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树木,百年树人。
这才是不世功业。
戚少商本来不喜欢京城。
他读史深觉:大英雄、真好汉一旦人京进城,很容易便让纸醉金迷消磨了志气。
腐化是一种过瘾的自尽。
堕落是一种痛快的病。
——但病和自尽都是通向死亡的途径。
他逃亡时不累。
他给追杀时无惧。
可是他怕在这红粉遍地、金粉升平、繁束纷华的都城,每一个晚上,他都与无由的寂寞和倦意同度这京华夜。
仿佛每次睡醒时都要抹去眼角的那一颗未干的泪。
但他又知道,是真英雄便不能不入京。
不入京便无法会尽群雄、无以成大事、遂大志。
——要当一个真正的群龙之首,便得要与群蛇、群蚊逐一较量,打出个龙飞九天来!
是以他虽怕京城,却入了京。
很少人知道他除了每晚偷偷掠在黑夜的疾风中,如果不是去探访李师师,就是远离京华,去边地那残破的古城墙上,坐下来,看,那一轮圆了又缺、缺了又圆、如斯孤绝、如此孤清的
春天月亮。
春花秋月何时了?
真正的人物,都下会太流连于自己的在事的;一个老是跟人提他当年勇的人,往往他已无复当年勇了。
大人物只注重今天。
把今天做好,明日就是他辉煌的往事。
只不过,一个人若是没有往昔、又怎会成为今天的他?
或她?
就像今夜。
戚少商一路来寻访李师师的路上,走过小甜水巷,见到一个小女孩,手里拿着一桶子盛着清水养着的花,女孩看到他,便递给了一朵花。
粉红色的花。
花香很幽。
一种娴静的幽。
香味里还十分的优。
一种柔雅的优美。
香气却酝酿着忧。
一种淡淡却挥之不去的忧悒。
戚少商认得这种花。
它叫蔷薇。
粉红色的蔷薇却教他想起了一个儿
她。
息大娘。
——息红泪。
当年,他正鲜衣怒马,意兴方豪,她也巧笑情兮,闭月羞花。他的日子正值火焰一般的年少,在江湖上因一度春风而相识,因武林中数次格斗而相报,因一场误会而谅解,因一个承诺而渡江。
怒江。
那时候,不止是她,还有他的兄弟,她的姊妹。那时候,风和,日丽,水温正好,他们边走边唱“怒山怒江情歌传”。那时候,天清,水蓝,日月闲闲,苍穹任鸟飞,深涧任鱼游。
渡江前,断崖乱石边上,有一丛花。
她看见了。
他也看见她看见了。
他看见她的眼亮起了一朵花的惊喜。
于是他以一种行侠的身姿,惊艳似的坠了崖,在大家还以为他们的老大莫不是发了失心疯竟跳崖自尽不成的惊疑中,还未及发出一声惊呼,他已以唇衔着花,翻身上崖来。
他把花送给她。
以无限深情的怜惜,额上垂下了一绺发。
她嫣然一笑,垂下了头,落下了乌瀑似的长发,偏首要他替她戴上了花。
一朵粉红粉红的蔷薇花。
花戴在她的发上,她的脸绯红绯红。
花给花容抢去了锋风。
大家乐了,惟恐天下不乱的兄弟们,笑,啸、哨,喝彩,拍手。
他趁机会瞥了她,划着白皙而优美弧型的玉颈,像天鹅羽衣织就的绒布,他竟抑下住要抚摸一下死也甘心的冲动。
却听她”哎”了一声。
他心一慌,像又落下了悬崖。
只见她摸着头皮,幽怨他说:“这花有刺……刺得我好疼!”
众又笑,哗哗鬼叫。
他也笑了。
笑她的幽怨,乃为他所赐。
那样愤怒的山,那么愤怒的江,却有一群那么开心的人,那么好的心情,还有那么美的女子,那么美的花——而他就为了那女子而翻身下断崖去撷这朵花,送给她。
他一直没有道出自己的惊魂未定。
他翻身坠下悬崖采花时,差点就找不到落脚藉力处,几乎就真的腾不了身,上不来了。
要真的是那样,他可就为了一朵花——不,一个女子——而断送了一生。
有时他会这样想:(尤其是在到处遭人追杀的流亡岁月里)要是他真的为撷一朵花送给息红泪而丧生山崖下、怒江里,是不是更恰当一些?至少,连云寨的弟兄们就不必惨死了吧?自己也不必如此惶惶然如丧家之犬忍辱偷生了吧?息大娘也会一辈子怀念他?还是一直都忘不了他的傻?
他不知道,只知道那次他死不了。
他采了花,送给了她。
后来她离开了他。
他后来也有很多女人……但仍忘不了她。
他再也很少、很少送花给其他的女子。
很久很久以后,他又见到她了,就在赫连将军府邸内,他顺路去看看她,她也代夫接见了他,两人吃过了茶,说过了正事,也到院子里走走,尽管后面跟了几个婢仆,他走着走着,不知因春风迂回吹过,还是百啭黄鹂飞过,他忽然发现了花。
一院子的蔷薇。
粉粉的红。
他按捺不住采花的冲动,正要为她戴上,但她说:
“我已不是披发戴花的年岁了。”
她没戴上他的花。
他拿着刚自枝折断的花,指尖忽然一疼,始知刺破了指头。
指尖冒出了血。
好艳。
好红。
他这才知道自己的血竟是那么红的。疼得那么剧烈,像要红给什么人看似的,像要证实些什么让人知道似的。
他悄悄地把指尖的血吮吸一净,没有让谁看见他曾流过血,哪怕只是一滴。
但他却看到了一件事,仍然跟怒山怒江的当年未有变更。
在他要为她戴上鲜花的一刹,她依然红了脸,绯了靥。
依稀往梦,依佯的花容,依然的脸红,依旧的艳颜一……
——尽管她拒绝了他的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