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师兄把唢呐放进嘴里调音,咕咕叽叽的。师傅说你们都收起来,今天天鸣一个人吹。说完把擦拭好的唢呐递给我。
我出奇地惊讶,大师兄更惊讶,连嘴里的唢呐都忘记卸下来了。
“为什么?”我问。
“他去过朝鲜,剿过匪,带领火庄人修路被石头压断过四根肋骨。”师傅面无表情地说。
“《百鸟朝凤》!”蓝玉一扫慵懒的模样,绷直了说。
架势是摆出来了。灵堂前一张宽大的木靠椅,一群孝子俯首跪倒在我面前。所有的人都站在院子里,抻直了脖子往灵堂里看,连一直撒欢的那条老黄狗也规规矩矩地端坐在院子里。
我忽然有了一种神圣感,像一个身负特殊使命的斗士。那些眼光让人着迷。在每天来来往往、平淡无奇的生活中,你是看不到这种眼神的。它是那样的干净无邪,仿佛春雨过后山野里散发着的清新气息,又像是冬雪里萦绕在山巅的蒸腾雾霭。
师傅站了出来,对着灵堂鞠了三个躬,然后转过身对众人说:“《百鸟朝凤》,上祖诸般授技之最,只传次代掌事,乃大哀之乐,非德高者弗能受也。”我知道这几句是《百鸟朝凤》曲谱扉页上的话,下面的人是听不懂这几句话的,所以还是一贯的沉默。师傅接着说:“窦老支书我不多说了,他的所作所为火庄人都看在眼里,记在心里,如果无双镇还有人能受得起《百鸟朝凤》这个曲子的,窦老支书算一个,今天,给窦老支书吹奏送行的,是游家班的班主游天鸣。”师傅的诚恳让跪倒在我面前的一干人开始发出呜呜的低鸣声。
“大哀至圣,敬送亡人,起奏!”师傅高喊。
我把唢呐送到嘴里,忽然眼前一片漆黑。
直到今天我都活在那段悔恨中,我本可以从容地完成一个乡村乐师所能完成的最高使命,可以让后人提起这个近乎传奇的事件时还能提起我的名字,本可以让乐师这个职业在乡村实现最动人的谢幕演出,甚至可以用一种近于神圣的方式结束我的乐师生涯。可就在那一瞬间,这些可能统统没有了,我的行为让无双镇这个古老的职业以一种异常丑陋的形式完结掉了,连在湮没于时代变化中的最后一刻也未能保持它曾经拥有的尊严。所以,在记录下这段经历的时候,我面临着可怕的记忆煎熬,我感觉我心灵深处的一块被时间慢慢治愈的伤疤被重新揭开,我清楚地看见它鲜血淋漓,继而是透骨的疼痛。
重新睁开眼,一双双焦渴的眼睛全都在看着我。我把唢呐从嘴里慢慢抽出来,站起来对我的师傅说:“对不起大家,这个曲子我忘了!”
出人意料,师傅笑了,下面的人也笑了。下面的人还在笑,师傅却哭了,他蹲在地上放声痛哭,我、我的大师兄,还有我的师弟蓝玉,我们站在师傅的身边,谁都不说话。师傅哭了一阵,站起来对还跪在地上的孝子鞠了三个躬,说我们对不起窦老支书,也对不起各位孝子。
焦三爷吹一个不就行了!人群中有人建议。
师傅摆摆手,说我早就没有这个资格了,这个班子不是焦家班,只有游家班的班主才有这个资格。师傅说完转过身从我手里抢过那支唢呐,抬起膝盖,两手握着唢呐猛力一沉。
咔嚓!
师傅走了,他迅速消失在了火庄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里。
蓝玉从地上把断成两截的唢呐拾起来,又看看我,说:“看来我这辈子是听不到《百鸟朝凤》了!”
十九
父亲对我的态度是越来越坏了,他看我什么都不顺眼,水缸空了,他骂我眼瞎了,连水缸没水了也看不见;我把水缸挑满了,他还骂我,说我除了挑水还能干啥?
