哭一场,两行热泪再也抑制不住,顺着脸颊流了下来。但我的心里十分冷静,一面极力克制着发泄情感和用尽力气后的虚脱,一面起身收拾现场。我给水泽的尸体穿好学生制服,把他吊在房梁上。又把他正月写给我的信——说是论文写不下去,死的心都有——上描下来的字放在桌子上,再找出几页水泽涂改得看不清的论文放在火盆里烧了。最后,我把剩下那朵山茶花的花瓣放在伪造的遗书上,悄悄离开了。
第二天一早我到大学去的时候,整个学校都在议论今早发现水泽尸体的事。我假装大吃一惊,拔腿就往杜前町水泽的住处跑去。到了那里已经围得人山人海。
里子听说出事后也赶来了,大概是极力控制到今天的悲愤一下子爆发出来,她不顾一切地扑到我的胸前放声大哭。桐原教授还能保持住表面的平静,只是声音颤抖地自言自语:“没想到,真没想到。水泽君写不好论文压力竟然这么大。也不向我请教,实在想不通怎么回事。”这位世界知名教授下的结论看起来很有权威,我马上就听见那位警察在一边说:“没有疑问,这肯定是自杀。”我扑向水泽的尸体使劲摇晃着哭叫:“为什么这么傻呀你,有什么事想不开呀!”我在三津死时一直没流下
来的眼泪这时自然地淌下,谁也不会怀疑我的眼泪有什么特别。
要是警察用心好好调查,他们一定会注意这起自杀和八天前一个女孩的自杀有联系,那样就会很快顺藤摸瓜,把我为妹妹报仇的事弄个水落石出。但知道内情的人只有那家客店的女招待跟松两个人。而且松也只看见他们俩拉手去看祭天神,再多的事也不知道。更没把三津肚里的孩子跟这位学生扯在一起。
即使这样,我也仍然保持着小心,时刻流露出失去亲人和朋友后的悲痛样子,生怕露出半点破绽。因而到了第二年春天,绯红的樱花含苞待放的时候,警察一次也没找过我的麻烦。
三津死后七七四十九日的那天,我又来到三津的坟前。说是坟,其实不过是在三津喜欢的山茶树下放了块长满青苔的石板。在寒风中怒放了一冬的白山茶花刚刚凋谢,缤纷的花瓣洒落了一地,恰像在三津的坟头撒遍了花一样。落下的山茶花掉在青苔上,就像绿色的水面盛开着的朵朵睡莲。和它们长在枝头上比,仿佛又是另一朵花,有了另一次生命。
我从怀里摸出从火葬场偷偷取出的一小袋水泽的骨灰,粉碎后从手指缝上缓缓撒落在三津的坟前。不知不觉天气已经开春了,夕阳中微风轻轻地拂过,像是重重叠叠的花瓣漾起的涟漪,把带着水泽生命的细尘,静静地搅拌在花里。细尘在接
近地面的一刹那猛然被风卷走,看起来它们就像被花瓣所吞没。我总觉得象征着三津生命的白山茶,正和水泽生命的化身紧紧地融合在一起,永远地相随下去。
我并不相信来世,也不相信把这些骨灰撒进花里,三津和水泽在阴间就能重逢而得到幸福。我只觉得自己应该这么做。我把剩下的骨灰细细敲碎,大把地撒进花里,撒在三津的墓前。
我只希望这样做能略微减轻我的罪过,能让净白的山茶花少许地涤净我龌龊的灵魂。
我不但杀死了水泽,三津也是我亲手杀害的。用我的手——三津把他当作哥哥来疼爱的这个人的手——那天夜晚,我说是去乘夜班车离开家后,乘她睡着了又偷偷溜回来,残忍地杀害了三津,然后再往车站走去。
在黄昏的暮色里,静静地躺在脚底的山茶花已经看不清形状,只剩下星星点点的白色,慢慢沉入这片大地。我不停地把花捧起,撒落,恨不得永远不停地这样做,自己也觉得不可思议。我只想用夺去这两个人生命的手,把他们死后更紧更紧地掺合在一起。

从那以后又过了二十多年。我接替去年辞世的桐原教授,成为在这个领域知名的物理学家。
虽然从声望和成就上无法和老师相比,但我也获得了足够的地位和声誉。我心里知道,这一切都是靠从水泽那里掠夺来的研究成果。我把他的论文作为自己的交给老师,并得到老师的鼎力推荐,得以在当年的物理学年会上发表。我成为继桐原老师之后的物理学新秀而受到广泛关注。
这——也仅是为了这——才是我杀死水泽的真正理由。
当然,还有一个理由,我渴望能在水泽死后迎娶里子做妻子,只是这个野心无法实现而已。深爱着水泽的里子其后坚持独身,几年后才嫁给一个军官做填房。不过我并非把里子看得重于生命,于是很快就断了念头。我心里一直恨水泽,要能够在他死后把里子弄到手,想想水泽在阴间是多么不甘心,就足够让我得意的。
但是我的计划中唯一的不足是不得不杀了三津。杀掉水泽后而没有被怀疑上,我就开始后悔当初完全可以不用剥夺三津的生命。当然这都是事情做完后的问题了。在动手杀掉水泽之前,我跟大多数凶手一样,经常担心事情败露后的下场,为此日夜寝食不安。我对自己的计划还是有一定的自信的,但也会害怕万一被抓起来五花大绑的下场。这种恐怖一直困扰着我,像从暗处伸出的一根舌头
