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正在厨房里奋力开疆辟土的正是自己的婆婆郑主叶。
柏嘉不讨厌婆婆,有时甚至觉得她很有趣。她擅长制造混乱,但也善于从混乱中杀出一条血路来。比如说这会儿,有个五六岁的小男孩正在试图靠近她,那是柏嘉最不喜欢的亲戚家的孩子之一,他形迹可疑,鬼鬼祟祟,小手伸向正在燃烧的锅灶。柏嘉饶有兴趣地看着婆婆要如何化解这一次偷窃。
果不其然,即将触到火苗的手被郑主叶大力扇走,小孩的神色有点委屈。
“阿姨,我想先吃块肉。”
郑主叶的脸是铁板一块:“肉还不酥呢。”
小男孩的外婆,也就是柏嘉的姑母走了过来,佯装训斥自己外孙:“怎么叫阿姨?应该叫奶奶。”
“是你说的呀。她就是阿姨,干活的阿姨。”
小男孩说完一溜烟逃跑,郑主叶只当没听见。留下姑母尴尬着,想要补救一下,她跟自己的外孙一样,不识趣地向灶上的锅里张望着。
“你这个一品锅,我十几年没吃过这种做法了。”
“老法里都这么做。”
“你这有点太补了,他们小夫妻一定能立刻怀上。”
郑主叶冷笑了一下:“我儿子还年轻,想要就能要,还用靠我这个?”
“那真不一定。你看,他们结婚也有些日子了吧,还没要上,你说是什么原因?”
“姑妈,他们小夫妻床上的事,吃饭桌子上不作兴讨论的。”
姑母自讨了个没趣,若无其事地走了。
柏嘉听得入神,感觉在看一出好戏。这时候一双手落在她肩头,她不由自主颤抖了一下。
丈夫郑迟轻声细语:“走呀,去看我做蛋饺。”
丈夫总是把“一起做食物”当作人与人之间最重要的联系。比如他跟他母亲,相处基本无话,唯一的联结点便是做菜时给他母亲打下手。
新鲜蔬菜买来,郑迟会默默坐下择菜。灶上炖着汤,郑迟会一声不响揭开锅看火候,拨弄里面的食材以防粘底。郑主叶大力剁骨斩肉时,他路过,一眼便知下一步要做什么,像是顺手又像是精确计算好的,他知情识趣,迅速递上下一把母亲要用的工具。
柏嘉曾打趣问他,郑主叶是喜欢他这个儿子,还是更喜欢做菜。
郑迟想了想答:“可能是做菜吧。”
柏嘉追问:“你从哪里得出这个结论?一般母亲不都溺爱独生子吗?”
“你这么一问,就说明有疑点,不是吗?”
“我随便一猜,你自己的妈妈,你还拿不准?”
“不瞒你说,我从很小开始,就有跟你一样的疑问。”郑迟叹口气,“她对我好的方式,就是做东西给我吃。”
“那大多数父母都如此。”
“你妈就不是。”
柏嘉想了想,也是。
郑迟扶了扶眼镜,继续往下说,还带点哀怨之气:“确实,大多数父母用食物来表达爱意,但我妈不大一样,她是沉迷食物,是以我从小,吃下了别的孩子可能会从妈妈奶奶外婆那里得到的三倍多的食物。这变成了一种负担。而且最糟糕的是,我不能表达说我不要,也不能去外面吃别的东西。”
柏嘉兴奋起来:“明白明白,路边摊那些,越是脏的,小孩子越爱吃。”
“如果我偷偷吃了被发现,就要被罚写一张检讨。”
“这么严重?”
