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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事前,就有一小块地方出现冒顶,我还检查过,发现顶棚支架有些歪斜了。我就给安全员报告,狗日的安全员当时窝在沙发上看电视,嗯嗯应付几句了事。知道迟早要出事,没想到来得这样猛,一班人收班了,准备升井,我们前面的几个刚走进主巷道,只听见身后一阵闷响,回头一看,“关门”了,里面还有四个收拾工具的兄弟。我们一帮捡了命的没有慌,这样的经历不是没有,大家都百炼成钢了,除了一个去报告,其他的立马回身刨。刚开始大家还卖力,慢慢动作就慢下来了,在堵得死死的巷道面前,肉巴掌显得格外地渺小。
接着有一个人哭了,再接着大家都哭了。
每次都哭,哭压在巷道里的,也哭我们自己。
接下来的事情,和以往一样,矿上管事的下来,看了看,请两个懂行的老矿工目测一下冒顶的程度,派几个工人守在巷道口,看里头还有没有活物。守了一天,没听见动静,把巷道一封,井下的事情就算完了。
和井下的轰轰烈烈相比,井上的事情就平静隐秘多了。名字自然要抹去,大家都要忘掉属于这个人的点点滴滴。自然,我们都能领到一笔钱,不过是分期的,现在只能领到一半,另外一半得事情没有出头才能领到,据说要等好几年。厂上还给这钱取了一个名字,叫辛苦费。也有不想领这钱的,不领可以,厂上保卫部五六个大块头随便找个借口,弄到你领钱为止。
我也拿了钱,揣了几天,老做噩梦,慌忙寄回老家了。
下工了,我就坐在高高的煤堆子上看太阳。我喜欢嫩黄的阳光打在身上的感觉,我怕哪天下去就上不来了,眼睛里全是黑暗,想再看一眼太阳也没机会了。我还看月亮,月亮虽说冷冰冰的,但它敞亮,遇上月圆的日子,夜晚也能看得很远,连最远处山上那棵松树的影儿也能看清楚。我就怕伸手不见五指的感觉,心慌气短的。我其实不怕死,敢下井挖煤的,谁没点胆色。可我怕死得没有生趣,你想,死前连周围啥模样都见不着,真是没劲得很。有一天我能死在初春的阳光下,一身新衣,没有井下那张墨黑的脸,从我身边经过的人都能看清我的面目,周围有刚刚冒头的嫩茅草,最好还能望见远处升起的炊烟,两眼一闭,留些新鲜的印象死掉,我就知足了。
接连好些日子,都见不着太阳了,那雪片,亡命地飘啊飘,远山近水都变得胖嘟嘟的了。没有太阳看了,阳光也透不下来了,就窝在屋子里,一堆煤火,五六个人,围得严严实实的。偶尔年轻的几个也耍耍纸牌,都心不在焉的,耍着耍着就感觉没意思了。就这样,沉默密密匝匝地堵满了一屋,间或起来一声长叹,像屋檐下悬吊着的冰柱子。
我躺在床上,听着这个世界点点滴滴的声音,火塘边有人挪动凳子发出的声音,显得干枯杂乱;屋顶上雪团砸在雪地上的声音,却是异常地蓬松舒展。闭上眼,脑子里就开始有了轰隆隆的垮塌声。我心慌意乱,赶忙睁开眼,一侧身,就看见了那张床,空空荡荡,以前睡在上面的那个人,已经睡在了另外一个地方,他再也听不见板凳移动和雪团掉落的声音了。
他叫徐老二,这是小名,大名我不知道,他跟我说,他头上还有个哥哥。小伙子话少,闷声不捯气的,干啥都一板一眼的。比如起床第一件事是叠被子,要知道,这帮挖煤匠没一个干这事的;还有就是吃饭特别慢,仿佛一颗一颗数着吃,甭管饭菜好孬,吃相都让人着急,有时候我都生出来上去踢他两脚的想法;再有就是每个月十五下午三点,就会跑到煤厂办公室给家里打电话,雷打不动。有一次肚子疼,在床上一个劲儿打滚,到了点,翻起来,捂着肚子咬牙切齿就往办公室跑,打完电话,回来继续打滚号叫,惹得一屋子人目瞪口呆。
现在他没了,我再听不见他鲜花盛开般的呼噜声了。
嘎吱一声,门推开了,风雪把一个汉子送了进来。
他站在门边,把肩上的旅行袋往脚尖前一撂,拍打拍打身上的雪屑,笑笑,跨过地上的包包,对着火塘边一帮人一欠身,问:“请问我兄弟在吗?”
