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道教室里还有人,三步两步冲上楼,准备拿了笔记再回家。
教室里只剩一人,出乎他的意料之外,居然是早该到家了的乖学生庄筱婷。
庄筱婷整个人蔫蔫地趴在桌子上,头埋在胳膊里。
庄筱婷听见脚步声,惊喜地抬头,看到是林栋哲,眼中的光芒一下子暗淡了下来。
教室内没人,林栋哲也就不遵守“非官方高中校规”了,“庄筱婷,你咋还不回家?”
庄筱婷试图开口求救,但她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去声音,少女的羞涩本能地拦住了她。
林栋哲也不以为意,直接走到自己桌前,弯腰从桌洞里拿出笔记,他一边把笔记往书包里塞,一边随口道,“我先回去了啊。”
林栋哲经过庄筱婷的座位,无意间回头一看,庄筱婷正抬头看他。
她脸上的神情很复杂,焦急中带有几分委屈,可怜巴巴地看着他。
林栋哲一时没反应过来,吹着口哨继续下楼。
在车棚里弯腰开锁时,林栋哲突然想起来了,刚才庄筱婷脸色煞白,额头有细汗。
林栋哲三步并两步冲上楼,“咚”地推开教室门,“庄筱婷,你肚子又疼了?阑尾炎又犯了?”
庄筱婷看向林栋哲,神情窘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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庄筱婷套上了林栋哲的校服,林栋哲个高,校服又肥大宽松,他的校服大概到庄筱婷的大腿处。
庄筱婷一下子松弛了下来,她担心煎熬了两个小时的噩梦——大庭广众之下,被人看到裤子上的血迹——不会发生了。
林栋哲尴尬地不敢看庄筱婷,“我在车棚里没看到你的车,我带你回去,我现在就去拿车,一会儿在楼下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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庄筱婷穿着林栋哲的外套,拎着两个书包下了楼。
林栋哲正等在教学楼前,他坐在自行车上,脚尖虚虚点地,固定住车身。
他垂着眼睛,没看庄筱婷,暖黄的灯光轻柔地笼罩住他全身,脸上的神情是和平时截然不同的宁静平和。
秋风中有桂花香,四周草丛中传出阵阵虫鸣,庄筱婷默默跳上自行车后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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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色四合,秋风略带凉意,林栋哲骑车穿行在车流中。
一路上,两人都没说话。
巷口几位爷爷正在下棋,李爷爷喊了一声,“栋哲,你带筱婷回家啊?”
林栋哲一边蹬车,一边喊了回去,“她自行车气门芯被人拔了,我带她回家。”
天还没有全黑,巷子里有路灯,小卖部的电视正在放《新闻联播》,各家厨房飘出不同的饭菜香味,庄筱婷觉得很安心,很踏实。
庄筱婷窘迫了一路的心境突然平和了下来,她小声问,“林栋哲,谢谢,我一会儿还你衣服。”
林栋哲没吱声。
两人从小一起长大,庄筱婷立即觉察到了林栋哲的不自然。
林栋哲快速转移了话题,“明天早上我带你去学校?”
庄筱婷迟疑了一下,“老师在校门口抓人,我自己坐公交车吧。”
林栋哲道,“好。”
林栋哲又道,“我大概知道是谁拔了你的气门芯,隔壁班的,那小子手贱,没事拔几个气门芯玩儿,等着,我收拾他一顿,你以后就又可以骑
车了。”
庄筱婷低头笑了笑,她胡思乱想了一路的顾虑——不知道明天如何面对林栋哲、不知道以后如何和林栋哲相处等等——在两人自然而熟稔的对
话中通通烟消云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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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栋哲又当“后排英雄“了——他和隔壁班一位男生在车棚里打架,班主任罚他在一周内的早读课上在教室外罚站。
庄筱婷的自行车安全了,没人拔她的气门芯了。
校园风云人物林栋哲在教室门外罚站,周围几个班的女生们趁着给老师交作业本或其他机会经过时,都会偷偷多看几眼。
班主任气笑了,“林栋哲在咱班门口这么一站,咱班还有移动盆景了,还蓬荜生辉了。”
班主任生气了,把林栋哲挪教室后的角落里罚站了,从此肥水不外流,本班女生可以看,外班女生看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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移动盆景林栋哲斜靠在墙角里,无精打采地打盹或百无聊赖地发呆,好学生庄筱婷频频回头偷瞄。
有点像小时候蛇瓜事件后,林栋哲在后排罚站,庄筱婷心中内疚,总是偷偷回头看他。
但又不太像,那时林栋哲看到庄筱婷回头看他,气鼓鼓地瞪她或是对她吐舌头,现在,林栋哲不经意间对上庄筱婷的视线时,他总是若无其事
地笑笑,表示自己无所谓。
熟悉之极的眉眼五官和一如既往的灿烂笑容,庄筱婷却仿佛觉得似乎有点不同了。
她似乎看见了一股陌生而异样的情绪从心底破土而出,似乎听见了这份情绪自由舒展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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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中是重点学校,教育局特别要求一中在“教学中打破男女生界限”上做出表率,希望一中做到男女生同桌。教务处集思广益,在多位老师的
出谋划策下,创意无穷地推出了座位轮转法。
教室里四个双人课桌,八排学生,每周一全班向右挪动一排,单排依次向后挪一位,双排依次挪两位,所以每人每周换一次同桌,即满足了教
育局“男女生正常接触”的要求,又减少了固定的男女生长期接触的可能。
每周一早读课后,各班班主任运筹帷幄,“换座”,一中上空顿时杀气腾腾,风云诡异——六个年级36个班同时换座位,108阵天门阵同时变阵
。
教务处仰天大笑,“教育局,你奈我何!”