“所以后来我自己成天思考,就觉得母亲是个只想跟鸡鸭鱼肉瓜果蔬菜打交道的人。至于我,是她无意间生出来的麻烦,唯一的用处是可以让她有机会做更多的菜吧。”
“你看,勺子里先涂油,然后放蛋液,这么轻轻地晃,蛋皮就好了。”郑迟把一只圆形不锈钢勺子涂了油,然后放入一层蛋液,在煤气灶的小型火苗上慢慢翻动,蛋液咝咝轻响,瞬间烫成一张张蛋皮。
柏嘉呆滞地看着他的重复动作。郑迟有双修长漂亮的手,视线再往上移一点,便是他文弱又秀气的脸。柏嘉迅速低下头,今天她有点不想看他的脸,就只把眼光聚焦在料理台上。
肉馅准备好了,黏糊糊的,散发着生腥的气味。柏嘉看了一眼,忽地一阵恶心。
婆婆郑主叶像是天兵一样赶到,瞬间移走了那盆生肉:“包素馅,豆腐荠菜的。”
郑迟恍然大悟:“哦哦哦,抱歉了柏嘉。”
郑主叶冷冰冰地责怪儿子:“她昨天夜里做了十几个小时的手术,刚睡好起来,你又让她看到这些她看不得的。”
郑迟讪笑着:“我错了我错了。”
柏嘉叹了口气:“做菜这个事情,我是真不行,光看也不行。”说完这话,她像是解脱了一般,从睡衣口袋里拿出一支烟点上,这才露出了悠然自得的表情。
客厅另一边,老姑母在跟柏嘉父亲嚼舌根:“现在看来,这姑爷倒是挺适合她的,比她会看人眼色。我也老跟我们家姑娘说,看看柏嘉,咱也得改改找老公的思路。女人自己有事业,就得找一个脾气好会做人的,这也是一种阴阳互补。”
柏嘉父亲裘晏伟低头看着手机,嗯嗯地应着,却不接茬儿。
姑母抬头看了一眼远处厨房边抽着烟的柏嘉和沉迷于准备年夜饭中不可自拔的郑主叶:“但凡事都有代价,你们这亲家挺奇怪的。”
裘晏伟微微皱起眉头:“怎么?”
“我刚试探她一下,想不想抱孙子,她还给我怼回来,一副无所谓的样子。装什么心大,儿媳妇当着她面抽烟,她也不管一管。还不是攀了高枝,头几年什么都假装顺着柏嘉。”见弟弟依然没什么反应,老姑母顿了一顿,继续往下说,“我才不信她呢,一个农村老太太,嘴上说着顺其自然。他们家什么出身,我们柏嘉什么条件,她心底里当然指望他俩赶快有个后,把你这房子、医院都继承上啊。”
裘晏伟抬起头瞪着自己的老姐姐。
“怎么,我说错了吗?自从你离婚,柏嘉归了你柏霖归了她妈,法律上来说,柏嘉就是第一继承人啊。”
柏嘉掐灭了烟头,往这边走过来:“姑妈,好久不见,您说话嗓门还是这么大。”
老姑母悻悻走开,留下父女两个。
柏嘉一屁股坐在父亲沙发的扶手上:“她又来跟你说什么鬼话?”
“你姑母年纪大了,关心你。”
柏嘉冷笑了一下:“对了爸,还是跟往年一样,这边吃差不多了,我就跟郑迟去我妈那里。”
裘晏伟点点头:“柏霖明天过来吗?”
“今晚我应该就住妈那边了,明天一早大年初一,我就把柏霖带过来。”
裘晏伟露出懊丧表情:“希望今年你妈能保证柏霖吃上个像样的年夜饭。”
“说是用了个新阿姨。”
“那就行。”
天色渐晚,稀稀拉拉的烟花在夜空中试探性地炸出些不大的动静。洪柚骑着辆轻便的小摩托,在冷飕飕的空气里嗅出一丝焦煳味。这就是传说中的人间烟火?她心里觉得有点好笑,前奏如此凄凉,第二天一早的残局又让人觉得无从收拾。
洪柚驶入名叫翠竹苑的小区,熟门熟路把摩托车泊在地下车库,然后从车上松开系紧的两大袋食材,从地库进了电梯,直接到达七楼。
她先按了两次门铃,随即用钥匙打开门:“对不起我来晚啦。”
里屋有个坐在轮椅上的女孩,长了张冷艳的脸,但一笑起来偏又是小孩子古灵精怪的样子。看到洪柚进门,她挥动两条细细的白手臂,堆在身上的衣服都掉到了地板上。
洪柚感觉到一股热浪扑面而来。
屋里的家具摆得很密,暖气开得过足,到处都堆满了东西:不知何人送的水果已经散发出些许甜烂味;年货礼盒马马虎虎地放在了暖气片旁边,感觉里面的腊肉香肠即将被捂熟;各种法律类医学类书籍堆成小山,在沙发上冰箱上柜子上桌子上甚至墙根处盘根错节。
“哎呀,你怎么把衣服都脱了?”
