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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以前从不吃西餐的。”她稍微停下来,拿了张纸巾,擦了擦手上的油,“之前看到这种店,一定会扭头走过去。有时候闻到街上有炸鸡的味道,我也会赶紧走。”
柏嘉静静听着她说话。
“要不是昨晚又看到那个女人,二十年前平风镇发生了什么,我真的以为我都忘记了。”郑主叶平静地说,“我也知道,她跟那个人长得很像,但并不是那个人,母女长得像,是很自然的……所有这些事,我都心知肚明,但单就你一个人不知道,那是不公平的。”郑主叶有点自责的语气。
“无论她现在有什么目的,要做局骗人,你都是无辜的,柏嘉。但这里面也有我的责任,我也骗了你。所以,现在我要跟你忏悔,一开始,也没跟你说实话。”郑主叶手里揪着纸团,一字一句地说,“郑迟的亲爹不是海员,也不是死了,是我也不知道他是谁。你别怪郑迟在追你的时候,是这样的说法,这都是我教他的。”
柏嘉点点头。
“后来,有一个中学校长人挺好的,他愿意跟我结婚。我也觉得,如果跟他在一起了,对郑迟今后读书也好,工作也好,那都是有利的。但没想到,发生了不光彩的事,他跟一个开炸鸡店的女人好上了,要抛弃我们母子。”
郑主叶的嘴唇微微颤动了一会儿。
“这事已经搞到相当难看了,但最后,出了一点家庭纠纷,那个男人死了。”她咽了口唾沫,“我们上了年纪的人,都相信因果报应。他先背叛这个家,然后不知怎么就被砍死了。后来,警察正调查着呢,那个开炸鸡店的女人也上吊自杀了,搞不清她是殉情呢,还是负气。总之,如果是殉情,那真是不值得吧,为了那样的男人。如果是负气,那更不值得了。我只知道,我要把儿子养大的。她也有个女儿要养,做出这种自我了断的事,我不觉得这是什么骨气,明明就是不负责任。当然,这两个人死后,镇上的人都说,这就是报应。但是,只有我自己知道,当你恨的人得到惩罚的时候,你自己也是被惩罚的。”
郑主叶絮絮叨叨,仿佛在说一件旧时邻里间的八卦逸闻,直到最后一句才流露出了一点感情。
“这些年,我一直都不好过的。”她忽然哽咽了,“本来这件事,不应该瞒着你和你家里人的,但这事真的跟郑迟没关系,那时候他还是个小孩子。”
柏嘉递给郑主叶一张纸巾,让她擦眼泪。郑主叶好像是第一次在自己面前哭,柏嘉有点不知所措。
“妈,您这样跟我说一说,是不是觉得好多了?”
郑主叶点点头:“柏嘉,你是善良的孩子。有很多事,妈憋在心里,是想保护你。”
柏嘉握住了婆婆的手,还想说什么,却咽了下去,她只挤出了一句话:“妈,其实我也想保护你。”
郑主叶的泪水决堤一般涌出:“有你这句话,就够了。妈为你做什么都可以。”
郑主叶拼命地擦着眼泪,柏嘉默默递着纸巾,两人几乎把剩半盒的纸巾都用完了。郑主叶习惯性地把纸巾搓成小团,一个个全都紧攥在自己手里,不让桌面上有半点不干净的地方。
柏嘉鼓起勇气说了句:“妈,您应该把所有事情都说出来。我可以陪您去公安局,或者,如果您觉得会让您不舒服的话……”
柏嘉观察着郑主叶的表情变化,她只是低下头又开始吃炸鸡,咽下了几块,忽然抬起头来:“我愿意跟亲家母先聊聊。”
有了这句话,柏嘉忽然如释重负。
“柏嘉啊,你可不要恨郑迟啊。恨一个人,自己心里也不好受的,所以,这些难受的事,就交给妈吧。”郑主叶喃喃自语着,忽然伸长脖子,对着儿媳妇说,“柏嘉,如果你心里,还有什么说不出口的难受的事,也一定要跟妈说,好吗?”