没人说话,火塘边几个,晒蔫的玉米棒子样,卷叶收筋,无精打采,全都懒懒地举着脑袋,看着立在屋子中间的人。
好半天才有人问:“谁是你兄弟?”
“他叫徐明亮。”左右扫了扫,他又慌忙补充,“哦!小名徐老二。”
此刻,我才知道他的大名。想一想,真是笑死人,徐明亮,多亮堂的名字,却死在一团黢黑中。
火塘边没人接话,无精打采仍在继续,仿佛焦枯的玉米地里过来一阵风,一层难见的涟漪后,一切又归于平寂。
他依旧固执地立在屋子中间,先前笑容像散开的莲花白一样,慢慢就卷心了,面部缩成了一个问号,盯着火塘边的人看了好久,最后连问号都折弯了。
我们认不得你兄弟,你去后面的办公室问问吧。有人终于说话了。
其实早该说这句的。
这样的场景,让我想起老家的花灯戏,每次都一样的板眼。
第一次有人这样问,是一个月前,只是那天没有雪,还有点花花太阳。进来的是个女人,四十多岁,进屋就问:我男人在吗?因为是第一次,应付起来还不那么顺滑,有人甚至还起身给女人让座。后来厂上知道了,把让座的骂了个底朝天,祖宗十八代都捎上了。厂上指点迷津:话越少越好,态度越冷越好,眼神越耷拉越好。还说,有找人的来了,直接让他到厂办公室。
经历了好几次,大家都自然了,连搭腔的人都固定了下来。
他点头说了声谢谢,弯腰提起包,转身出去了,小心翼翼地带上了门。
他一走,屋子里情绪更黏稠了,火塘边的头埋得很低,差不多都耷拉到火坑里去了,两三个躺在床铺上的,把头扭过去对着墙,大家都不愿意自己的脸让别人看见。风从窗洞子里吹进来,虚虚的,探头探脑。
慢慢地,涌进屋子的北风把屋子里的黏稠稀释了,脑袋重新举了起来,像得了露水滋润的禾苗。大家动作也丰富了一些,还有伸懒腰的,两手高高举起,咧着嘴,吞吐着淤积在心底那股心虚的气息。靠左的小个子还提起水壶往洋瓷水杯里加了些热水。
我腰有些酸麻,想起来活动一下,刚套好衣服,一股冷风扑面而来。
他重新站在屋子里,样子像块冰坨坨。
“我兄弟到底在哪里?”他的笑容不见了,五官挤成了一团。
所有的目光都定在了他的身上。
“厂上说他三个月前就走了,是不是?”他又问。
屋子里的人相互看着,慌慌的,以前可没有这一出呀!回马枪的事情没遇上过。
他往前跨了一步,声音也粗了:“我兄弟是不是出事了?”
离他最近的瘦猴有些心慌气短,下意识轻轻摇了摇头。
“不可能!”他吼了一声,冲过来从小个子手里抢过那个洋瓷水杯,高高举起,指着上面的一棵松树说,“我兄弟的,松树顶上脱了一块漆。”又一把薅过瘦猴挂在床沿边的衣服,大声说:“第三颗扣子不是塑料的,金属的,我妈给缝上去的。”
他把衣服夹在腋下,水杯里的水往地上一泼,愤愤走了,走到门边,他转头黑着脸说:“我妈给的东西,我兄弟绝对不会落下的。”顿了顿他又说:“我找他们去,看他们还怎么说。”
砰的一声,砸得房门来回晃荡。
我打了一个冷战,有人开始嘀咕:“日你妈,贪小便宜嘛!出纰漏了吧!”