林栋哲和庄筱婷坐在相邻的两排,两人的座位时而前后,时而在教室两端,偶尔坐同桌。
班主任走进教室,转身把教室门关上,“大家把书包打开,老师检查一下。”
林栋哲浑身冒出了虚汗,庄图南那句“如果被一中知道了,万一记在档案上,你将来考大学都会受影响”突然在脑中响起。
同桌庄筱婷突然扭头,用口型对林栋哲示意,“把书给我。”
林栋哲没看懂,庄筱婷拿起他桌上的铅笔,在他的笔记本上写,“把书给我”。
班上大多数同学已经把书包拿出了桌洞,班主任从第一排开始检查了。
庄筱婷用铅笔点了点笔记本上那四个字。
班主任越来越近。
庄筱婷见他没有反应,径直把手伸进桌洞,先伸进了自己的书包里,再伸进了林栋哲的书包。
庄筱婷的双手在林栋哲书包里不停地动,很快,她从林栋哲书包里拿出一本“英语书”。
白色硬纸壳书皮上两行清秀的毛笔字,“英语”,“庄筱婷”,庄筱婷泰然自若地把“英语书“塞进自己桌面上的一摞课本中间。
林栋哲视力好,他一眼就看出了“英语书”就是他那本不三不四的书,庄筱婷用自己的书皮包在了他那本不三不四的书外面,就这么堂而皇之
地放在桌上。
班主任检查到这一排了,林栋哲心如擂鼓,他勉强保持镇定,不去看庄筱婷桌面上的那摞书。
班主任经过好学生庄筱婷,看也不看她桌上的书,更不检查她的书包,直接叩了叩林栋哲的桌面,示意他把书包从桌洞里拿出来。
林栋哲呼出一口长气,从桌洞里拿出书包,大大地撑开,让老师检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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突击检查果然有效,班主任抓了三个带闲书的同学去办公室。
劫后余生,林栋哲还是一阵阵地后怕,一中校规森严,带《知音》、《电影画报》到学校的后果是写检讨,带他书包里的书来学校的后果可就
不是几份检讨能解决的事情了。
化学课上,林栋哲魂游天外,他实在按捺不住自己的好奇心,用笔捅了捅庄筱婷的胳膊,小声问,“你怎么知道我书包里有书?”
庄筱婷继续解题,没搭理他。
一会儿,庄筱婷把“英语书”递还给他,书里夹了一张纸条,“早上在门口,向鹏飞给你书的时候我看到了”。
一会儿,又一张纸条夹在作业本里传了过来,“至少包个书皮吧”。
林栋哲想起刚才庄筱婷的镇定自若,他第一次觉得,庄图南蔫儿坏,庄筱婷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第三十二章 一路铺铁轨
大学篇
10月中,压缩机一厂通过苏州外经贸委拿到了外贸自主权,可以对外出口,自行结汇,林武峰和另两位大学生跟着书记去了广州,参加广交会
。
因为以前听安厂长提过乡镇企业不能进广交会的惨痛经历,林武峰特别留意了会场的摊位,绝大部分展位都是老牌国企,极少部分摊位是合资
和外资企业,还有一些鬼鬼祟祟的摊主是不知道以什么渠道偷偷溜进会场的,这些摊主们穿着西装,操着蹩脚的英语直接向外商发放各种印着厂家
信息和产品介绍的传单。
会场外,乡镇企业自发形成了一个集市,也摆起了一个个摊位,只要有外商或是其他可能的客户经过,他们就会抓住一切机会宣传自己摊位上
的产品,“我们的产品质量和国企一样好,价格比他们更便宜。”
林武峰匆匆看了几眼,没看到安厂长,因为和压缩机一厂的同事们同行,他也不敢多停留,三步两步进了会馆。
几天的展期结束后,压缩机一厂拿到了大批订单——几位工程师对产品的预估完全正确,新生产线生产出的产品更多地吸引了国内厂商的注意
力,八成以上的订单来自国内。
书记对着会场“广交互利通天下”的题词连连感慨,“赶上国内家电业发展的好时候了。”
林武峰做为技术人员,和几十家电冰箱厂技术部或采购负责人互留了联系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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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天的展期过后,压缩机厂的几名职工在广州逗留了一天,逛街购物。
