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的动作太危险了,周围还有同事,杨筱光的小心肝扑通扑通乱跳。她要挣脱开,又隐隐不愿挣脱开。
他说:“小姐姐,你让我见到前所未见的光明。”
“正太,我—”
潘以伦退了一步,放开她,说:“我得先走了。”
那头有人叫他,他转身前看了她一眼,目光相触又相离。他最后伸手握了握她的手,感觉到她手心的濡湿,他笑起来,明媚又爽朗,让她的心也跟着云开雾散。
潘以伦说:“杨筱光,给我时间。”
于是,杨筱光又将辗转难眠。
她该如何回应?
杨筱光并不百分百清楚,她瞪着黑魆的夜,辨不出方向。
曾经幻想过的恋爱,应该是美好简单且水到渠成的。彼此相爱,说起来是这样简单。但如今每幻想一步都要探头张望现实,走得太过于小心翼翼。
潘以伦的一句话,就能让她感叹人生如乱麻。
自从杨爸揭发了潘以伦的往事,杨妈对比赛也不关注了,在比赛时段存心转频道去看电视剧。
杨筱光多少有点儿心虚,于是把自己关在房里上网。打开公众论坛,总有关于他的帖子。他的忧郁、他的乖巧、他的阳光、他的沉默都被人们广泛认知并热切地喜欢。
要红起来多么快?他这么合大众眼缘,连上一回的风波都瞬间成了云烟,人们丝毫不在乎。
这个周末的比赛他们演了小短剧,照搬某经典电影片段,有女主角搭戏。每个人的戏份里都有亲吻,电视台在比赛里掺的一点荤腥,着实让观众更兴奋。
潘以伦演一个失恋的角色,痛苦蜷缩在桥边,声声呼唤着心上人的名字,幻想之中,女主角窈窕走来,他猛地站起来,就是一个热烈的长吻。
他问:“你为什么不等我?”
那情态,痛苦得入木三分。
杨筱光看不下去了,站起来活动筋骨,转过头,却听杨妈有意无意地讲:“今天和这个香嘴巴,明天和那个香嘴巴,哪能受得了哦!”
杨筱光翻白眼,她承认,母亲的这句话活生生是在刺激她。
她灰溜溜地回房,打开网络电视看直播。
仍是潘以伦演的那一幕,他是那样投入,那就是一个失恋男子,心中万分的苦痛。她看着看着,又不忍心了。
屏幕里的他,像是与她离得很遥远。她和他,到底怎么牵到一处去的?
网络上的直播结束,跟着跳出了先前已完成的“孔雀”男士润肤乳第一辑的视频广告。
视频广告已在杨筱光的安排下,仅剩潘以伦等两三位人气选手的未拍,其余的已拍摄完毕,并先安排在视频网站播放,探一探人气。结果不出意外地好评如潮,观众们都十分期待几位人气王的出演。
潘以伦主演的知青版同另一位人气王主演的民国版是由先前拍摄饮料广告的香港导演执导。
在正式拍摄前的试镜时,导演同梅丽讲:“这个潘以伦,和另外一个一比,就不大像能混得下娱乐圈的。”
杨筱光不禁问:“为什么?”
