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实上,他在赴她的约会前,与潘母恳谈了三个小时。
杨筱光一直去医院探望潘母,他是知道的,他为此深深悸动,因为他可以看见她在全心全意地回应着他的爱。
潘母对他说:“我还记得当年的杨老师呢,他们家的孩子是好孩子,踏实本分,而且清白。以伦,他们家和我们家,不一样,她的路和你以后的路也是不一样的。”
潘以伦坐在母亲的床边,他从来没有同杨筱光说过,他的心事从比赛之后,就没有放下过。合约生效,新的机会纷至沓来,演出日程排到了明年六月,预付款也已经入账。
他对母亲说:“之前拍广告的钱已经到账了,后面接的广告也有预付款,选秀进了前三名的奖金今天也到账了。我想我可以应付一些事情的。”
“奇丽”同他签订了合同,经纪人同他讲了一个清爽:“要红自然要借助一些新闻,而且当偶像最好不要谈真爱。”
他懒懒地默不做声。
经纪人而后讲:“你向公司预借的三十万已经打入医院的账户,比赛结束后就要收拾行李去海南拍偶像剧了,好好做准备吧。”
他知道在现实面前,他走不掉了,需要妥协。
但是,这也是他最初下这个决定时所预期的结果,当结果牢牢握在手里的时候,他反而看不到结果。
潘母絮絮地讲着:“你拖着我这个妈,我的病又这么累赘,久病床前无孝子,妈妈知道你不是不孝顺的孩子,你做这份你不喜欢的工作就是为了妈妈……但是……但是不可以拖累人家女孩子的。”
潘以伦握着母亲的手,母亲的手生得十分秀气,手指纤长,但是经年的苦日子已让她的手失去了曾有的润泽,变得干枯而无力。
潘母爱怜地瞅着儿子:“我晓得你喜欢小杨,很早你就喜欢她了对不对?”
潘以伦抬起头来,有些惊讶。
潘母摇摇头:“要知道知子莫若母,你枕头下有张小杨的照片,和你爸爸的照片放在一起的,我很早就发现了。男孩子到了青春期,有了自己思恋的女孩子,是很正常的。小杨从小和你过的是不一样的生活,我知道你这是羡慕她。她出身好,父母都能在上海,有房子,有劳保,她爸爸还是当老师的,很受别人敬重。这些都是你没有的—”
潘母没有把话讲完,因为看到儿子坚定地摇了摇头。
潘以伦说:“妈,也许一开始我是羡慕她,后来就不是了。我认识她有很多年了。”
潘母怔住了,她未曾从儿子的眼中看到过像今日这样坚决的坚定。
她曾为儿子的不思进取而心力交瘁,曾经她甚至认为儿子年少误入歧途,是对助人为乐英勇牺牲的丈夫的亵渎,因此对儿子生出过怨怼,她也曾为儿子的改过自新而欣喜,为儿子为了自己的病奔波忙碌而自责。
但是,她从来没有见过此时此刻的儿子,这已经是一个顶天立地的男人,早已不是她认为该抚养、该保护、该责骂、该疼惜的小儿子了。
她轻轻地难过喟叹:“以伦,原来你这么喜欢她。”
潘以伦微微笑了笑,他笑起来好看极了。
在他很小的时候,村里的老人就说过这个孩子长大了不比那些香港男明星长得差,后来,他念书了,念得又很优秀,还拿过“三好学生”。潘母不是没幻想过长大后学富五车功成名就一表人才的儿子有一天会带着他选择的女孩子组成新的家庭。
然而,生活自有它的崎岖之处。儿子很艰难地度过了他的青春期,也没有像正常的孩子那样顺利地念书升学,她忧虑他的将来,她害怕他过早的选择会拖累他的将来。