,一点点地舔舐着我的自信。
杀掉三津,就是我在这种不安和焦躁的作用下迫不得已而做出的。
我发誓要杀掉水泽,是在偶然碰见三津的三个月前,即那年的夏末季节。在我和他密切来往后不久,我就已经对他十分憎恨,无论是功课还是作为一个男人,我只能处在他的阴影下暗淡地活着。最要紧的是,要没有水泽这样的天才在我面前挡道,我应当得到更多的阳光,活得更滋润些。从那时起,我从背后窥视着水泽的眼光,似乎都透着几分阴森的杀气,我自己都为这压抑不住的怒火而吃惊。
即使如此,水泽仍把我当作最好的知心朋友来信任,不厌其烦地向我炫耀自己一次次辉煌的猎艳经历。也许在他眼里,我作为一个男人丝毫没有这方面的念头和能力,正好用作衬托他魅力的笨蛋而已。
谁能说我真是缺乏七情六欲的傻瓜?表面上我装得正正经经,可实际上我哪里傻过一次?只是因为我不肯就这么甘居人后,不想缩在水泽的阴影中低三下四地苟活,我才在人前人后装出一副无欲无求的样子。我有着远远超过水泽的野心和虚荣。刻意在他面前畏缩装傻,是因为我已经打定主意除掉水泽。
那年的夏末,水泽在学业和作为男人两方面都取得了骄人的战绩。即在追求里子和在发现物理新定律上都将大功告成。在老师的动员下我也选择
了和他一样的课题,但谁强谁弱显而易见。我知道,要是没有水泽,我完全有机会接掌这两条战线上的胜利。而且是只要我愿意。
因此我四处放风,说只想读完硕士,找一家小研究所混个饭碗就心满意足了。让人觉得我的愿望也就如此而已。
打定了杀掉水泽的主意以后,我心里最担心的,莫过于事情败露后我被逮捕时,众人盯着我的那种眼光。为了自己的地位和垂慕的女人,不惜杀死自己的亲人和朋友,人们怎么把最难听的话骂给我都不过分。罪大恶极、十恶不赦、恶魔、畜生、不是人。而且我比普通的罪犯更怕受到人们的咒骂,是因为我小时候的一段经历。
在我少年时代的记忆里,烙印似的刻着一个阴暗的画面。那是一个谋害主人,企图霸占主人妻子的恶棍,从拘留所押上囚车的时候,镇上的人群情激愤地呼喊着,从四面围过来,纷纷捡起石头砸向那人的场面。我作为失去父亲、失去继母的受害者,躲在人群后的墙角,背着惊恐的三津远远地看着。
也许仙次郎觉得既然做坏人就不怕做到底,始终摆着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架势,被捆得结结实实的手放在身后躬着身子像是给人作着揖,石头砸中他的斗笠时甚至还回头瞪人一眼,像一条饿狗似的对着人群谄笑着。而且在关进囚车的最后一刻,居然还回过身在人群中扫视
一番,最后把恶狠狠的眼光盯在我身上。
幼小的我体会到的好像不是向人扔石头,而是被人扔石头的一方。我会想,万一我以后像他那样被人咒骂,被人们扔石头那该怎么办?我被这种莫名的恐惧吓得胆战心惊,像是把刀在胸中搅动。有一段时间,我做梦都会梦见密密麻麻的石块朝自己飞来。
自从我下决心杀掉水泽,这个久违了的噩梦又开始经常出现。梦中还是那个阴沉沉的天,还在警署前的广场上,我就是那个仙次郎被带往囚车,那无数的石头伴着怒骂声,暴雨似的向我飞来——中间还夹杂着大火,就是火灾时腾起的火焰中间夹着火星,跟黑黑的石块一起飞来。在感受撕心裂肺的巨痛的瞬间,我突然想起了仙次郎最后投来的目光。他留给我的最后一瞥像是带着几分怜悯,似乎告诉那时的我,将来我也会受到一样的侮辱,就像是看穿了我将来是他的同类。
比起死罪,比起坐牢,我更怕受到民众对我的咒骂和憎恶。我最受不了的是自己的相片被登在报纸上被所有的人传看,我在人们眼里就像那个仙次郎,就像那个杀了竞争对手的议员,就像那个杀了正妻的小妾那样让人耻笑、让人蔑视、让人咒骂。我甚至理解了为什么江户时代要判决犯人游街和堂前示众的刑罚。因此我在考虑杀掉水泽的方法时,顾虑更大的就是万一被捕
后怎样想方设法逃避这种侮辱。
只有一个办法。那就是把被害的好人和杀人的凶手掉换一个位置,让被杀的水泽背上恶棍的名声,把世间的同情揽到我这一方来。
比如说穷人还不起高利贷,被债主逼得走投无路愤而杀了债主,那么所有的人几乎都会同情那位穷人,不但不会向他扔石头,还会流着同情的泪水把他送上囚车。那么万一我的事情败露,也能赚取人们的同情和眼泪,多少也能成为减轻罪责的理由。至少能避免遭人投掷石块的厄运吧。如果仅仅因为自己的野心或嫉妒杀人,恐怕难逃死罪。但如果被害人自身恶贯满盈,我就会博得大家的同情,法官也能多少给予酌情减轻刑罚的余地,处理就会轻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