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你呢,阿、阿……”
阿猫阿狗闷声道,“我不叫阿猫阿狗。”
李一鸣怯生生道,“他是我表叔,他姓宋,宋向阳。”
林武峰也披着衣服出来了,惊讶道,“你是一鸣的表叔?你不是在附近农村当知青吗?”
宋向阳低头继续扫地,“我周六提早下工,坐长途车进城,问完题目周日晚上再坐车回大队。”
林武峰语调平和,熟人般闲聊,“来一趟要坐多久车啊?”
宋向阳道,“两个多小时。”
宋向阳瓮声瓮气地,又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对宋莹解释,“高考真得很重要。”
宋莹啼笑皆非。
林武峰回院,一会儿拎了桶水出来,对宋莹道,“你回去再睡一会儿。”
宋莹看了看丈夫欲言又止,还是回屋了,林武峰跟在两人身后,在扫干净的地面上洒水。
太阳渐渐升起,小巷里的房屋树木罩上了一层金光,三人打扫完,站定,相顾无言。
林武峰看着两人,“回去吧,把今天要问的问题都整理一下,下午我和庄老师一起过来。”
宋向阳愣了一下,李一鸣立即解释,“林叔叔是交大毕业生,现在是高级工程师。”
林武峰摇头,“高中课程我早就忘得干干净净了,不敢误人子弟,我就是过去看看,能帮忙解题就留下一起做题,帮不了就算了。”


第五章 皮鞋或草鞋
江南小巷
庄图南总是吃不饱。
春天来了,自来水也进院了,黄玲无意间听说蛇瓜易播种、产量高,想办法搞到了几粒种子,想在院子里种蛇瓜。
宋莹正在存钱买电视,对省钱很感兴趣。林武峰有务农经验,以他为技术指导和劳动主力,院子里沿着墙围出了一小条狭长细溜的地,填上了

和关系户斗法时挖来的泥巴,搭起了木架引蔓,正式播种蛇瓜。
蛇瓜长势快,枝架上很快垂下了一条条类蛇状的青白瓜,5月初收了第一批新瓜,两家人开开心心采摘,吃上了第一茬新瓜。
蛇瓜高产之名毫不夸张,摘了又长,越摘越多,越摘越盛。一个星期后,黄玲和宋莹开始给邻居们送瓜,邻居们高高兴兴地收下,一个月后,

邻居们勉为其难地收瓜——顿顿蛇瓜,快吃吐了。
邻居们吃到想吐,庄林两家,看到蛇瓜就想吐了。
木架上、墙角边,小院的各个角落里遍布着一条条长约一两米、弯曲似蛇的细长条瓜,白天看着都膈应,晚上月光照在蛇瓜上,蛇瓜青白色的

瓜皮泛白,更像一条条或悬挂或蜷曲的白蛇,怵得慌,大人孩子都不再愿意天黑后出屋,除非逼不得已要上厕所,都尽量不去院里了。
黄玲还是很庆幸她种了蛇瓜,庄图南胃口越来越大,米饭吃多少都吃不饱。她知道儿子是缺油水,家里的肉票统统买了肥肉,肥肉炼出肉渣和

猪油,肉渣存起来,时不时舀一勺配菜,猪油炒白菜、猪油炒蛇瓜,尽量给儿子肚里添点油水。
蛇瓜量大管够,菜里还放了猪油,庄图南总算勉强能吃饱,不再成天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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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围几户人家吃腻蛇瓜时,蛇瓜在学校里火爆出名。
蛇瓜尾部细长而卷曲,酷似一条蜷着的蛇,林栋哲在书包里装了几条瓜尾带去学校,他乘着课间操教室里没人的时候,把蛇瓜瓜尾分放在老师

讲台的桌洞和几个女生的桌洞里。
先是两个女生发现了自己桌洞里的蛇瓜,教室里一片喧嚣混乱时,不明所以的数学老师步入教室,一边呵斥学生们,“上课了,安静!”,一

边习惯成自然地把讲台桌面上刚收到的一摞作业本放进桌洞里。
年过五旬的女老师先是睁大了眼睛,脸色刷地变白……
庄筱婷“刷”地从座位上站起来,“大家不要怕,这是蛇瓜,不是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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庄筱婷认识蛇瓜,老师用脚趾头想都知道是林栋哲捣的蛋。
所幸老师没有心脏病,只是受了惊吓,没有造成太恶劣的后果,学校把宋莹叫到学校。
宋莹态度好,先发制人抢在教导主任开口前痛骂林栋哲,并揪着林栋哲的耳朵给老师道歉。
宋莹走了教导主任的路,让教导主任无路可走,教导主任无奈,只能毫无新意地跟着宋莹批评教育了林栋哲一顿,并让宋莹保证林栋哲绝不再