导演说:“主观能动性差,艺人要秀得出,他太收锋芒。”
潘以伦跟着另一个选手走进了摄影棚。他看上去很疲惫,所以戴了棒球帽,帽檐压得很低,眼圈也青着,这些天的集训和比赛,还有他病重的母亲,都让他压力重如山。
杨筱光抬眼看他,对上了他的眼睛。
潘以伦第一个看的就是她,扬眉一笑,整个人都鲜活起来。然后才同其他人打招呼,笑容矜持又有礼貌,导演对他还是满意的。
导演同他们讲剧本,潘以伦听得认真,在许多情节和拍摄手法上问得很细致。导演见他对自己的教授有反馈,不像另一个那样不专业,就比较偏向于同他交流。
梅丽是颇得意的,小声对杨筱光说:“还是我的慧眼。”自诩伯乐,言语之间不无夸夸其谈的意味,杨筱光烦不胜烦,听了几句就想找个借口走人。身子才一动,手就被人不动声色地握住了。
她扯不开。
潘以伦就坐在前面,她的右手原本搭在他的座椅旁,他的手也搭下来,这样似有若无地触碰着,终于忍不住牵了上去,拇指在她的手背上扫过来扫过去,就好像无数只猫爪子在她心里抓上抓下。
杨筱光站不住了,不动声色地想用力抽开,无奈他握得死紧,她的动作又不可露相,实在辛苦。她能感觉他的手心沁出了汗,却抓她抓得更紧。
两人的手握在一起,容易出汗。你的汗我的汗,到最后分不出到底是谁的。
杨筱光暗中长叹,这算不算职场***?她只得同梅丽继续胡侃下去。
潘以伦的拇指在她的手心若有若无地划着什么,她分辨不出,也无力分辨。他为什么要这样握住她的手,让她的心也被紧紧握住?这样的咫尺,好像近得密不透风。
忽然,她的手就被放开了。
他们要试两个镜头,请来配戏的女模特儿,竟然又是当初和潘以伦拍饮料广告的那个女孩儿。女孩儿不认生,看见潘以伦,笑如春花,潘以伦也微笑着同她打招呼。
俊男美女,风景如画,还有青春的剧情配合,杨筱光感到很不愉快。她觑一个空,找了借口先回了公司办公。
莫北正在MSN上,看她上线,发了一个笑脸过来。
杨筱光正心烦意乱,想着是没法同莫北开着有一搭没一搭的玩笑的,没想到莫北倒是先发了一句话:“我去看了方竹了,你安排得不错,她被何之轩照顾得很好。”
杨筱光打了一行字:“我想看到一个Happy Ending。”
莫北回复了叹气的表情:“方竹过不了自己那一关,谁都帮不了她。”
“莫北有时候你很冷血。”
“人不可以逃避一辈子,好在何之轩能回来,不然她画地为牢,还想过一辈子。”
“因为她内疚,她还爱着他。”
“她爸也爱着他。”
杨筱光敲脑门:“我怎么没猜到你压根儿就是一个‘内奸’?”
莫北笑了:“你以为世界上真有完全放弃自己孩子的父母?她爸一直在暗中照顾她,想不开的那个一直是她自己而已。”
“你认为方竹做错了?”
莫北答:“她有一句话是说对的,就是要对自己做的事情负责,虽然她负责的方式不对。”
杨筱光妥协:“只要给我一个大团圆结局,其他我不要想了,太复杂、太麻烦了。”
莫北发了个微笑的表情:“你真是平底锅,她也真是焖烧锅。”
这次同莫北的对话稍有一些不投机,杨筱光站在好友的立场看问题,誓死捍卫好友的思想。
晚上做面膜时,她还郁郁不乐,仰躺在床上,努力让自己什么都不想。
手机响了起来,她闭着眼睛接,而且知道是谁。
“正太?”
“别叫我正太。”潘以伦说。
她听见电话的那头有人在叫:“各位居民,各位居民,请注意煤气,请关好门窗,临睡前要加强安全意识。”这声音从那头传到这头,离自己很近。
杨筱光察觉到不对劲,手忙脚乱地撕开面膜,跑到窗前掀了窗帘。
楼下的梧桐树下,潘以伦正仰头站在那里。
她以为她和他离得很远,而此刻却离得这么近。她能看清他的眼角眉梢,能看清他向她微笑、招手。
杨筱光有点儿激动,又小心谨慎,她擦干净脸,背着父母跑出了门,一直跑到梧桐树下,拽着他的手就跑到小区外的街心花园。
两人气喘吁吁,她上气不接下气,还要说:“你晓得哇,我这把年纪……虽然……上大学的时候羡慕过……室友被男朋友用这种方式追……不过,现在……让我自己体验一次……很要命的……好哇?”