广州市场上很多内地市场上紧缺甚至见不到的商品,录像机、录音机、手表等等,很多内地还需要票证的产品,布料等等。
林武峰想到宋莹说她再也不想看到军绿色的衣服了,“颜色和蛇瓜一模一样,巷子里简直像蛇瓜窝。”,在别的同事们在各个私营店里比较录
音机、手表等大件的价格时,他仔细挑拣了护肤品、几款时髦样式的布料,再给三个孩子一人买了块电子表。
宋莹很喜欢林武峰挑的碎花样式,兴冲冲地给自己和庄筱婷各做了一条裙子。
黄玲摸着裙子,半天才说,“厂里的布料真不能和南方的比,颜色样式差不少,还贵,难怪销量不好。”
宋莹道,“哎,玲姐,咱别想那么多,想也没用。”
庄超英坚持要付电子表的钱,“林工,栋哲一块电子表,我家就有两块表,这钱我一定要付。”
林武峰也不推脱,“一块电子表五元,你给我十元钱就够了。”
庄超英听到价格吃了一惊,“布料便宜,电子表也这么便宜?林工你是不是不好意思收我家的钱,故意报这么低的价格?”
林武峰道,“别说电子表了,石英表也便宜,样式又时髦,我给图南带了块石英表,过年塞红包里给他,这是我和宋莹送图南的啊,你俩别和
我提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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碎花裙和电子表的余温还没降下,压缩机一厂考虑在几位技术人员中提一人做副厂长,林武峰和几位技术人员都提交了材料。
审核期间,林武峰被举报了,说他违反企业规定,在乡镇企业兼职。
工程师或技术人员业余时间在外兼职一直是饱受争议的灰色地带,林武峰和大多数在外兼职的技术人员一样,厂里睁只眼闭只眼时,他就出去
兼职,挣些外快,社会风气紧或厂里下禁令时,他就暂停兼职,在小院种菜。
新生产线引进后,无论是技术研究还是技工培训,林武峰的业务水平和工作态度都首屈一指,尤其他曾有在乡镇企业兼职的经验,对管理和市
场也有模糊的直觉,厂领导正考虑进一步提升他的职位时,一封证据确凿的匿名举报信寄到了书记桌上。
书记把匿名信交给林武峰,里面有一张林武峰签字的收条,“收取xx厂技术指导费用300元。”,
林武峰看到这张纸条,试图回想当时的情形,大概是他把收条揣外套口袋里,回家后忘了掏出来,不小心掉落在了厂里,被有心人捡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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厂里领导班子开了两次会,讨论对林武峰兼职一事的处理,更具体一点,讨论是否以“技术投机倒把罪”向公安局控告林武峰。
半个月后,处分下来了,林武峰业务能力强,责任心强,人缘也好,厂长有意大事化小,只罚了他500元,并撸去了他在车间里的领导职位,保
留了他技术员的职位。
林武峰听到处分结果后,向厂长道谢后若无其事地离开了厂长办公室。
林武峰找了间僻静的工具室,进去后锁了门,整个人软瘫了下来,蹲坐在了地上。
工具室密不透风,黑暗逼仄,林武峰半蹲在门口,清晰地感觉到冷汗顷刻间浸透了全身。
技术人员能否在民营企业兼职尚无明确的政策或法律定论,社会各界还在争议中,科技人员兼职事实被揭露或告发后主要看原单位如何处理,
有被单位以“技术投机倒把罪”向公安局告发、立案审理的,也有不了了之,啥事都没有的。
林武峰的青年时代是在运动中度过的,他绝无违反政策的勇气,一直跟着厂里的风向走,厂里睁只眼闭只眼时,他出去挣些外快,厂里严禁兼
职时,他全身心扑在新生产线上,但在等待处理结果的这半个月中,他一想到报纸上曾报道过的类似的案件,他依旧忧心仲仲,夜不能寐。
宋莹和林栋哲在他面前都若无其事,但他曾在半夜被噩梦惊醒后,听到宋莹在小房间里轻声啜泣,林栋哲小声安慰宋莹。
见过风波,经过事,他无法不考虑这件事情的后续影响,他无法想象如果他因此被单位起诉,甚至被公安机关判刑,宋莹和林栋哲会怎么样?
尤其是林栋哲,他的人生还没有开始,他会受到什么样的影响?承担什么样的后果?
降职、罚款,这个结果太好了,林武峰整个人松弛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