搞类似恶作剧。
学校收拾不了家长,但能收拾孩子,林栋哲被全校通报批评了一次,被数学老师罚站了一星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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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师怒,宋莹也很怒,她罚林栋哲两个星期内只能吃白饭和蛇瓜,其他肉、蛋、菜一律不给。
林栋哲连吃了三天蛇瓜,第四天两家人吃晚饭时,他突然冲进庄家,伸手抢了庄筱婷碗里的荷包蛋,塞进自己嘴里。
宋莹也跟着冲了进来,气急败坏把林栋哲抓到一边教训,“为什么抢筱婷的荷包蛋?”
林栋哲努力咽下荷包蛋,咽下后理直气壮道,“要不是她站起来说‘这是蛇瓜‘,老师不会知道是我放的,她是奸细。”
庄筱婷捧着饭碗,委屈得泪眼汪汪。
庄图南立即把自己碗里的荷包蛋夹到妹妹碗里,温言劝慰,“别听他胡说。”
庄图南不劝还好,他一劝,庄筱婷再也忍不住,放下碗筷嚎啕大哭,“我真不是故意的。”
林武峰在院子里喊,“筱婷啊,你别哭,叔叔马上去厨房给你煮蛋,不,煎蛋,煎两个。”
林武峰冲进厨房,开始起油锅。
宋莹听到庄家屋里的哭声,怒上心头,抡起笤帚一阵乱打。
庄超英原本以为黄玲会去劝劝,但黄玲板着脸就是不吭声,庄超英知道妻子平时通情达理,但最袒护自家孩子,现下是真生气了,只好自己走

到院中调停,“孩子一时淘气,别打了,别打了。”
林栋哲鬼哭狼嚎,“蛇瓜不好吃,你打死我我也要吃鸡蛋。”
林栋哲嚎得太真情实意了,简直让听者伤心、闻者落泪,连黄玲听了心头气都消了一大半,同样饱受蛇瓜之苦的宋莹更是心有戚戚,打完林栋

哲之后,第二天就停止了对他“白饭加蛇瓜”的处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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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星期之后,林栋哲满血复活,他要代表少年宫民族舞小组参加全市的“六一”儿童汇报演出了。
苏州地方电视台派了专门的摄影组到少年宫录下了全场表演,并将做成专题节目,向全市转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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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月底,庄图南参加了市重点的入学考试。
大孙子刚一考完,庄家爷爷就把庄超英召回了家,旧事重提想把庄赶美的两个儿子送到庄超英家过暑假。
爷爷和庄赶美都没提粮食定量。
庄超英左右为难,他无法拒绝父亲的要求,也看到了妻子为了一份口粮的辛苦。俗话说得好,“半大小子吃穷老子”,庄图南越来越能吃,他

们夫妻俩的定量明里暗里地都贴在了他身上,家里再来两个男孩是真的供不起。
正为难时,庄超英再次收到了教育局的通知,邀请他参加1978年夏季高考阅卷,庄超英长出一口气,坚决服从组织安排,驾轻就熟地准备好私

人用品和一床蚊帐,再一次踏入了隔离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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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次的阅卷安排在了苏州大学校园内,几百位来自市区和各县乡的高中老师们住进了学生宿舍,开始了隔离阅卷。
时隔半年,季节不同,阅卷老师们依旧不能离开隔离点,工作、生活条件依旧很艰苦。
冬季阅卷时是手僵得几乎握不住笔,盛夏阅卷则是汗流浃背。
试卷数量多,又关系到考生们一辈子的前途,老师们加班加点、耐心细致地工作,教室里没有电风扇,所幸阅卷老师都是男的,为了工作效率

也顾不得斯文形象了,老师们通通脱了背心,赤膊改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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庄超英再次在巷子里消失,邻居们都知道他是去参加阅卷了,家人更是不再紧张了。
小学毕业的暑假没有任何作业,庄图南帮着妈妈打理家务,给蛇瓜施肥浇水,帮忙洗衣烧饭,院里院外地忙碌。
江南夏季酷热,早晚才能在室外活动一会儿,中午、下午的太阳白花花地耀眼,热气像针扎一样刺痛皮肤,林家有台电风扇,三家的孩子们大

部分时间只能挤在林家,吹风扇看书。
半地下半公开的小书摊转公开了,摊主延长了营业时间,上午、傍晚都开一会儿,增加了书籍的种类,不仅仅有连环画,甚至还有《小灵通漫

游未来》等少儿科幻杂志和《悲惨世界》等世界名著。
摊主大展宏图,增加了图书种类——书籍太多,付押金的钱都不够,好在林栋哲已经和摊主混熟了,靠刷脸免了押金,他把书带回来,三家孩

