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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没有人生日?今天明明是婆婆郑主叶的农历生日。柏嘉记得清清楚楚,但环顾四周,刚才还在厨房中叱咤的郑主叶却不见了。
郑迟把那只最隆重的炖锅缓缓端到大餐桌中间,填充了空白。他掀开锅盖,里面是一半一半,一边是老鸡、火腿、干贝、蛋饺、熏鱼,一边则是全素的各种豆腐、蔬菜和芋头,洋溢着喜庆。
郑迟低声对柏嘉说:“看,我妈特供,全荤全素。”
柏嘉则答非所问:“你妈妈人呢?”
“是哦,哪儿去了?”
柏嘉用手指了指门口,郑主叶正开门进来,她潦草地披着个羽绒服,看上去刚从外面回来的样子。
郑迟赶紧过去迎她:“你干吗去了?”有几分嗔怪口气。
“我?倒垃圾啊。”郑主叶两眼圆睁,有点凶巴巴。
“你为什么要去倒垃圾啊?”
“他们家亲戚做菜都不帮手,肯定也不会主动去倒垃圾的吧。”
郑迟瞬间软下来:“我的意思是,垃圾什么时候不能倒啊。”
“你不知道吗?年初一不能倒垃圾的,这么多垃圾只能今天拿下去呀。”
裘晏伟在桌边对柏嘉耳语:“让他们两母子别在门口说话了,这门一直开着,风都进来了。”
柏嘉赶快上去拉着婆婆:“吃饭了,妈你坐那儿。”
看到儿媳妇,郑主叶这才松开紧绷的脸,乖乖落座。
裘晏伟咳嗽了一声,举杯:“好了,吃饭了,今年大家也都要开开心心。”
郑迟在桌子下面按住了柏嘉的手,柏嘉僵硬地维持了一会儿,终于将手抽走了。郑迟锲而不舍地对妻子耳语着:“你刚才说的,觉得会有好事发生,是什么样的好事?”
郑主叶率先给儿媳妇盛了碗汤,从桌子那边伸长了手递过来。柏嘉闻了闻,确定毫无荤腥,这才喝了一口。
“今天是你妈妈的生日,你忘了吗?”柏嘉喝着汤,面无表情地回应郑迟。
“我以为是什么真的好事呢。”郑迟笑起来,“她不愿意说出来,就喜欢每年都自己悄悄过一下,也是她自己的选择。”
“生日正好是大年三十,真的很寂寞吧。”柏嘉说,“大家都只记得过年。要不等一下,带你妈妈下楼放烟花吧。”
“你也真是自说自话惯了,家里哪有烟花。”郑迟捧起碗,“小区里稀稀拉拉自己放的那些,也没什么好看的。等一下江边有公共烟花,大家一起去阳台上看。”
柏嘉轻轻点头,她感觉到婆婆一直在观察着他们俩,忍不住抬头看了下。
郑主叶舒展着一张笑脸,正比着嘴型:汤好喝吗?
柏嘉又喝了一口,点点头,看到婆婆的笑容更舒心了些,她却忍不住又想抽烟了。
“快看啊,外面好像开始放烟花了。”小孩看着窗外,手舞足蹈地。郑迟起身抱着孩子上了二楼,其他人跟着也闹哄哄地上去了。
柏嘉看着婆婆的脸色瞬时从愉快转为落寞,下意识地把手放进睡衣口袋里,摸到了烟。
这一桌子菜,在最应该被享用的时候,被冷落了。
“看呀,江边开始放烟花了。”洪柚推着柏霖来到窗边,让她看得更清楚些。
“等烟花放完,我妈就回来了,我姐也过来了。”柏霖喃喃自语。洪柚握住她温热的手,心里感慨着。
谁敢说自己不寂寞呢。
第二章
柏嘉定了定神,她有点恍惚了,自己是怎么从年夜饭的餐桌瞬移到这张手术台上来的。
饭菜的味道瞬间换成了吸入肺中仍觉刺鼻的血腥味和消毒水味,灯光照在手术台上的病人后脑勺处。这台手术已经结束,柏嘉机械地缝合着脑膜,然后慢慢填入骨瓣,再细致地缝合两层头皮。
有点不对劲。
好不容易缝合完毕,她抬起头,却发现同事们都直挺挺地站立着,没人动弹一下。
“怎么了?”她困惑道。
“结束了。”是她父亲的声音,“病人去世了,停手吧。”
她不敢相信地看了看躺在手术台上的人,习惯性地望向了一侧的麻醉师。
“怎么了?”柏嘉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小许,你把静脉麻醉药关了吗?”
姓许的年轻麻醉师看着柏嘉,没说话。
“她还没自主呼吸吗?”柏嘉不依不饶地追着麻醉师问,“你不试试看叫醒她吗?”
柏嘉觉得自己很冷静,她动了那么多次脑科手术,接下来的步骤她很清楚。每完成一次缝合,她都会看向麻醉师许航。呼吸机上逐渐稳定的自主呼吸波形说明病人慢慢恢复,许航接着就会去拍病人的肩膀,并且轻柔叫出名字。病人这时会轻轻皱眉,许航则继续呼唤着,让病人睁开眼睛,点一点头,然后再帮病人拔除气管导管。
但这次,许航没有这样做。他沉默了一会儿,才对柏嘉说:“裘医生,孟医生已经去世了。”
有护士走进来,为手术台上的形体盖上白布。
“现在怎么办,院长?”