父亲骂得对,我都二十六七岁的人了,还窝在家里。你看水庄和我一般年纪的人,娶妻的娶妻,生子的生子,还有大部分早就打点好行装,爬上开往县城、省城的客车走了。除了过年过节能看到他们一两眼,平时像我这样的年轻人村里几乎就看不到了。
自从游家班解散后,我再没吹过一天唢呐。
游家班的解散没有什么仪式,自自然然地,仿佛空气蒸发了一样,请也没人请了,吹就更没有人吹了。我和大师兄在无双镇的集市上遇到过一次,我们互相问候,还谈了今年庄稼的长势,最后还到无双镇的馆子里喝了一顿烧酒,可谁都没有说关于游家班的事情,哪怕一丁点儿也没有,像这个班子从来就没有存在过似的。
我二十八岁了,水庄的冬天又来了。水庄的冬天如今是越来越随便了,连场像模像样的雪都没有,最近两年更是蹬鼻子上脸,连点缀性的雾凇也看不见了,整个冬天都邋里邋遢,只知道一个劲儿地落冰雨,钉得人脸手生疼不说,还把一个水庄搅得稀泥遍地。
我现在最怕和父亲照面,不光是怕他骂我,是看着他一天天老去的模样我就会内疚。别人的儿子每年都能给家里寄回来数目不等的钱,我却只能坐在家里吃吃喝喝。母亲不像父亲那样责骂我,但她总是一声接着一声地叹气,叹气的声息像一块永远挤不干水的海绵,这比父亲的责骂更让我难受。就这样,我不得不在这个狭窄的空间里逃避。父亲每天吃完饭就去庄上看人打牌,他不参与,只是看,其实父亲很想坐上去摸一摸的,可他的口袋不允许。母亲则是每天都在灯下一直坐着忙,忙到实在疲乏得不行了才去睡觉。
我每个夜晚都早早爬到床上,却往往到了天亮还没有睡着。
今年从稻谷返青开始就没有落过一泼雨。本来都乌云密布了的,天地也陡然黑暗了,眼看一切前奏都摆足了,一庄子人都站在天地间等着瓢泼的雨水了。结果呢,稀稀拉拉地下来几滴,在地上留下几个濡湿的坑点,立马就云开雾绽了。反复几次,水庄人的希望和耐心像田里的稻谷一样,都干枯瘪壳了。
父亲的背越来越佝偻,像一张松垮垮的泥弓。父亲每天都守在他的稻田边,脸色和稻子一样枯黄。他的眼神散漫无力地在一坝子干瘪的稻浪上翻滚,跟着风的摆动,晃来荡去,软弱无力。就这样一直到黄昏,他才直起腰来,在一阵吱吱嘎嘎的骨头摩擦声中,开始把枯朽的身躯往自家屋子里搬运。
偶尔我会在院子里遇见他,他总是呆呆地看着我,没有了愤怒,也没有了讥讽,目光蛛丝一般柔软,缠得我有些透不过气来。
我清楚地记得,那一季的稻谷最后全枯死在了田里。我站在水庄后面的山头,视野里是一片灼人的枯黄,那黄一直向天边延伸,这样的颜色真让我绝望。但水庄的游本盛更让我绝望,一张脸黄得肆无忌惮。肝癌晚期,我和母亲竭力要求把圈里的老牛卖掉给他治病,可游本盛说:算了,我就是田里的稻子了,再大的雨水也缓不过来了。
一个月来,父亲的身体在木床上越来越小。从医院回来,父亲就再没有离开过家里那张宽大的木床。木床是爷爷留下来的,父亲当年就在这张木床上降生,如今,他又即将在这张木床上死去,像完成了一个可笑的轮回。
早晨我把家里的老牛牵到水庄的河滩边吃了一些草。中午回家的时候,我居然看见父亲站在庄头,阳光把他捏成一小团,他把身体靠在土坎上,土坎上有茂密的青色,这样他就像一朵从草丛里长出来的黄色蘑菇。我远远就看见了他,惊讶过后眼泪就下来了。
我怕他看见我的眼泪,拭干了才走近他。他颤颤巍巍地过来,像刚学走路的小孩儿。拍了拍老牛的脖子,父亲说:“把它卖了吧!”说完居然下来了两滴眼泪。我明白了,父亲还不想死,他毕竟才五十出头,水庄这样年纪的人,都身强体健地穿梭于田间地头,还有使不完的劲儿,眼前的路还远得看不到头呢!“早该卖了,早卖早治的话,也不至于这样了。”我说。
牛卖掉那天,我在无双镇给父亲买了一双软底布鞋。我想过了,进城治病难免要走来走去的,软底布鞋穿上不硌脚,父亲全身只剩下骨头了,什么都该是软的才对。
晚上回来把鞋子递到父亲手里,他竟然从床上翘起来给了我一耳光。
“谁叫你费这钱?狗日的就是手散!”