子轮流看,提高租金利用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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巷子里有人推着板车来收废品。
天气晴朗,黄玲和宋莹坐在小板凳上洗床单被套,林武峰和庄图南力气大,帮忙绞晾晒,林栋哲在给蛇瓜浇水。
收废品的吆喝声传进小院,黄玲一边在搓衣板上使劲揉搓床单,一边随口问了一句,“他们都收些什么?”
林栋哲道,“破脸盆、玻璃瓶、废纸……,废品收购站收什么,他们就收什么。”
宋莹道,“是不是废品收购站的人出来收废品啊?”
林栋哲道,“不是,他们价格低,他们收了之后,再卖给废品收购站。”
院子里三位大人都愣住了,互相交换了一下眼神。
宋莹小声嘀咕,“这不是投机倒把吗?”
林武峰呵呵笑,“栋哲,你咋这么清楚?”
林栋哲道,“我去废品收购站卖我和庄筱婷一年级的作业本,在收购站看到他们一车一车地卖。”
林栋哲很有经济头脑,“卖的钱用来租连环画,大家一起看。”
黄玲纳闷,“光卖你和筱婷的作业本?为什么不卖图南的,他的作业本比你们的多多了。”
林栋哲不吱声,认真浇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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巷子里开始有小贩推着板车叫卖东西,黄玲偷偷买了一只脸盆,她拿给宋莹看,“一块八角,还不要票,比国营商店划算。”
宋莹内外细看,啧啧称奇,“这花样,这质量,可以当结婚礼物送人了,你怎么突然想到买一只新盆,送人?”
黄玲小声道,“给筱婷买的,她也大了,需要一个自己的盆洗……,不能再和我们混用一个盆了。”
黄玲说得含糊,宋莹却听明白了,“是啊,小女孩是要注意卫生。哎,小囡囡说长大就长大了,那天我给她梳头,头发攥在手里厚厚的一大把

。”
宋莹低声笑起来,“你既然提到了,我就问一句,筱婷都这么大了,你们夫妻俩和筱婷睡一间,晚上……怎么办?”
黄玲瞪了宋莹一眼,自己撑不住笑起来,“怎么办?不办呗。老夫老妻的,孩子都两个了,我们早就不办了。”
宋莹推了黄玲一下,也哈哈笑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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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林武峰端了盆水进屋,用毛巾绞了凉水擦身。
宋莹看到脸盆想起了庄家买新脸盆一事,感慨着讲给丈夫听,“那么热的天,大太阳底下拉着满满一板车的脸盆、一家家地敲门推销,还时不

时地受白眼,不容易。咦,这些集体小作坊哪儿来的材料?”
林武峰道,“国营大工厂的废材,废铁、电线圈什么的,有些卖给废品收购站,有些直接扔了,私人或小作坊买或捡,当宝贝一样拿回去再生

产。”
宋莹问,“这算不算投机倒把啊?”
林武峰摇头,“不知道。”
林武峰凝神想了想,“这些小作坊还是集体制,那天栋哲说巷子里收废品的赚差价,我去厂里问了问,说也有很多私人从厂里低价收废材,再

转卖给乡镇企业,这些人可都是私人,挣的钱都归自己腰包,买卖的金额也很大,好像也没人管了。”
林武峰擦好了,把毛巾扔进盆里。
宋莹随手捞出毛巾,绞了绞水擦席子,“还是厂里拿工资好,稳定,舒服,像庄老师那样当老师更好,受人尊敬,还有寒暑假。”
宋莹突然想到下午和黄玲有关“不办呗”的对话,哈哈笑起来,笑完,她告诉林武峰,“今天下午玲姐和我说,筱婷长大了,需要自己的空间

,庄老师改完卷子能拿点补助,她想等天气凉快以后把卧室隔一下,问问你有没有门路买到便宜的旧木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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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月中,脱了一层皮的庄超英回家了,他一进家门,就从妻子处得知了一个好消息,庄图南考上市重点了,拿到苏州一中的录取通知书了。
兄妹俩都在林家看闲书,家里很清净,庄超英长叹一声,坐在床边。
黄玲催促丈夫,“你倒是说句话啊?”
庄超英轻声道,“高兴,我是太高兴了。”
窗外瓜架下传来阵阵虫鸣,庄超英愣愣地听了一会儿,“一间宿舍住四个阅卷老师,宿舍太热,晚上睡不着,我们就闲聊,有位老师的妹妹在

云南插队,他说云南几万名知青正集体要求返城。”
黄玲“啊”了一声,“可哪有那么多工作?城里还有那么多待业青年找不到工作呢。”
庄超英颇为伤感,“桦林就回不来了,她在贵州结了婚,也有了工作,不符合知青回城的政策,她回不来了。”
庄桦林是庄超英的小妹,多年前响应国家上山下乡的号召去了贵州,留在了贵州,已婚,育有一子向鹏飞,黄玲不知如何安慰丈夫,只能默不

作声。
庄超英重重点头,“所以图南和筱婷都要好好念书,书念得好,将来一辈子穿皮鞋,念不好,一辈子穿草鞋。”
庄超英想起一事,“对了,我回家前去了一趟学校。教务处主任和我说,学校觉得我两次参加阅卷,有经验、有心得,想把我调到高二毕业班

,毕业班任务重,但有利于提职称,你觉得呢?”
黄玲叹息,“你说到毕业班,有件事,李婶告诉我,李一鸣和宋向阳这次又都没考上,李婶还说了,他俩不打算再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