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武峰休息了片刻,勉强镇定了下来,想起宋莹也在焦急等待这个结果,他赶紧出去找了个电话打到棉纺厂,辗转找到宋莹,告诉了她处分结

果。
话筒那一端,他听到了一声情不自禁的、如释重负的长叹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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问题解决,高度紧张和极端焦虑的包袱突然卸下,林武峰整个人跨了。
当晚,林武峰发了低烧,宋莹整晚没睡,默默地端水换毛巾,细心照料林武峰。
半夜,林武峰突然醒来,他勉强睁开眼睛,看向床边两张担忧的脸庞,宋莹不复平日里的精神,整个人萎靡不振,林栋哲似乎突然长大了,眼

神中有几分惶恐惊慌,但神情沉着镇定。
林武峰还是第一次在天不怕地不怕的儿子眼中看到强行抑制的恐惧,一片混沌的意识中浮出了一个无比清晰的念头,不能让妻儿一辈子都处在

提心吊胆中。
林栋哲端来了温水和退烧药,林武峰吃了药,又昏睡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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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武峰一连烧了一个星期才慢慢恢复了过来。
白天,林武峰坚持去上班,竭尽全力不让同事们看出异样,晚上,他回到家,晚饭都没力气吃,吃了退烧药后立即躺下,就这样硬撑了一周,

低烧才慢慢退了下去。
一天晚上,林武峰半夜醒来,看门缝下还有亮光,知道林栋哲没关灯就睡着了,他觉得身上有点力气了,下床披上外套,跻着鞋走到林栋哲房

间,想帮他关灯。
林栋哲四仰八叉地倒在床上酣睡,手里还拿着一本课本。
桌上是凌乱的书本和试卷,林武峰在伸手关台灯前无意间瞥了一眼试卷,愣住了。
林武峰拿起几张试卷,一张张看了过去,分数都在80分以上,这对信奉60分万岁的林栋哲而言,是很大的进步。
宋莹发现林武峰醒了,也跟了过来,静静站在林武峰身后。
林武峰看完了试卷,宋莹才轻声道,“自从你被举报后,栋哲懂事多了,他说,就算你没工作了,他去工作,挣钱照顾我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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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是一年春节时,1986年大年初二,庄林两家又聚在一起过年。
西厢房里挤得满满当当,林武峰和宋莹把双人床推到墙边,挪出一小块空地挤下了两张饭桌和两家所有的椅子,桌上摆满了零食糕点,大人孩

子围坐着吃零食、看电视、聊天。
节目不是很精彩,大家边看晚会边闲聊。
向鹏飞道,“明天录像厅就开了,据说有香港电影,林栋哲,去不去?”
林栋哲伸长胳膊拿了一盘白玉方糕,递给庄筱婷,嘴里回复向鹏飞,“去,当然去。”
庄筱婷低垂着眼睑,接过盘子。
庄图南不动声色地看了一眼白玉方糕,又看了一眼庄筱婷。
两家亲如一家,林栋哲和庄筱婷从小就经常分享零食,林栋哲以前还从庄筱婷碗里抢过荷包蛋,但不知道为什么,庄图南无来由地觉得妹妹刚

才的神情不是很自然,还没等他想清楚,庄筱婷拿了一块白玉方糕放在她面前的餐巾纸上,再把盘子递到他面前,神态自若道,“哥,你也吃一块

。”
黄玲道,“图南,你吃完再把盘子传过来,我们这边没有方糕。”
林栋哲又拿了一碟猪油糕递给庄图南,“图南哥,这个也好吃,你吃完就再放回桌子那一边。”
糖果八宝盒里分装着瓜子、花生、糖果、话梅,庄筱婷拿起一颗话梅,林栋哲整个人倾了过去,凑到庄筱婷面前,贼兮兮地笑,“庄筱婷,我

和你说件事儿。”
庄筱婷直觉林栋哲不怀好意,瞪着他不说话。
林栋哲清了清嗓子,“前年暑假我和我爸回福建,村里有小作坊生产果脯话梅,赤膊汉子把果肉往身上PiaPia一黏……”
林栋哲嘴里说着,还伸长胳膊在向鹏飞胸前背后PiaPia拍了几下示意,“果肉黏一会儿掉下来,话梅就好了,身上出的汗是咸的,正好给果肉

添加盐份了……”
一桌人都被恶住了,庄筱婷立即放下了手里的话梅,桌子那一头的黄玲也放下了猪油糕。
宋莹的表情一言难尽,“那次我没去,我不知道,武峰,栋哲说的是真的?”
林武峰很尴尬,支支吾吾道,“小作坊为了赚钱不讲卫生,你买的糕点都是国营厂家生产的,都是苏州的国营老字号,没问题的。”
庄筱婷脸色都变了,林栋哲奸计得逞,笑得前仰后合。
庄图南看着傻笑的林栋哲,心想,“三岁看老,栋哲看着是长高长帅了,骨子里还是又淘气又恶心,筱婷打小觉得他又脏又傻,绝不可能看上