耳光一点不响亮,听见的反而是骨头炸裂的声音。
我没有说话,把父亲扶下躺好,他大口大口地呼着浊气。喘了好一阵子,父亲终于平静了下来。他先是长长地嘘了一口气,艰难地把身体侧过来对着我说:“天鸣,我听说金庄的唢呐也吹起来了。”我点点头。
其实不光金庄,无双镇除了水庄,其他几个庄子都有唢呐了。也不知道是从哪天开始,城里下来的乐队就从无双镇消失了,就像停留在河滩上的一团雾,一阵风过,就无影无踪了。乐队一消失,唢呐声就嘹亮起来了。
“把游家班捏拢来。”父亲说,“无双镇不能没有唢呐。”
“有哩!除了水庄其他庄子都有了。”我说。
“日娘,那叫啥子唢呐哟!”父亲面色灰土,喘气声也大了许多,额头上还有汗出来。
我呆坐在床边,不说话。父亲的喉咙里有咕咕的声音,像地下的暗河,涌动着不为人知的秘密。良久,我听见父亲发出呜呜的哭声,哭声尖而细,如同一柄锋利的尖刀,划过屋子里凝滞的气息,继而如撕裂的布匹,陡然凄厉得紧。
此刻我才发现,我的父亲,水庄的游本盛,心里一直都希望他的儿子吹唢呐的。在游家班解散后,父亲那种看似寡毒的蔑视、打击、嘲讽,其实是伤心欲绝,是理想被终结后的破罐子破摔。我又想起了父亲带着我拜师的那个湿漉漉的日子,还有他跌倒后爬起来脸上那道殷红的血痕。
我伸出手,摸到了父亲夸张的锁骨,它坚硬地硌着我的手,更硌着我的心。
“我试试吧。”我说,声音很小,但父亲还是听见了。
尽管屋子里光线很暗,但我还是看见了父亲眼里的亮光。我的话像一根划燃的火柴,腾地点亮了父亲这盏即将油尽的枯灯。
“我就知道,你狗日的还想着唢呐。”笑容在父亲枯瘦狭窄的面容上铺开,洇成一团凄苦和苍凉,“知道我为什么卖牛吗?”父亲纯真得像一个孩子,“我那是给游家班买家什用的。我想过了,啥子鼓啊,锣啊,都老旧了,该换新的了。”接下来就是一阵咳嗽,父亲太兴奋了,又呼啸了一阵才平静了下来,父亲又说:“我死了,给我吹个四台就行了。”
“我给你吹《百鸟朝凤》。”我说。
父亲摆了摆枯瘦的手,半天才说:“使不得,我不配!”