潘以伦皱眉,说:“杨筱光,你别老这把年纪这把年纪的。”
杨筱光想,他真年轻,说话气都不喘。
“这不是夸张!你想,我三十的时候你二十七风华正茂,我四十的时候你三十七男人一枝花。唉……”
潘以伦俯下身,用亮得惊人的眼眸盯着她:“不是说女人三十如狼,四十如虎吗?我那时候正当年,挺好的。”
杨筱光想掐他,可他轻轻握住她的手:“今天放工后去看我妈妈了,然后就想来看看你。”
杨筱光不好动,因他钳制的力道刚刚好,让她不疼可也动不了。这个曾经的不良少年宝刀未老,惹她在月光底下闹了大红脸。
潘以伦一动不动地看着她,好像要一次看个够,看到杨筱光脸孔如火烧。
他说:“决赛结束以后,如果拿了名次,前三甲至少有二十万,我妈换肾的手术费就够了。我们家这次运气不错,目前已经有了肾源。”
杨筱光轻轻说:“可你卖了七年。”
潘以伦笑了,是很调皮的笑,是他少有的调皮,杨筱光几乎贪婪地看着。
“拍广告做电视剧的小配角,不用太红,做三线,我想我可以在七年里存一笔钱,发展一些小事业,一切都会好的。”
是呵!七年以后,他才二十九,对男人来说,从头开始,未为晚也。而她三十多了,按照父母的安排,该做的是带孩子当家庭主妇。
杨筱光的神色暗然了一点点。
他看出来了,倾身抱紧她:“杨筱光,机会成本我也懂的。你总认为我年纪小,未来变数太多,你怕失去选择的机会是不是?”
杨筱光点头又摇头,她问:“正太,我不知道应该怎么说。我只是想单纯地谈一次恋爱,做一些正常人该做的事,不用太头痛,可—”
他看牢她,眼神灼热,而拥抱又霸道了一些。
杨筱光从未被异性的气息环绕得这样紧过,仿佛世界上只剩两个人。
他叫她:“杨筱光。”
杨筱光抬头,这一步就做错了。她迎上的就是他的吻,这个男孩儿身上有初夏青草的气味,让她一靠近就开始迷恋。
她闭着眼睛,也能描摹出他的眉眼。
他演戏的时候说“你为什么不等我”,在现实里却直接身体力行。他的舌头很灵巧,用最原始的接触来袒露他的心迹。
杨筱光浑浑噩噩地想,他为什么这样爱她?原来抵制也是个力气活儿,她太累,懒得动了。如果他真的这么爱她,那么就算山有虎,虎山也是能行的。
她懒得思考了,有个自己爱靠的胸膛靠一靠,世界多美好?如此一想,便依偎得更紧了,只用唇舌与他沟通。
潘以伦了解的,他的手臂紧了紧。
他与她的默契,一直准得很灵异。
她缓缓微睁了眼,看见一望无际的夜空。潘以伦在夜空下,明眸皓齿这样的词汇都不足以形容,还有他时常挂满身的萧索。
她是知道安慰的方式的,于是闭上眼睛,用舌尖与他触碰,接触的感觉这么美好。他不再战战兢兢,不再试探,而是探入她的口腔,将冷转成了热。
热的还有身体,他们拥抱得紧紧的,但他又是不敢逾越雷池的。
杨筱光先气短了,热得浑身受不了,她轻轻挣了一下,潘以伦就放开了她。
他们分开了。
她涨红着脸,说:“正太,我的初吻耶!”说完以后,脸更红了,不免暗骂自己三八。
潘以伦竖了手掌,这样说的:“我只好发誓,以后我只吻这一张嘴。”
杨筱光不相信,问:“如果以后你演戏不得不吻呢?”
潘以伦也笑,与她鼻尖对着鼻尖:“有种方式叫借位。不过—”他又凑近了,“我不想和你借位。”
这样又一个吻,让她溃退千里,全部的情绪显山露水。亲密接触以后,心会更明朗,是谁令她如此悸动?
潘以伦说:“你这个象牙塔里的乖宝宝。”她想,是呵,活了这么多年连接吻都不会。但他是熟练的。
分开的时候,她细微不可闻地叫:“正太。”
他答:“我在。”
杨筱光躲无可躲,不能再躲。
她的年纪比他大,她的学历比他高,她的家境比他好,甚至她的未来都比他稳定……她,从来都比他幸福。他们是多么不一样,也多么不可能在一起。
她从没想过这么多无数的不可能能够变成可能。他们之间不再说话,只闻得对方的呼吸声。这也是一种力量,这样排山倒海,是她无法抗拒的。
杨筱光又不做声了,她低下头,唇上还残留着他的温度。她舔一舔,在想,自己到底是怎么了?