柏嘉听到护士把声音压到最低问裘晏伟。
“先这样吧,等一下警察就来了。”裘晏伟略微提高了一点声音,让手术室里的所有人听见,“先让同事们都去休息一下。”
参与手术的医生们一个个步履缓慢地走出了手术室,柏嘉还留在原地没动。她感受到许航轻轻走到她背后,给她解手术服。
“到底怎么了,小许?”柏嘉觉得许航的动作在唤醒着自己,她的意识似乎一点点清醒过来,像所有艰难醒来的人一样,她微微皱眉。
“裘医生,孟杨医生的伤势太重了,你和院长都已经尽了全力。”
“好。”柏嘉点点头,脱下了手术服,朝外走去。
穿过长长的走廊,她似乎漫无目的地走了很久,才发现尽头有洗手间,柏嘉推门进去,想洗把脸。
如她所愿,洗手间里空无一人。柏嘉打开水龙头,细细地浸湿双手,又俯下身体,用冷水打湿整张脸。
糟糕。跟自己关系最好的同事死了,自己竟然一点也哭不出来。柏嘉端详着镜子里的自己,脸上就算沾着水滴,也绝不像泪滴。等一下出去,要怎么应付同事们的安慰呢?
她闭上眼睛,努力挤了一下,又张开。
柏嘉觉得自己依然处于呆滞中,木然地、不知所措地、不带任何感情色彩地,也没法带上任何感情。她对着镜子,又微微张开眼睛和嘴,这一下更糟糕了,她感觉镜子里的自己在笑,那一种她早已习惯了的,处于不自在的状态中,不认识的人群里,就会下意识露出的笑容。这是她从小运用自如的表情,仿佛只要露出了这种笑容,便能让她置身事外,抵御住了所有人想对她施与的同情、疑问、善意或恶意。
躲在这笑容背后的她,得以轻松地喘息。
“柏嘉。”
她忽然听到背后有人叫自己的名字,瞬间,脸上的笑容消失得干干净净。
“妈。”她回过头,简短地回答。
到达双清潭医院之后,何微在车里取出自己的工作服,放在手提包里。她下车,拨开看热闹的人群,向急诊大厅走去。
守在警戒线旁边的年轻人认出她,赶快拉起隔离带:“何法医,来了。”
何微点点头,把拿出来的证件又放回去,径直往案发现场走去。但她忽然又想起了什么,改变了方向,先去了这层楼的女用洗手间。
何微轻轻推开门,便看到了女儿。柏嘉站在镜子前面,脸上湿淋淋的,她先是做出一种反胃的表情,继而又缓缓展露出笑容。何微不动声色地看着一切,她知道,女儿需要时间。过了一会儿,她才叫了柏嘉的名字。
“你什么时候来的?”柏嘉恢复了冷静的样子。
“刚到,”何微看着女儿的脸,“来换个衣服。”她从包里拿出刚才那件工作服,展开,迅速穿好。
“柏霖呢?”
“在家,我都跟她说过了。”
“你们吃年夜饭了吗?”
“年夜饭……”何微沉吟了一下,“那是吃不上了。”
“一口都没吃?”
“嗯。”何微转移了话题,“你给受害人做的手术?”
“她叫孟杨,我同科室的。”
何微看着女儿,点点头:“听你说过,你们是闺蜜对吧。”
“这词儿挺讨厌的。”
“小年轻不都这么说吗?”何微把口罩戴好,把全部头发拢进帽子里,“我的意思是,你们关系不错对吧?”
“还行吧。”
“受打击了吧,女儿?”何微走近柏嘉,想要拥抱她,但柏嘉躲开了。
“我只是对自己挺失望的,作为医生的失望。”柏嘉语气平缓,“哪个病人死在手术台上,我都会这么失望的。”
法医何微到达现场的时候,有个长得高高帅帅的女警察已经在那里问了一阵子话了。
“小王,”何微跟她熟络地招呼着,“什么情况?”
“何法医这么快来了?”小王有点羞涩地伸手理了一下自己的短发,“我记得我下班的时候你还在单位。”
“本来想回家的,接到消息就没上楼,直接过来了。”
“哦,您没吃年夜饭啊。”
何微苦笑了一下,谁都知道她不着家,谁都关心她到底有没有吃年夜饭。
好在小王体贴地说了下去:“今天大年三十,医院值班的医生比较少。听护士说,被害人孟杨从下午开始就身体不适的样子,但还坚持着。嫌疑人进来的时候,别人都在忙,孟杨好像在急诊台上盹着了,所以那人就直接给了她一下,她什么反抗都没有,就又给了好几下。路过的护士看到尖叫起来,有几个男医生赶过来,在嫌疑人准备继续行凶的时候,三两下就把他治服了。孟杨医生受的伤在颈部和头部,伤口很密,深浅不一,抢救无效,刚才走了。哦,对了,好像……是您女儿和裘院长,一起做的手术……”
“嗯,”何微语气没有任何变化,“凶器是什么?”