柏嘉一边点头,一边拿出手机给何微发了个消息。
而郑主叶还在边吃边自言自语:“这炸鸡原来是这么香的东西,怪不得小年轻都爱吃。”她眼睛朦胧地吃着炸鸡,努力不浪费篮子里的任何一块,也努力不把任何一滴眼泪掉在桌子上。
柏嘉把婆婆送到家门口,用最快速度赶到了何微的办公室。她推门进去,有个看着眼熟的女刑警独自坐在母亲的办公桌旁,柏嘉微微一愣,认出了王孟宇。
“她去楼下抽烟了。”王孟宇猛地见到柏嘉,忽然有一丝紧张,“我也在这里等她。”
柏嘉在停车场附近的一个小花园里找到了母亲,她正忧心忡忡地吞云吐雾,既享受着片刻的放空,又忍不住地一口接一口,想要赶紧完事上楼。
“妈。”柏嘉叫了一声,何微对着女儿转过头来,眼睛竟然红红的,“妈,你怎么了?”
“这几天没睡好,”何微想也没想就说了谎话,她拼命眨了下眼睛,掐灭了烟,眼眶湿润地看着女儿,把自己强行拽回平时的样子,“你来有什么事吗?”
这次是柏嘉一反常态,上前抓住了母亲的手:“我有急事,妈,我需要你帮我。”
何微的心一下软了。她感受到女儿抓着自己的手,还像过去一样小小的,软软的,但这会儿,柏嘉的手心却在冒汗。
“我大概猜到了。”何微紧紧地回握着她的手,“别急,我们上去说。小王也在,得一起说。”
回到办公室,何微先在饮水机前忙活了一阵,给柏嘉兑了杯温水。小王有点惊讶,她是第一次看到何法医没在女儿面前摆出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
“你慢慢说。”何微看着女儿。
“她愿意自首,但只愿意跟你谈。”
柏嘉看了眼小王,从包里把使蒂诺斯胶囊的铝箔板拿出来,放在了桌上。何微赶快用一个专用塑料袋把证据装了起来。
“柏嘉,我想了一下,你还是先回我这里暂住吧,太危险了。他母亲是这个情况,儿子也脱不了干系的。”她这次没掩饰担心,只是表情焦灼地看着女儿。
“妈,你说什么呢,我是想让您帮我,赶快解决这个案子。”
“何法医没跟你说,其实这些天来,她和我一起已经为此做了很多工作了。”小王说,“我们都觉得,不能求快,更不能打草惊蛇。”
“这不是现在首要的问题。”柏嘉回答,“她已经答应了,愿意说出所有事情,而且她选择了先说给你听。”
“可谁知道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何微低声说。
“但确实,我们现在手头的所有证据,都不足以让我们可以逮捕……伯母,”王孟宇小心地看了柏嘉一眼,“如果可以争取到她自己投案,那是最理想的。”
“这个人从头到尾,恶意满满。”何微忍不住说,“我这几天没睡好,就是因为担心你,我做梦都在想,要怎么把你和柏霖接回来,或者是让他们母子先搬出去。”
“我不这样认为。”柏嘉不肯退让,“但如果你想改变现状,现在就是最好的机会。我们得给她这个机会,妈,我从来没求过你任何事。”
何微看着女儿,用力抿紧了嘴唇,眼眶又湿润起来。
郑主叶掏出钥匙开了家门,换好鞋,坐在沙发上发着呆。
厨房里一闪而过一个人影,郑主叶警惕地站了起来,走进厨房。郑迟这个点还不可能起床,而她在前一晚就交代了洪柚,让她早上醒来,就赶快离开这个家。
一切都没出人意料,洪柚果然还在厨房里,看上去悠闲地炖着一锅汤。
郑主叶走过去,站在她面前:“我昨晚说什么来着?你要在我买菜回来之前消失的。”
洪柚笑了笑,语气平静:“您也没去买菜,是跟柏嘉出去遛弯吃早饭了吧。”
郑主叶仔仔细细看了她一会儿:“你跟你妈长得真是一模一样。”
洪柚舀起一勺汤尝了尝,没搭理郑主叶:“阿姨,要不要喝一碗?”