可潘以伦是这样坚定地与她谈这个话题,他是真心爱着那个女孩儿。
潘以伦垂下眼帘,不忍心见潘母的忧虑。
潘母默默端详着高大的儿子,她是默认了,默认了他的感情。这些年他很辛苦地力争上游,弥补他少年时的缺憾。然后,他遇到了他想要的幸福—潘母心酸地想,但是她仍需要讲。
“你瞧,你们面对困难根本无能为力。你这次赢还是靠了爸爸,爸爸是你的支柱,也是你的王牌。以伦,你是好孩子,你也有你的本事和实力。可是在这个社会上,我们无能为力的事情太多了。你左不靠人右不靠人,可是最后还是要靠别人。真正的麻烦,目前的你们是解决不了的。”
潘以伦对着母亲低下头来。
他是清清楚楚地明白,他和杨筱光之间的那道鸿沟是什么。
这才可怕。
他情不自禁地争取了很多,结果还是需要面对现实。
“千万别对女孩儿说,要她等你多少年。年轻人,变数太多,你不能让女孩儿等。”母亲就伏在他的肩头说这样的话。她很累了,经年的家庭负担,还有病痛,让她在疼痛里比任何人都清醒,“那样的女孩儿等不起,你,也给不起。”
母亲最后说:“做男人,应该能担当。适时的担当,比盲目的担当更重要。”
潘以伦从母亲的病房走出来的那一刹那,走廊里的灯一亮一暗,像比赛前舞台上的灯。前途在于他,是未卜的,他手里握着的是自己未知的未来。
而过去—杨筱光有多美好,他就有多泥泞。
他怎么忘得了她同他说她已经报警那一刻的眼神—那就是他们目前的距离。
他们只是芸芸众生里的男女,面对生活,分分钟要做出选择。然后,需要对自己的选择负责。
他得担负起一切责任。
而他眼前的杨筱光仍是笑得那样傻气。
她为他们的关系的存续犹豫了多久?又挣扎了多久?她本就是简单的人,是他将她的生活造出那样多的烦恼。
潘以伦看着她说不出话。
杨筱光却嘻嘻一笑:“该说点儿什么?”她说,“以伦,你的很多故事,我都不知道。我唯一知道的,也被我给出卖了。以伦,你会赢的,可是我觉得你会不快乐的。”
潘以伦只是瞧着她,多瞧一会儿也是好的。
半年的相处,她能了解自己多少?原来她对他的了解,是远在自己的预料以外的。他进入了她的世界,却一点一点磨蚀了她天生的快乐。
他说:“我本来都做好了准备的,想好了怎么认真安排这一场感情。我以为自己是万能的,现在看来是高看我自己了。”
天色寸寸暗淡,杨筱光和潘以伦的脸也暗淡在暮色中。
他们都有这样的共识,这样的共识承认起来,却并不容易。
杨筱光的笑不由得收了,鼻子一酸,眼睛立刻迷蒙。她低下了头。
“杨筱光,该说对不起的那个应该是我。”潘以伦的声音哑了,“我让你的生活变得一团糟,我实在是糟糕,不应该拖人下水。”
杨筱光用手背支撑着额头,额头凉凉的,手背也凉凉的,温暖不起来:“不过一瞬间,已经翻天覆地,事情竟然这样复杂。为什么会这样?我们甚至还没有怎么样,却已经这样了!”
后来,杨筱光就仰躺在潘以伦的腿上,两人望着窗外的星空。繁星点点,着实热闹。
他们似乎是什么都不愿意多想了,又都在想着些什么。
杨筱光想,一般小言里,女主角应当是遇到发达后的男主角,这样烦恼会比较少,即使有也是作者洒的狗血。可是偏偏生活不这样演,小说照进现实,完全谢绝缠绵,一刻半刻,就要宣布现实的残酷。
潘以伦俯身轻轻地亲吻她。
她说:“以伦,我做了让你不愿意做的事,你会不会原谅我?”