二十
父亲病得越来越重了,话也越来越少了,开始是整夜整夜睡不着,后来是睡过去就醒不来。母亲总是守在父亲旁边,隔一阵子就看一回,探探他的鼻孔,摸摸他的额头,怕他睡过去就永远醒不过来了。
我则在无双镇几个庄子之间昼夜奔走。
在无双镇生活了这么多年,我第一次在如此密集的时间里听田间的蛙鸣、山谷的鸟叫。夜晚,我一个人在狭窄的山间小路上行走,天边的一弯冷月漠然地朗照,大地如逝者的巴掌一样冰凉,裹紧衣服才发现,寒冷正不可抗拒地到来。我的脑子里又浮现出父亲孤独无助的眼神和日渐枯槁的面容。我怕他等不到我把游家班捏拢他就走了,那样我的父亲就听不到唢呐声了。对水庄的游本盛来说,没有唢呐的葬礼是不可想象的。
无双镇被我的双脚丈量完毕了,我仍像一个出海旬月却两手空空的渔人。我的师兄师弟们,此刻正在繁华而遥远的城市挥汗如雨,他们就像商量好了一般,整整齐齐地离开了生养他们的土地。
大师兄还在,他不去城市不是他不想去,而是一次意外让他拥有了一条断腿,而这条腿也成了他和城市之间永远的屏障。我把香烟递到他手上的时候,他还满含神往地给我讲述了师弟蓝玉去年来看他时的情景。“小屁股抽的烟一支顶你这个一盒,你还别不服气,那烟抽起来就是他奶奶的顺口。”“看来,城里这钱还真他奶奶的好挣。”
听完我的来意,大师兄惊奇地盯着我,然后他说,你见过两个人吹的唢呐吗?旧时一般穷苦人家都四台,你想造个两台?埋条死狗还差不多。我说不是埋死狗,是埋我的父亲。大师兄脸上才起来了一层歉意,他大大地吸了一口烟,说去火庄吧,那里起来了好几个班子,听说场面很大,都有十六台了。奶奶的,十六个人一起吹唢呐,怕死人都能给吹活呢!
我走了好远,大师兄还站在山梁上喊:“去看看吧!如今无双镇的唢呐都成他们的天下了。”
我到火庄时正赶上这里的唢呐班子出活。
确实很让人惊讶。
十六个唢呐匠占据了整个院坝,连死者这个理所当然的主角都被逼到了狭窄的一隅。一排条桌浩浩荡荡地拉出了雄壮的架势。条桌上的茶盘里有香烟和瓜子,瓶装的润嗓酒也精神抖擞地站成一列。唢呐匠一色暗红色西服,大宽领,下摆还卷了圆边,一个个像即将走入洞房的新郎。条桌顶头是一件银灰色西服,还扎了根猩红的领带,胸前挂了一块亮闪闪的牌子。看样子,他就该是班主了。
最显眼的还不是班主,而是他面前盘子里的一沓钞票,百元面额的,摞出了一道耀眼的风景。“起!”班主发声,接下来就是一场宏大的鼓噪。唢呐太多了,在步调上很难达成一致,于是就出现了群鸟出林的景象,呼啦一片,沸沸扬扬,让人感到一些惶然的惊惧。我甚至满含恶意地发现,有两个年轻的唢呐匠腮帮子从头到尾都瘪着,要知道,这个样子是吹不响唢呐的。这是我见过的场面最大的唢呐班子,也是我听过的最难听的唢呐声。我的大师兄说得不对,十六台的唢呐不能把死人吹活,但没准会把活人吹死。
我回到家,父亲已经不能说话了,我凑到他的耳朵边说:给你请个火庄的八台吧!父亲忽然睁大眼睛,脑袋拼命地摆动,喉咙里咕咕地响着。我知道,他不要火庄的唢呐,他说过的,火庄那不是真正的唢呐。
水庄的游本盛是在水庄的河湾开始结冰时离开这个世界的,他静悄悄地就走了,头天晚上还挣扎着吃了半碗稀饭,第二天一早,发现身体都已经变得冰凉了。他死的时候瘦得像个刚出生的婴儿,把一张木床映衬得硕大无比。我用卖牛的钱将父亲安葬了。他的葬礼冷清得如同这个季节,唢呐声自然是没有的,倒是北风从头到尾都在不停地呼啸。
那个黄昏,我守在父亲的坟边。从此以后,水庄再没有游本盛了,他和深秋的落叶一起,凄凄惶惶地飘落、腐烂。我在夕阳里想了好久,都没有想起我到底给了我的父亲什么。而他对我,只有一个又一个的失望。我的唢呐没了,游家班也没了,直到死去,他连一台送葬的唢呐都没有。
好久没有看到水庄这样的黄昏了,在我的印象中,水庄的黄昏总是转瞬即逝的,刚发现它,它就一头栽进黑夜。其实心细一点观察,水庄的黄昏是很好看的,落日静止在山头,草的须穗摩挲着它的脸面,有了麻酥酥的微痒;风翻滚着从山梁上滑下来,撩开大山的衣襟,露出暗红的裸背。大地,就在这样简单的组合中,变得古老而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