我在火塘边坐下来,身子往前凑了凑,没感到一点暖意,反而感觉后背更冷了,冷飕飕的。
大约一支烟工夫,办公室就传来了喊叫声,还有拳脚和棍子打在身上的声音。开始还高亢,渐渐就低沉了,最后完全没有了声息。
瘦猴坐在屋角,砰砰的击打声让他的眼皮跟着有节奏地跳动着,仿佛是他挨了打。其他人依旧木木地坐在火堆边,他们的表情像秋天收割完毕的土地一样荒凉。等喊叫声停止了,才掖掖裹在身上的棉衣。
我蹲在煤堆上,掏出一根纸烟,点了几次没点上,风有点大,手还有点抖,背过身来,甩了甩手,屈腿弯腰,才算把烟点上了。
雪收了,太阳算是出来了,有半边还躲在淡黑色的云堆里,缩头缩脑,羞羞答答。
他躺在煤场子边的雪地里,远远看去像个死人。瘦猴出来看过一次,说还没死,看见他手还在动呢!我盯着他看了好半天,也没见着他有啥动静。我想他怕是死去了,心里就想,动一下呀,快动一下呀,哪怕一小下下,只要证明你还活着就成。
好久,我这丁点儿希望都冻僵了。瘦猴这王八日的肯定又胡说八道了。
回到屋里,所有人都盯着我,眼神简单明了。
我狠狠瞪了他们一眼,骂:“看个球,肯定是死了,瘦猴子,你是啥子眼神,死活都分不清楚?”猴子一扭脖子说:“真看见他动了,说瞎话我全家死绝。”
老马抱着铁皮火管,斜着眼,很有经验地叹气:“现在有碗热汤,兴许能缓过来,迟了,老命就算丢在这儿了。”屋子里开始了长久的沉默,半晌,瘦猴才嗫嚅:“厂上打人,谁敢吭声,还喝热汤?只怕是喝热汤的活过来了,送热汤的就该完蛋了。”
那一晚,雪花飘了一夜。
躺在床上,我不敢闭眼,一闭眼就是噩梦。房子里没有了以往的呼噜声,间或还有人叹气,都把心思捂在被窝里了。
下半夜,我忽然心口痛,是那种要命的绞痛,换了几个姿势都不行,我干脆爬起来,披上我那件掉了皮的黑皮衣,往矿上办公室走去。
风很大,顺着两排屋子的空隙蹚过去,我逆着风,站在门口,办公室灯还亮着,几个人围在火炉边耍纸牌。
刚伸出手准备敲门,我手抖了一下。
在这里,没有谁敢做出头的鸟。大家都努力弓着背,把脑袋埋进裤裆里,都是父母养的,也有热血沸腾的时候,可一想到老家那几张脸,热血很快就冷却了。也是,生生死死、磕磕碰碰见多了,就祈求菩萨,只要霉运不落到自己头上,每天都能见到新鲜的太阳,就高高福在了。
好长时间没冲动过了,心里那潭水都长青苔了。
妈的,不知道咋回事儿,死水忽然冒出了几个气泡。
一咬牙,我拍响了门。
拍开门,管事的揉着惺忪的眼睛问啥事。
我说我心口疼。
他说我给你找点止痛片。
我说你们就放那人一马吧,只要你们点头,我负责打整他,要晚了,命就怕没了。
管事的瞪着我,半天才说:他一进来就打砸抢,我们这是正当防卫。如果不怕明天躺在那里的人是你,你尽管去管他好了。
我还想说话,两个人过来挽起了袖子。我慌忙退出来,把刚刚翘起的那根尾巴夹好。顺着风往回走,我一阵难受,好容易憋出来的那点勇气,一阵风过就消失得干干净净了。裹紧衣服,我蹲在煤堆上看着他。雪很大,雪夜下,只能见着一个白色的凸起。
我说我也干不了什么,就多给你念几遍阿弥陀佛吧!菩萨要真有双天眼,该不会不管不问吧!