他的手指温柔地抚摸着她的面孔,他说:“如果是这样,说明我做得不够好,才会让你为我担心。”
他说:“杨筱光,我们以后就开一间面包房,或者奶茶铺。”
“我愿意做个体户。”
她原本已经打算在他比赛后筹划他们的将来,可是人生的无情雨,总比希望来得要快。他们都懦弱。
她在他的怀抱里,很近,忽而又很远。她与他,从来都是不明不暗,中间隔的东西太多,原来,现实这样容易让人折堕。
杨筱光的心,揪成乱麻。
她想,她是个气球,被针一戳,就泄气了。
错误的时间遇见对的人,原来根本就会变成一场错误。
她别过头,只觉得此刻是在幻想。
二十四 错误的时间对的人
到了九月初,这座城市的太阳仍旧热辣,太阳底下的人依旧忙碌,只是有的人精神不济,譬如杨筱光。
她最近的状态不大好,话也少了许多,不过还是能好好把分内的工作做好。她提出的VCR情节最终被用在了危机公关上头,构思也得到电视台栏目组的首肯。
何之轩把杨筱光叫进办公室:“你可以把相关联系人的联系方式给我。”
杨筱光几乎要感激领导的体贴,她最近一直怕,怕和老李、潘母联系的工作又掉到她的头上。自从上一次被潘母开诚布公地那样一说,无端端心里头就立起了一座大山。潘以伦说要她给他时间,其实她自己也需要一些时间。
她没有同潘以伦说潘母同她对话的这件事,这不是故意隐瞒,而是不想令对方再增添不必要的负担。
有些压力,她来承担就好。
何之轩给了她一个安心的眼神,他说:“你放心吧,我亲自和他们联系。”
杨筱光由衷地说:“领导谢谢您。”
何之轩问她:“要不要安排年假给你?”
杨筱光答:“我觉得我可以控制好的。”
何之轩点点头:“杨筱光,你很专业。”
“能得到你的认可,我有点儿小得意。你可一直是我们公认的优等生。”杨筱光笑嘻嘻地说道,这一句的口气就好像是在同好友的丈夫开玩笑。
何之轩也笑了起来。
VCR计划在何之轩的主导下,很顺利地得到了潘母和老李的同意,潘以伦的经纪人更是求之不得。凑巧的是电视台在周三多加了一期拉票特别节目,正好可以放这样一段VCR,让本来欲在总决赛上放的片子提前向公众展示,好给公众消化信息的一个缓冲期。
拍片子时,老李很忐忑,不住追问何之轩会不会再出纰漏。潘母必然也是担心的,电视台的工作人员很专业,在旁边安慰:“一切都安排好了,这次一定不会出纰漏。”
这回说话的时候,老李的女儿李春妮也在,她在VCR里露了一个小脸,是何之轩的建议。她向她的同龄人们描述出一个关爱小辈的大哥哥形象的潘以伦,一定能感动小粉丝们。
在拍摄时,杨筱光躲在老远的地方旁观,还是被眼尖的李春妮发现了。
李春妮在拍摄完毕后,跑到杨筱光跟前,突然就对她说:“为什么你不对记者说你和以伦哥哥根本没有谈恋爱呢?”
杨筱光一愕,垂首,不想同小女孩儿讨论这样的问题。
老李见状赶忙过来要女儿住嘴,一旁的老陈也听到了这里的情况。他走过来,对杨筱光嘀咕:“这孩子倒是也没说错,如果你开个口,说记者是诽谤,你和潘以伦并没有在谈恋爱,虽然不会翻出这局棋盘,但至少不会让人觉得我们的工作人员和选秀的选手有猫腻。”
杨筱光没有接翎子。
何之轩正看好**,叫住老陈说:“这两段都不错,帮电视台那儿按原计划剪辑,今晚赶出来。”
老陈叫苦不迭,杨筱光才得以解放。
她和潘以伦自那日后就再也没有联系,仿佛这是双方心照不宣的事情。
晚上再也没有互诉衷情的短信,她只得放起了古老的光碟。
偶像唱着这么一首歌—
当初的温馨举动,拿来做分手的庆功,令我筋竭力穷
自那日遗下我,我早化做磷火,湖泊上伴你在发梦
就怕一切都成梦境,他们之间的摇摇欲坠,也许就只差一个名正言顺的缺口。
杨筱光的胡思乱想,从未如此刻这样激烈过。幸亏晚上有方竹和林暖暖两位好友和她讲电话解闷。
她想,她们是风闻了些东西的,都体贴地不深问。林暖暖十月要结婚了,依旧磨着她做伴娘,毕竟方竹现今的身份,是当不了伴娘的。
杨筱光打起精神说笑话,她说:“开玩笑哦,才一个月不到,我哪里能瘦到穿小礼服做一个窈窕伴娘。”
林暖暖说:“不管不管,我有化妆师帮你。”
这世界上总能有化腐朽为神奇的东西。
她又致电远在东北坝上的方竹:“你再婚要不要我做伴娘?”
