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冷酷在流言里好像成了一种传染病。
——是太甜美的回忆成了无法遗忘的习性,致使他爱上了独身、喜欢上了孤单?
间谁,谁也不知。
——却引起无数女子的幽思:
(他好吗?)
(他孤单么?)
(他找到她未?)
未。他手里拿着一朵蔷薇花,白衣飘飘,正在月下飞掠。
他正在寻访她,把手里那花的魂魄交回给她。
——只不知她接受吗?
欢喜吗?
醒时同交欢,
醉后各分散。
这是她弹琴时爱唱的歌。
和词。
看到醉杏楼熏香阁里还有灯,他忽然念及这首歌。
在冷月下,飞掠中,他因哼起这首李师师常唱的歌而蓦然忆起一个人:
息大娘!
一一啊红泪!
他似给夜风迎面打了一拳。
猛然。
青春是不经用的东西。
人要回忆是因为不再拥有。
但人和青春和记忆也都是好玩的东西,因为三件事物都同是那么不受控制、无法操纵。
有时人会在吊唁时忽然想到该结婚了,有时在出恭时想到拜神,有时在吃饭时想到昨晚醉后的呕吐,有时却在跟这个女人造爱造得活像跟一条七十斤重的大花蟒蛇作舍死忘生搏斗之际,心里却想到一只比黄鹂轻比羚羊盈比花娇的可人女子,在你怀中依恋不已。
戚少商是忽尔念及息红泪,且是从李师师的词曲中想起。
他却不是负情。
他只花心,他对他所爱的女子从未负过情。
由于他想到息红泪而今有家了,有大夫了,有孩子了……所以他更渴切要去见李师师。
他要对她送出他的花。
他要问一问她:嫁给我好吗?
——好像是到了该成家的时候了。
(你若无心我便休。)
(休休,明日黄花蝶也愁。)
他既已见着了师师闺中的灯人,心口便暖了一暖。
他也要缓一口气。
于是,他在一处古色古香高大的宅子的顶檐上斜落下来,伏了一伏,只觉好似有点晕了一晕。
他要“定一定神”。
他也要好好“想一想”:
——嫁给我好吗?
(这句话真的该说吗?)
(该问吗?)
(下怕给拒绝吗?)
(——因为怕给拒绝,而不敢问吗?)
想到师师那一张艳人骨媚透心的脸,还有她那诸秀曼妙的多采多姿多才多艺多情,他就不再犹豫——
正要再一气掠至师师的“熏香阁”时,猛抬头,只见在子夜的皓月下,一人在屋顶上洒然向他走近,一人在后面瓦格上亦负手向他踱来。
他不禁大吃一惊:
因为正向他身前走来的,月色如洗,看的分明。
那正是他自己!
另一个往他身后行来的,月光如水,照明万端:
也正是另一个他自己!
——也就是说:戚少商看到前面一个戚少商、后面一个减少商,正向戚少商自己走近。
戚少商此时在月明风清的古都屋脊群上,不禁一阵惊然:
一一一前面的人是谁?
——后面的又是谁人?
——身前的是戚少商吗?
——身后的戚少商又是谁?
——如果身前身后俱是戚少商,那么,我又是准?
——自己是准?
——谁是自己?
——他们是谁?
——他们是不是自己?
一一到底是谁?
——谁是我?
——我是谁?
一一谁?
戚少商只觉一阵恍惚,几许迷惑,却忽尔听到一些极为奇异(至少他生平从未听过)的声音,在下面街道传来:他俯首一望,却看到了一个平生未遇的奇景:
2.追欢刹那
下面很吵,醒醒恐恐的,似是煮沸了一锅汤,又打翻了一堡沸腾的粥。
就算没俯首去看个究竟,光只是听,也定必发觉:这种声音跟京城里的子夜、子夜中的京城很不协调。
——没道理下边会那么热闹。
——没理由这时分会那样嚣繁。
那是不可思议的事。
尽管京都大街,向来车水马龙,行人如鲫,熙攘拥挤,但都绝不会有这样(可怕、恐怖、奇特、怪异、诡秘、扭曲)的声音,像一头头洪荒时期的庞大走兽鱼贯飞窜,暴龙还是懈豸什么的,一只只的来,一只只的去,全带着巨大的声响,惊人的速度,还喷着难闻的黑烟。
它们有四足——不,四只轮子,不停的、快速的、像赶赴恒河沙数三千亿般急速的转动着,有时发出尖锐的兽叫,像一头中了太阳神箭的翼龙,还发出焦味和狂态。
更诡奇的是:戚少商这样往下一看,连建筑物都完全不一样了。
不同了。
——那一幢一幢,失去了屋檐没有了个性少了瓦遮头的方格子灰盒子,算是房子吗?那是屋子吗?
抑或啥都不是,而是他自己正落入一个阵势里!
他忽然觉得一阵昏眩。
眼有点疼。
他用手一抹,竟抹得一手皆湿。
映着月色一照,那竟是一滩血。
可是,他没有受伤,怎会有血!?
难道,那血是从天下掉下来的?
他抬头望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