“太热了,”女孩委屈地说,“我妈可能怕我冻死,但她没考虑到的是,我也有可能被热死、闷死、呛死,或者被她随手放的东西砸死。”
“柏霖,大过年的别胡说。”洪柚正色。她脱下外套,感觉自己也在不断冒汗:“唉,几天没来,就又变成这样了。”
柏霖拿着一本大相册在慢慢地看着,洪柚手脚麻利地开始先把那张堆满书本的大餐桌腾空。经过柏霖身边时,她瞟了一眼那本相册,里面是一些老照片,应该是柏霖父母离婚前的各种家庭留念。有些是早先一家四口和和美美时的,也有些是跟别的亲戚朋友的。
过去的彩色照片总带着偏绿偏黄的调子,老旧之后,看起来更不真实,在时光隧道里滤了一遍,基本都是模糊的美好。过去的相册中,总是奇迹般地——很少有下雨天、花都恰好开着、饭桌上总是饭菜过剩的样子、每个人的眼睛都刚好看着镜头、大家看上去都很高兴。
洪柚把饭桌擦干净,帮柏霖把大相册拿到桌上,把轮椅往桌边推了推:“这样就好了。”
“谢谢。”
“这两个是谁?”她显出漫不经心的样子,用手指了指相册上的一张照片——是一对双胞胎男孩。
“哦,他们。”柏霖扫了一眼,“怎么说呢,一些故人。”
“说话这么老气。”洪柚笑道。
“确实是故人。”柏霖流露出一丝怅然,“曾经是我和我姐最喜欢的男人。”
“稀奇了,从没听你讲过。”
“现在不讲也罢,反正我姐也结婚了,我也瘫了。”
“又来了。大过年不可以说丧气话。”
洪柚走进厨房,跟刚才的绿房子比起来,这间厨房的面积小得只够转身。跟屋子里其他地方一样,厨房也放满了东西。不知保存期限的米面油,冰箱里隔天的外卖,看上去来自上个世纪的鸡蛋和牛奶,固执而沉默地就在那里。
洪柚加快了速度,一边做菜一边趁空顺手清理灶台。油锅顺着她的心意飞快地热了起来,有小东西在滚油中上下翻腾,从暗灰白到金灿灿,洪柚眼明手快用大笊篱捞起,是一笼子炸田鸡腿。
柏霖惊喜挥动双手:“哎呀,炸田鸡腿!柚子姐,你就知道我爱吃这种东西。”
“嗯,吃啥补啥。”
柏霖马上接下茬儿:“肌肉发达。”
“对了,”柏霖念叨起来,“辣椒粉辣椒粉……花椒粉花椒粉……你说我们家里有没有?”
“家里没有,但给你做好了一瓶,里面还加了磨碎的花生和瓜子仁。”
“还是你懂我。”
电视机放着春节晚会,完全是个背景。柏霖有一搭没一搭地抬头看看歌舞,又望望窗外。
洪柚倒了盆热水,把毛巾浸入盆中,绞得半干给柏霖擦洗,之后又拿了瓶精油,给她仔细地按摩腿部。柏霖有双修长的腿,就算如今瘫坐在轮椅上,肌肉已萎缩了大半,依然能看出往昔优美的腿型。洪柚回想着刚来这家时,中介告诉她的,据说柏霖从小读舞校,出事故时刚考上芭蕾舞团。
窗外又咝啦飞过一束孤寂的火星。洪柚稍稍用力,额头沁出汗珠。
柏霖低头看着洪柚,有点不好意思:“柚子姐,真不好意思,这不是你分内的工作。”
“没事,你不是说,就我按得最舒服嘛。”
“那也不能老让你义务劳动啊……我妈知道该说我了。”
“那就不让她知道。”洪柚干脆地回答。
柏霖沉默了一会儿,忽然想到什么,语气恢复了活泼:“对了,今天你能见到我姐。”
洪柚怔了一下:“能见着吗?”