“不用。”郑主叶答道,“你还真以为自己是柏嘉请来的保姆吗?”
“我确实是的。”
“你别当我老糊涂了,你是来勾引我儿子的。”郑主叶稍稍有点激动,“你妈做小三,你也做小三,你们家的人就爱抢着伺候别人的老公。”
洪柚顿了顿,欲言又止。她发现郑主叶的怒火正在一点点上升。
“你离开这里,离我儿子和儿媳妇远远的。我儿媳妇是个好人,她不像你,从那种家庭出来,没脸没皮,死缠烂打,就跟你妈一模一样。”
洪柚神情自若:“你还别说,我也挺喜欢你儿媳妇的。”
“胡说八道。你和郑迟联起手来骗柏嘉,郑迟这边,我自会教训他,但你,”郑主叶怒不可遏,“不许你伤害柏嘉!”
洪柚转身从料理台上拿出一小捆还没用完的鸡骨草,放在郑主叶面前。郑主叶看着,瘦弱的肩膀抖动了一下。洪柚静静观察着她的一举一动。
“阿姨,您别激动。我当然不会伤害柏嘉,昨晚我只是来问问郑迟,二十年前的一些事情,还有最近的一些事情。”
“这些跟你有什么关系?跟郑迟也没有关系。你想要什么条件,什么条件你才肯走?这都是你妈教你的对吗?”郑主叶忍不住伸手拉扯着洪柚。跟老太太比起来,洪柚身材高大,自岿然不动。
“你听我一句话,我们两家的恩怨早就结了,你们是下一代,就不要再互相找麻烦了。你一个人在这里,无依无靠的,给人当用人,过得也不舒服,回老家去吧。我求求你了,别再来骚扰我们家。”
“你心里觉得,就这么算了?”洪柚笑着看郑主叶逐渐被她激怒的样子。
“我已经跟柏嘉说好了,孟杨的事情,你举报得对,我甘愿去受罚。”郑主叶开始退让。
“你错了,孟杨的事情不是我去举报的,是你的儿媳妇。”洪柚平静地说,“你做这一切,都是为了她吧,但可惜她不领情。你儿子这个人,也不会因为你杀了一个他的情人,就回家乖乖待着的。”
郑主叶呆呆看着她,吐出了三个字:“我不信。”
“阿姨,这么多年了,你都还活在自己世界里,想着大家都听你的,你牺牲一点,你的家人就会幸福。”洪柚温柔地控制着语气,“但不是这样的。昨晚郑迟跟柏嘉提了离婚,我觉得这样对他俩,才是最好的。”
郑主叶被她这番话气得发抖。“不会的,”她几乎是在哆嗦,“柏嘉这个人,不会像你这么无情。”
洪柚摇摇头,背过身掀开锅盖,看了眼沸腾的汤,关上了火。她刚要转身,忽然砰的一大声,洪柚后脑挨了一记重击,几乎是直直地倒了下去。
郑主叶的手拿着一只铁锅,整个人还在发抖。
第十八章
郑主叶在厨房慢悠悠地做着一桌菜。
老宅有好几年都没住人了,摆出大阵仗之前,她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清理了一下厨房。南方天气潮,就算一直有人住着,不勤打扫,贴着地的墙脚处也会长出青绿的苔藓、暗灰的霉斑和奇异的菌菇。各个角落的蜘蛛网也在所难免,因为阴湿的天气容易养出肥大的昆虫,就算飞行也会摇摇欲坠。这时候蜘蛛便守候在它精心编织好的,若有若无的陷阱之中,等着美食佳肴送上门来。
郑主叶一边用油刷锅,一边想着,自己有个原则,从来不捕杀蜘蛛,也不捣毁蜘蛛网。首先是此处的蜘蛛无毒,它们从不攻击人类。其次是,从小她住在这大宅子里,看着这些勤劳又工于心计的小东西们兢兢业业织出一张堪称工艺品的网,蛛丝透亮,结构精美,不由会生出赞叹来,是以她父母之前想要挑走蜘蛛网的时候,郑主叶总会心生怜悯,加以阻拦。