他,我刚才一定是看错了,多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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庄图南还是不太放心,回家后,他私下询问向鹏飞,“栋哲和筱婷经常在一起吗?“
向鹏飞理所当然道,“经常啊。”
向鹏飞一边剥花生,一边漫不经心地回答,“以前是筱婷考得不理想,心情不好,我和林栋哲一起安慰她,后来是因为林叔叔……林叔叔出了

事,当时巷子里有人嚼舌根,说林叔叔有可能要坐牢,林栋哲突然就用功了,总找筱婷问题目。”
庄图南先是听到俩学渣安慰学霸。正啼笑皆非时听到了后半句,愣住了,他知道林武峰被举报一事,但他回家后,见林家人的生活一如既往,

完全没想到影响会这么大。
向鹏飞道,“大舅舅大舅妈都说,林栋哲懂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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举报事件摧毁了林武峰在一厂工作下去的信心。
林武峰毕业后就进了一厂,兢兢业业工作了二十多年,他自问一贯勤恳宽容,肯干肯教人,和同事们相处得都不错,但那张收条完全摧毁了他

对工作环境和人际关系的惯性认知。
无论是同事还是小巷里的街坊邻居都一如既往地对待他,但林武峰心中隐疼,他想不出是谁捡到了收条,是谁写的举报信,尽管有怀疑对象,

但他不能肯定具体的人选,只能下意识地和所有同事们、尤其是同车间以前亲如家人的同事们保持距离。
林武峰甚至有进一步的怀疑,那条收条有没有可能是一厂的人通过什么渠道从乡镇厂拿到的?,会不会是乡镇厂里有人想使绊子,向一厂提供

了收条?
宋莹反复劝慰林武峰,“会过去的,都会过去的。”
林武峰知道宋莹是对的,处分、罚款都会过去,但是这份猜忌,会在心中保留一辈子,这份惊惧,会在心中悬挂一辈子。
还有林栋哲的前途,他不清楚这件事会不会影响林栋哲将来的求学或就业,但他不想赌。
多重因素都促使林武峰寻求其他的出路。
既然眼前没有铁轨了,那就拆除身后的铁轨,铺在身前,一路铺,一路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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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武峰在广交会上认识了不少广东企业界人士,其中就有好几家电冰箱厂的负责人。
“电视、洗衣机、电冰箱”等家用电器正出现国产品牌替代进口品牌的消费大潮,广东正在大规模地建立洗衣机、电冰箱生产基地,广东省人

才招聘小组、深圳招聘工作组等等,每年都在全国各地招聘人才。
林武峰和同事朋友们以前也经常谈起人才流动、工作调动等话题,但大家只是说说而已,且不说调动劳心老力,一系列手续办下来等于脱层皮

,更何况大家都人到中年,家属工作、孩子上学、住房医疗等等,牵一发而动全身,大家也就是谈论一下新政策,感慨一下沿海工资高,然后该干

啥干啥。
塞翁失马焉知非福,一厂领导提拔了另一位工程师,把老职工林武峰一撸到底,林武峰现在无官一身轻,走起来反而相对容易,这几个月来,

林武峰一直在联系广东几家冰箱厂的负责人,筹划调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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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一定要补充一句,现在的话梅果脯都是机械化大生产,现在人工比机器贵,不会有文中的情况出现了,没有那么多赤膊汉子。


第三十三章 调动
大学篇
86年6月中,林武峰去一中帮林栋哲办了转学手续,宋莹去棉纺厂办了为期两年的留职停薪——棉纺厂效益不好,对办理“留职停薪”的员工大

开绿灯,三下五除二地办好了工资奖金、医疗报销、住房补贴等所有手续,宋莹自己都没想到会那么快。
庄林两家亲密,林家办理这些手续时,并没有刻意隐瞒庄家。
因为是高二暑假——高考前最后一个暑假,时间宝贵,向鹏飞没回贵州,留在苏州复习。
学期结束后的一天傍晚,三个高中生出去看电影了,林武峰拎着几瓶冰冻啤酒,和宋莹一起到了东厢房,
庄超英和黄玲似乎早有预感,庄超英放下了正在写期末评语的学生手册,黄玲停下了编织活,一起在桌边坐下。
林武峰三言两语交代了事情进展,“手续都办好了,宋莹办了两年‘停薪留职’,房子暂时保留。我们卧室里的家具是结婚时打的,有纪念意