“能。她跟我姐夫一会儿就过来了。我家年夜饭有个传统,第一顿她跟我爸吃,第二顿她跟姐夫过来跟我妈和我吃。”
洪柚松了口气:“那见不着了,我等你妈回来,就先走了。”
柏霖有点遗憾地点点头:“那你有什么人,要回家一起过年吗?”
“没有。你看不出来我是单身嘛。”洪柚淡然地回答。
柏霖的脸上飞过一丝调皮:“明智的选择。”
“怎么说。”
“你这么漂亮,又这么能干,被男人束缚住,就可惜了。”
洪柚笑了:“你这脑袋里都在想些什么啊。”
“哦……我想到了我姐。”
洪柚的心里一个激灵:“你姐的婚姻不幸福吗?”
“我说不上来。你说,两个人吃不到一起,是不是也就过不到一起啊?”柏霖扭头看向窗外,一朵烟花在空中爆开,发出尖锐的炸裂声。
年夜饭已经准备好,中规中矩的六个冷盆、六个热菜,摆着同样中规中矩的造型,满满放了一桌子。柏嘉看着桌子,觉得很像是曾经看过的九十年代菜谱上的图片。
可不吗。婆婆迷恋做菜,以她的年纪,必定是各个年代老式菜谱的拥趸。这次过来裘家住,柏嘉凑巧也见她带了些过来,都整整齐齐放在她小房间的架子上。但最显眼的,不是这些泛黄老旧的菜谱,还是那本她很少离身的手抄本。几本最大尺寸的工作手册黏合在一起,一望便知是用了好多年了。上面抄着密密麻麻的做菜秘籍,也有从报纸上剪下来的现成方子,层层叠叠,厚得都关不拢了,用一块磨得发白的牛皮当作封面,整个包住了外面。柏嘉以为这是老古董了,婆婆却说,现在还在往这本子里记东西。柏嘉听了颇为惊讶。
“买了新本子再粘起来,牛皮松开还能包住。”郑主叶看儿媳妇问她菜谱本子的事,甚为高兴,“所有我知道的好方子都抄在上面了,再不停加新的抄进去,哎呀,这就是我的宝啊。”
看郑主叶陶醉的表情,柏嘉确认郑迟说的是对的——他母亲对食物的迷恋大于一切。
“那我帮您一本本分开,或者,换个活页本子?”
“不用了不用了,我就喜欢随时翻着看的,而且全都粘住了,不好撕。再说,分开了放在别的地方,万一丢了一本怎么办,这可是我那么多年的心血,一点点积起来的。”
柏嘉哭笑不得,她把这本子当宠物养。柏嘉后来养成习惯,去到某个地方,看到有老式的,最大尺寸的工作手册,便会给婆婆买回来,以备加页之需。
郑迟又忽然把一只手放到她肩头:“吃饭了吃饭了。”
柏嘉仍不想抬头看他,只是呆滞望着餐桌,所有菜的中间空了一个位置,看上去非常诡异。
郑迟在她另一侧肩头放上另一只手,低声问:“你今天怎么了?”
柏嘉在心中冷笑了一声,嘴上回答:“没什么,只是觉得会有好事发生。”
郑迟愣了一下:“过年嘛。”
这时那个令人讨厌的孩子又跳上了椅子,指着菜中间的空当问:“这中间用来放生日蛋糕的吗?”
姑母过来牵孩子手,让他好好坐下,又正色道:“今天哪里有人生日,今天是大年三十,这中间是一品锅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