“它们也是辛辛苦苦才造出一个家来的。”从小她就这么说。
“这不是它的家,就是捕虫的工具而已。”她父亲对她这么说,一伸鸡毛掸子就除去好几个。
等到父母去世,郑主叶自己主宰了老宅,她便再也没刻意掸掉过蜘蛛网,而是任它们自由生长。直到有几个老蛛已吃到肚子很大了,蛛网也日渐密密麻麻,叫小郑迟看着害怕了,她才让陈家桥弄掉了一些。
郑主叶想着这些往事,手里的活计却没停下来。多年来都要服侍家里人一日三餐,她早已得心应手。平日里的三菜一汤个把钟头就能端出,玫瑰红家腌咸肉点缀碧绿生青的自家栽豌豆苗,水嫩欲滴的莴苣应配春竹笋的一抹浅白,翠色葱花散落在橘白相间的小河虾仁之上,还有水墨一般浓浓淡淡晕开的紫菜汤。她细心想过配色,一定要让吃的人视觉味觉嗅觉皆愉悦到,又不可让人觉得太负担,所以要尽可能朝着工笔花鸟画那种意境去做。而过年的大餐,则要稍微浓重一点,尽显流光溢彩,但又要似《清明上河图》一样,散而不乱。十几道菜虽要先一下都呈上来,让人觉得节庆日的餐桌花团锦簇,但吃的过程则又要跟着顺序一道道进行,才能慢慢了解做菜人的用心和一桌筵席的全貌。是以凉菜要讲五味,个个独树一帜,各自挑明所执味觉;热菜则要从清淡起,慢慢转向复杂,至醇厚,至浓烈。尾声之前要加一味火锅,可浓可淡,全看个人喜爱,等汤滚下食材也是个缓冲地带,让人可以休憩片刻。最后,一定要以猛火炒制的最新鲜蔬菜收梢,不放盐,只以腌制的鱼或肉入一点咸鲜味,再唤醒桌上人已醉生梦死的味觉。至此,若有余力或余兴,就可以再来碗汤面,醒胃,且压酒,是最后的抚平。
郑主叶站在厨房中间,以她为圆心,所有食材、作料、锅碗瓢盆及灶头上跃动着的大小火苗,都好像在对她跪拜臣服。这是她最能妥妥掌握的空间,也是她最可浮想联翩的时间,这里共振着她的生命。
有些不和谐的声音似乎在急于打破她对食物的沉迷。郑主叶瞄了一眼自己的手机,不停的振动声的间歇,手机屏幕在竭尽全力地对她显示着,十九个未接电话、二十个未接电话、二十一个未接电话,还有,您有四十六条未读新留言。
不用猜也知道,这些大多是来自柏嘉,有的可能是来自郑迟。郑主叶心里觉得,这次又要对不起儿媳妇了,这么多年来,这是一个完完全全没辜负过她的孩子,比郑迟还要全心全意对她,善意澄澈透明的一个孩子。她鼻子有点微酸,但仰头吸了一下,酸楚就全倒灌进了喉咙。她恨自己,就算柏嘉如此待她,她还是屡屡违背了她的心愿,忤逆了这孩子的正直,直到最后一刻,仍不能遵守两人的约定,去警察那里说出全部真相。
当然是因为那个可恶的洪柚。
洪柚一直都在试图激怒她,挑战她,就好像当年她母亲洪燕也一直在刺痛她伤害她一样。郑主叶想着,手上的刀嗖嗖地切着薄片,她不用眼睛看,也知道该从哪起,该到哪停。但有些人就不是这样,他们没有轻重,没有分寸,也不懂边界。又或者,他们就是肆意妄为的,要入侵别人的身体、别人的家、别人的国,别人已经少得可怜的一片领地。世界上只有两种人,入侵者和守护者。郑主叶握紧了刀柄想着,最惨痛的守护者,莫过于自己这样的,从小女孩时代开始,她只是想结自己的网罢了,却被一步步逼到了今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