方竹笑起来,有点儿不好意思:“我们就小弄弄,不让同志们破费了。”
杨筱光叫:“这怎么行?你们第一次就没办酒,所以彩头不大好,第二次一定要办。算了算了,我牺牲,当你的伴娘,你要给我红包啊!”
方竹大约是脸红了,杨筱光歪在枕头上哧哧笑。
此刻电视里放着他们拍好的VCR,少教所的教官、老李、老李的一对儿女、潘母全体出镜。这一次是说一个曾经误入歧途的少年后来改邪归正的往事,没有人回避他的错误,但是每个人都诉说了他为了走入正途做出的努力。
杨筱光握着电话,一边听着方竹说话,一边看电视。两边说了些什么,她都没有听进去,直到恍惚,她才突然对方竹说:“竹子,我能理解你。”
方竹吓了一跳。
杨筱光说:“我能理解你,当初领导的父母出事的时候,你的感受。”
这时,电视里播到了公安局的画面,画外音是诉说这个改邪归正的少年,面对昔日歧途友人仍旧误入歧途的痛心,以及和他曾经的深厚友谊。
杨筱光突然说:“我觉得我真卑鄙,我这样和发死人财有什么两样?”
方竹说:“阿光,你别吓我。”
杨筱光说:“竹子,你说人生怎么就这么多处理不掉的问题呢?”
她挂了方竹的电话,仰面往床上一倒,对着天花板嘟囔了一句:“对不起。”
这一切是为了他,但是也逾越了他的尊严和底线。
电视台开始播广告,不停的脑黄金,让人听了脑子钝掉。她关了电视机,思维真的就瞬间停顿了,心里有一种轰然的响声。
以伦就算因此赢了,也是不快乐的。
她是始作俑者,他们都是被迫无奈。
明明是自由的年代,却这样身不由己。
杨筱光把脸埋在被褥之中,憋着气,涨红了脸,才深深吐了一口。
她把手机关掉了。
潘以伦也许不会再联系她了,她想。
但是她还是忍不住去关注关于他的一切。
选秀的短信投票已经到了白热化阶段,潘以伦的“轮胎”们真的打出了“浪子回头金不换”的感人广告语,“孔雀”的销售网络预备在名次揭晓后,再做一个盛大的开幕仪式。
此时,所有人都在等,等待最后的一个结果,是否能有化腐朽为神奇的力量。
这一切都和潘以伦无关。
潘以伦在影视基地的三天,是完全封闭的三天。他看了VCR,回头给经纪人打了一个电话,要求去探望翟鸣,希望经纪人安排。
经纪人严词拒绝了。
潘以伦说:“我想看他,必须。”
经纪人不是真的想软化,他只是发觉,这个二十出头的年轻男子,一旦坚持,很难让别人违拗他。
与翟鸣的见面只有五分钟,潘以伦买了一包中华去探监。翟鸣在戒毒所里,形貌十分颓败肮脏。他以前爱漂亮,此时此刻,却完全漂亮不起来了。
翟鸣看到潘以伦,说:“给你找麻烦了。”
潘以伦给他点了烟,戒毒所的警探看了他们一眼,也就随他们去了。
翟鸣说:“以后不会再麻烦了,听说他们一个个都被拘留了。报应不爽这种话真是个大俗话、大真话。”
潘以伦说:“你要好好的。”
翟鸣瞅着他笑:“你就瞧咱们不顺眼,可总也不说。你个小子,撇了个干干净净,从此以后就走阳关道了。兄弟被你踩着用一下,没啥!别往心里去。”
潘以伦把递给他的中华烟又收了回来:“我给你留着,每次一支。”
翟鸣问他:“是兄弟不?”
潘以伦只是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