“一把锥子,修鞋的那种。”
何微倒吸了一口凉气。
两人正说着,裘晏伟走了过来。看到前妻,他表情也跟何微一样波澜不惊,只是身体微微前倾打了个招呼。
小王没敢多看这两人的眼神交流,她一边观察着溅满了血的急诊台和附近的地板,一边做着笔记,顺便支起耳朵听两人说话。
“年夜饭吃了?”
“没呢,你们也是吃了一半赶出来的吧。”
裘晏伟点点头,忽然想到什么:“郑迟也陪着来了,一会儿让他跟柏嘉先回家。”
“是,我看柏嘉情绪不太对。”
“没抢救过来,她很愧疚。”
何微没说话。
“柏霖一个人在家不要紧吗?”裘晏伟忽然问。
“我让阿姨今天留下来陪着她。”
“辛苦了。”
“你也辛苦了。”
“遗体现在就给你运回去吗?还是你希望在这里……”
“方便的话,就在这里吧。”
听着两人的对话,小王忽然对这两人生出一种敬佩来。在各种刑事案件里,她见过的夫妻也不算少了,那些欺诈、伤害,甚至凶杀,有时候她觉得自己已经有点恐惧“夫妻”这个词。但这一对离婚夫妻,淡然地讨论着一桩跟两人都有关系的杀人案子,却让人平白无故感受到了一种——
默契?
“王警官。”
有人在不远处叫她,两个孔武有力的男性警察押着疑犯,准备往外走了。
何微忍不住向那个方向也看了一眼。嫌疑人身材矮小,身形佝偻,难怪小王说,三两下就被治服了。
行凶过后,他眼神木讷,身体呈放松状态,皱纹密布的额头和唇边的鼠须还沾着血。他必定完成了一件自以为是的大任务,除去了一个心头大患。何微心头涌上一点直觉,但又被打断了。
裘晏伟说:“走吧。”
小王面无表情地看着疑犯,旁边的人问道:“外面人很多,据说还有媒体,咱们是怎么着,王警官?”
小王深呼吸了一下:“拿件衣服给他把脸捂上吧。”
洪柚以最快速度赶到了双清潭医院。刚才何微的几句话还钻在她脑中,犹如一把锥子,刺痛了她的记忆。
“出事了,今天就不回来了。”
“安顿好柏霖,然后去小房间,帮我拿玻璃柜里的佳能相机,到双清潭医院打电话给我,有人下来取。”
“大年三十发生这样的情况,抱歉了。如果你可以,我希望你送完相机之后,再回去陪一下柏霖。”
洪柚听着电话,只发出嗯的声音。电话另一头的何微却能清晰感受到,这个新来的家政是个头脑清楚使命必达的人。
挂掉电话,柏霖脸上已经浮上失望的表情:“我真的,很讨厌发生这种事。”柏霖露出一丝冷笑,“倒不是说我有多正义,我只是觉得,大年三十还要干这种事的人,到底是有什么样的恨……”洪柚心头一惊,她看着柏霖,让她继续说下去,她需要发泄。
“是有多大的恨,才要在别人相聚的时候,最热闹、最高兴的时候,去杀一个人。”
洪柚走过去轻抚柏霖的肩膀,柏霖带着孩子一般的怒气,仍然不管不顾地说着:“是为了让留下来的人记住吧,记住这种痛苦,每当别人过节快活的时候,你就想起这种痛苦,永远都解脱不了,这才是最大的惩罚。”
柏霖看不见洪柚的表情,只能感受到她放在自己肩膀上的手,渐渐变得有力,一下又一下抚摸着自己的头发、脖子、脸。
须臾,洪柚回过神来:“你妈妈让我给她送个东西,”她深吸一口气,打开了小房间,“送完我就回来,今晚我陪你睡。”
洪柚轻轻关上门,打开一盏灯,她细细观察着这个房间。这是间没有窗的房间,通风不好。何微平时把它当作一个家里的工作室,所以比起外间的杂乱无章,这里更是乱成了谜一样的世界。
好几次过来,洪柚都止不住自己的好奇心,想要打开这间屋子的门。但她克制住了,因为柏霖需要很快吃到饭,柏霖需要按摩。柏霖长时间在家又见不到母亲,所以总喜欢跟她唠叨各种事。她喜欢柏霖,她不忍让她失望和伤心。如果柏霖知道她来这里工作的真正目的,不知道会怎样。
洪柚看着堆成小山的参考书籍、书柜里塞得满满的文件袋,仅有的一张书桌上也都垒满了一个个牛皮纸袋。洪柚随手拿起最上方的袋子,抽出里面的东西看了一眼,是一沓照片,某个青紫肿胀的尸体,以各种角度拍了很多张。她并不害怕,仔细看了几秒,只觉得面熟,但再过了两秒,她发现自己竟然看不出这尸体是男是女,是老是少。
死去母亲的身影又出现了,这狭小的房间里,她竟然也能找到一个容身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