他们往前走了两步,并排坐到冰冷的石凳上。
杨筱光说:“我真的不明白,我真的很奇怪—”
潘以伦握紧她的手,手指在她的手心轻轻拂扫。
他的发,又密又黑,如果留长了一定是柔软的,可以在夜风下微微飘动,会更美。她瞬间明白了长发美男为何会这样流行,忍不住伸手拂他的发。
他的发短短的有些刺手,但是没有关系,她知道这种感觉—这个男孩儿是她的。
想了片刻,心里就有滚烫的东西在激荡,从未有过的感觉,连呼吸都变得困难。
潘以伦握着她的手,紧了松,松了紧,随即开始说话:“我的爸爸是知青,在荔波插队的时候娶了苗家出身的妈妈。回城很艰难,好在全家都回来了,不过爸爸没有劳保,也找不到固定工作。”
他头一回说起他的事情,她也头一回听。她安静地坐着,听他说。
“爸爸给小区做保安,有一天遇到小偷,他尽忠职守地去追小偷。可他们有三个人,他才一个,没有路人帮助他,对方人多势众,捅了他三刀。”
风冷了,这是杨筱光意料不到的故事,她怔怔地反握住潘以伦的手,也唯有握住他的手。
“区里给我们发了一个‘见义勇为好市民’的锦旗,还有两万块钱的抚恤金。警察没有抓到小偷,这样的案子太多了,很多是破不了的。
“初三的时候我认识了区里有名的混混,他们说可以帮我捉到小偷,我就跟着他们,打架斗殴,贩卖盗版CD的事情都做过。我们这个区的人看中邻区地盘人气旺,卖碟子卖得动,就过界挑衅。我是个打前锋的小喽啰,也许是天意,被我打听到捅死我爸爸的小偷就是他们那边的人,我就控制不了我自己了。
“那天的前几天,我找到两个嫌疑人,偷袭了他们,一个人被我打断了肋骨,另外一个伤了眼睛,我只是被砍伤了拇指。我爸爸是‘见义勇为好市民’,我不是。我在初三的时候就学会了以暴治暴。那天早晨,要不是你从车里出来多管闲事,恐怕我当天就被废了。”
他的声音轻轻飘在夜风里,杨筱光很艰涩地听着。她想,他的童年和少年,和她多么不一样!
潘以伦说:“你大概不知道,你爸爸是我初三时候的数学老师,我经常逃课去卖盗版CD,没少被他批评。”
杨筱光诧异地望着他,原来他早就知道了,他们之间,从她不认识他开始,就有这么多瓜葛。她问他:“你—是怎么走出来的?”
“我在少教所待了三年,我妈妈不来看我,她被我伤透了心,说就当没有生过我。我被放出来以后,念了中专,考不上大学,只好早点儿工作。我被关进去时,那两个人也被刑事扣押了,杀我爸爸的那个失踪了,我打伤的那两个只不过是望风的。他们伤得很重,我被罚了钱。妈妈为了那些钱,一天打两份工,那几年她过得很累。”
“正太。”
潘以伦也握紧杨筱光的手。
“如果我爸爸当年遇到像你这样能管闲事的,也许一切都不一样了。”
“那天你一钻出车说话,我就认出了你。我初中对面就是你们学校,我看到过你扶老人过马路,有人骑自行车撞了你同学,你和人争得脸红脖子粗。我没想到过了这么些年还能再遇到你。呵!杨筱光,你怎么这些年都没怎么变过?老李受伤压根儿就不关你什么事!”
杨筱光难以呼吸顺畅,她几乎震惊了,定定地看着潘以伦,听着这些她自己几乎都遗忘了的往事。
“你一直生活在象牙塔里。我这样一个人,不知道有没有资格做你的男朋友。”潘以伦无奈地望着她,“我比你小,你爸妈也不一定看得上我,但我管不住我自己。”
杨筱光任由潘以伦握紧她的手,将它安放在他的胸口,她很难理清自己的思绪,很难开口再说些什么。
潘以伦说:“小姐姐,谢谢你。”
十六 亦步亦趋亦彷徨
潘以伦同杨筱光讲完这些话,就把她送了回去,又在她家楼下站了一会儿,看到她房间的灯亮起来,又看到她掀开了窗帘布。
她探出身子摆了摆手,打了一个手势,在问他怎么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