天没亮,我听见瘦猴站在门口喊,他的声音满是惊奇。
“狗日的不见了。”
我连衣服都没有套,几步跳出来跑到煤堆,放眼望去,坝子里有一个陷下去的人形。
小镇
下半夜了,我在做梦呢!又梦见他了,神气活现地站在我面前说:等攒足了钱就娶你。我才不相信呢!就算在梦里头,我也不相信,他的话哪里有准头?跟他好的这些年,我没想他的金,没想他的银,就想他能给我一个准信。可只要一提到这事,就算他骑在你身上,都能一骨碌翻下来,恶声恶气地吼:少提这事,我心里有数。他吼我也吼:我就奇怪了,一提这事你就上火,你要真有牵绊,我不怪你,你老婆早死了,无儿无女,光杆司令一个,你还有什么放不下的,啊?这时候他就哑火了,缩在椅子里狠命地抽烟,烟雾浓得我都看不清他的脸了。
我的梦被拍醒了。竖着耳朵听了听,我知道他来了,这是他拍门的方式。我套好衣服,下楼来抽开铺子的门板,他立在门边,身后披着漫天的风雪。
这一刻,我的喉咙有些发硬。没见着他的时候,从早到晚地埋怨;一见了,就只剩委屈了,恨不得捶他几拳,骂他几句,然后温顺地倒在他怀里。那样啊,再大的风、再大的雪也奈何不了我了。
他经常在这样的夜晚到来,抽开门板,我们都会抱一抱的。我发现,我和他这些年,这一抱是最特别的,和无数次的酣畅淋漓相比,回忆中出现最多的还是这一抱。
可今天没有,我刚往前站了一步,他忽然说,你跟我来。
他的车停在街头一个黑咕隆咚的拐角处。走到车边,他先四下看了看,小镇早就睡去了,只有几只狗还在昏黄的灯光下觅食。他拉开车门,我看见副驾驶上斜躺着一个人,满脸血污。他先从车里拿出一个旅行包递给我,然后扛上那人,低声说回去。
那人躺在床上,一动不动,我没敢凑过去看。
“死了吗?”我问他。
他喘了喘气说:“去,熬一锅姜汤水。”我点点头,走到门边,他又说:“多放姜。”
我在厨房熬姜水,他走进来,从后面把我抱住,脑袋窝在我的脖颈里,好半天不说话。还好,这两天雪太大,饭店生意不太好,准备的姜块还剩不少,我放了好几块。他把脑袋从我后面伸出来往锅里看了看,说再放,我又放了两块,他还嫌不够,说饭店都开得起,还舍不得几块生姜。我有些生气,把案板上的姜块全扔锅里头了。
我转过身,把他推开,很严肃地问他:“那人是谁啊?”
他说他也不知道他的名字,我就有火了,说这算怎么回事啊?不认识你就把他往家扛。
他斜着眼看着我。
我说你弄走不弄走?你不弄我弄。
他说:“我没心思跟你吵!”
“我才没心思跟你吵呢!”我声音大了不少。
他脸一黑,抓起案板上一个瓷盆,咣当一下砸在地上,那盆在地上跳了几跳,滚在墙角趴着不动了。我没敢说话了。他转头看了我一眼,吼:“你就服这个。”
锅里的水正咕噜噜冒,我心里的气也在咕噜噜冒。
“他是不是快死了?”半晌我气呼呼问。
“难说。”他说。
我说这不成啊!该送医院才对啊!镇上卫生院半夜也有人值班呢!
他摇摇头,说这是南山煤矿收拾的人。
我不敢说话了。
这里人都知道,这个小镇就是靠南山煤矿养着的。镇政府、派出所、卫生院,杂七杂八的单位,开的车都是矿上送的。还有我们这些做生意的,客人除了矿上的,就是拉煤的司机了。
我坐在屋角的椅子上,看着他给床上的人擦身子,拈块布,从头到脚,慢慢地擦。雾气腾腾,笼罩着他一张满是风霜的脸,床上的人无声无息,青紫的身子慢慢透出了红色。我有些嫉妒了,我甚至希望床上那个半死不活的人是我,要能让他给我这样伺弄一番,我想那一定是件很幸福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