义,打算托运,我们的卧室就先锁了,栋哲房里的家具留下,钥匙留给你们,房间随你们安排。”
庄家前段时间买了电视机,宋莹拉着黄玲絮叨,“小电视也托运带走,其实九英寸的电视也该换了,我带走当留个纪念。”
宋莹词不达意道,“我和武峰先过去找房子,租好房子,托运的家具也该到了,再添点东西把家布置出来。”
林武峰见宋莹表达得不太清楚,补充道,“高二暑假时间宝贵,我们不敢浪费栋哲的时间,就先不带栋哲过去了,想请你们帮忙照顾栋哲一段

时间,让栋哲有个稳定的环境看书复习,最多一个月,我们找到落脚点了,把家布置好了,就把栋哲接过去。”
黄玲小心翼翼地问,“栋哲知道吗?”
林武峰道,“我们和他提过,反正他明年就要高考了,提早一年和同学们分开区别不大,他心大,难过两天也就接受了。不过他还不知道这么

快,还没告诉他九月份之前就走。”
黄玲问宋莹,“你过去有工作吗?”
宋莹答得干脆,“没,武峰让我不急着找工作,他和栋哲都要适应新环境,我就在家里做饭,陪他们爷俩过渡。”
宋莹自嘲地笑,“我听武峰说,广东那些电子厂玩具厂,女工一天满打满工作10到12个小时,生活条件也差,十几个人挤一间宿舍,都是年轻

小姑娘们在里面工作,身体好,能吃苦,就像我们刚进厂时一样,能扛木头,能值大夜班。我一把年龄了,拼不了这种劳动强度,过不了这种日子

了。”
林武峰立即安慰妻子,“调动是为了栋哲,栋哲明年就要高考了,你在家照顾他,比出去工作更有意义。”
宋莹再也忍不住,哽咽道,“初中毕业分到厂里都20年了,以为要待一辈子的,真得舍不得走。”
黄玲坐到宋莹身边,轻轻搂了搂她的肩膀。
黄玲非常理解宋莹的感受,人到中年,安稳平静的生活突然被打断,被迫离开熟悉的工作生活环境,去一个全然陌生、没有任何依仗的地方,

心中怎能不惶恐。
庄图南没去看电影,他原本在小房间里看书,听到大人间的对话才知道林家要调动的消息,“林叔叔,你说调动是为了栋哲,是因为广东高考

分数线比江苏低吗?”
林武峰和庄超英对视一眼,林武峰看着已经成人的庄图南,如实相告,“这只是原因之一,最主要的原因是叔叔在乡镇企业兼职被举报……”
‘林武峰沉吟了一下,“‘科技干部是否允许兼职还在争议中,政策和法律都还没有明确的说法,完全看领导的意思处理,怕就怕今天罚款,

明天换个领导又旧事重提,更严格地处罚……”
庄超英给林武峰跟前的玻璃杯里满上酒。
林武峰组织了一下语言,“叔叔这事在苏州是件事,可大可小,往小了说,罚完款就已经结束了,往大里说,就怕影响栋哲的将来,但这事在

广东不是件事,广东政策开明,广东省劳动局和人事局的红头文件都鼓励技术人员、管理人员停薪留职支援乡镇企业建设……”
林武峰苦笑,“这些政策,我还是在广交会期间听大家闲聊时提起的,当时听完就算,没想到没过多久,我就因为曾在乡镇企业兼职被举报了

。”
庄图南在学校里听过不少经济方面的讲座,他正想辩驳,庄超英叹息,“图南,我知道你要说什么,你还是太理想主义,我和你林叔叔这把年

龄,早就不敢赌档案上记一笔是什么后果了。”
黄玲看了庄图南一眼,阻止了庄图南可能的发言,“林工,栋哲的学校找好了吗?如果广东的学校不好……”
黄玲和庄超英对视一眼,“我们已经商量过了,江苏教育质量好,如果你们还想让栋哲在一中上课,我们可以帮着照看一段时间,等他高考前

再去广州。”
庄超英微笑,“一只羊也是放,一群羊也是放,筱婷、鹏飞都要高考,我再多管一个也没什么。”
林武峰和宋莹感动异常,宋莹连声道,“玲姐,太谢谢你和庄老师了,真不知说什么好,真不知道说什么好,太谢谢了。”
林武峰道,“多谢你和庄老师的好意,太感谢了。新学校确实不如一中,但也是市重点,而且我想让栋哲早点过去,栋哲需要适应新环境,光

是老师用粤语上课,他就需要一段时间适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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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个孩子很快就知道了林武峰调动到了广州——他们事先就知道大概,这次只是进一步知道了林栋哲离开的准确时间。
向鹏飞很替林栋哲高兴,“广东考分低,你小子,大学稳上了,多半还能混个重点。”
庄筱婷先是默不作声,片刻后才开口,“林栋哲,我以后上课记笔记用复写纸,把笔记攒下来,定期邮寄给你,”
复写纸的庄色墨很容易染在笔记本上和手上,有轻微洁癖的庄筱婷居然肯做出如此牺牲,林栋哲感动不已,“受宠若惊,受宠若惊,庄筱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