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母只是微笑,对小女孩儿讲:“你要好好儿复习功课,别想这么多。”
女孩儿点头,潘妈妈又说:“人生一世,好不好坏不坏,都不要去对比。你呢,认真做事,好好儿做人,老天都能看得到,指不定就给你一个好运气。所以啊,什么一步登天的,别信这些个。”她说说还笑笑,笑起来眼睛似月牙,虽仍是脸色苍白如洗,却有一种与年龄不相称的天真。
李春妮又点点头,这时他们临床的病人咳嗽,她身边没家属,潘妈妈竟然掀开被子站起来,拿了痰盂照顾她吐痰。
杨筱光默默站了一阵儿,有病人家属进来,好事地问:“你找哪一位?”
杨筱光一侧头,避开李春妮调过来的目光,摇摇头,匆匆离开了。
走出医院,她才重重喘一口气。她似乎是明白了一些,似乎又迷茫了一些。这样难辨的情绪,令她的心微酸。
她觉得自己不该好奇来这里,看到他的母亲,了解他的生活,她是没有立场的。
杨筱光站在十字路口久久未动,她把斑马线看成了蜘蛛网,她想她是网中人。
还没有过这条马路,她裤袋里的手机就响起来。潘以伦发了两条短信。第一条说:“电视台的企宣在看网络小说,我看到一句话。”
第二条就是那句话—
“我的梦想,是做个稻草人,就那样,一直一直站在层层稻田边,看得见青空坠长星,闻得到十里稻花香,下雨的时候披一蓑烟雨,有风的时候见杨花飞雪。在阳光灿烂的天空下,我可以懒洋洋地晒着太阳,感受我身上的每一茎脉络在阳光的温暖里变得轻盈、丰盛,我是暖暖的、幸福的稻草人,就可以那样,自由地唱—”
这样一句话,杨筱光口里喃喃念着,走过了斑马线,走一步慢一步,走一步心头重一分。她招了车回家,回到家里脱了鞋子就冲进自己的房间,开电脑百度这句话。
然后,杨筱光用了三个小时把写着这句话的网络小说看完了。
这是一个男孩儿暗恋女孩儿而默默守护的故事,让杨筱光看得无比愤怒又无比惊心动魄。她又穿上鞋,跑到楼下街心花园,一个电话就拨给了潘以伦。
电话响了很久,他应该是睡了。这时候都要十一点了,而且那群选手住的是两人一间的标房,他是得避开他室友的。他接起电话时,声音还有几分含糊,就“喂”了一声。
杨筱光已经连珠炮般砸了过去:“潘以伦你知不知道自己很可恶?仗着长得帅欺负大龄未婚女青年的脑神经,一会儿撩拨两句一会儿一条短信,你存心让我不好过是不是?”
他沉默。
“你知道我都奔三了,要浪漫也不可能有几回,每天柴米油盐酱醋茶,不要说我俗。你二十出头大好人生在前面,无限风景也在前面,请你仔细认真想好,姐姐我没有资本、没有时间玩感情游戏!”
潘以伦开口了:“杨筱光,你是不是说真的?”
杨筱光惊愕。
这算什么?小浑蛋就在等她的电话?
“我没有想和你玩感情游戏。我怕我再晚,你就要做柴米油盐的决定了。这几个月,你就在我身边,我简直不敢想象,我怎么能轻举妄动?我什么都没有,我年纪还比你小。”
杨筱光几乎要哭出来:“是的是的,我都这把年纪了,没多少时间可以消耗。按照秩序,我知道我该怎么生活。可你……可你……你都知道,你都知道你还这样!”
她此时想到的是,我真的好像一只蜗牛,背着重重的壳,缓步爬着,从不行差踏错,不可行差踏错。
潘以伦说:“是的,我争取,又后退,我怕我前进一步就再也退不了。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我也知道我想什么。这个时候,我不能做除了赚钱以外的事,我知道这个时间不对,可我不知道错过这个时间,你还在不在这里。”
杨筱光听得想哭:“你干吗这样说,太过分了!”
潘以伦说:“我现在在做什么、以前做过什么,你一定都知道。我的底不干净,做过错事受过惩戒,当我要重新开始时,我妈被查出得了尿毒症。我发觉我竟然没有一技之长可以用清白的钱治我妈的病。
“这样的我,来追求你,包括年龄,每一样都会让你犹豫。我保证你这辈子都没经历过这种生活。
“杨筱光,我还是想对你说,我就是喜欢你。如果你不喜欢我,我就能死了这条心。可是……杨筱光,你是对我有感觉的。我怎么退?”
杨筱光嗡地一下,头大如斗。
这句话,如同闪电,把她混沌的脑壳劈开。
他最后的话根本不留情,是她的电话把这层窗户纸捅得通通透透。她举头望明月,再低头。
隔了很久,他说:“给你带来困惑,我很抱歉,但我停不了。”
杨筱光的心里翻江倒海。他们之间隔着的一条电话线,把两个世界扭到了一起。此间月光泄地,蔓延无边,一切都失控了。
挂电话之前,潘以伦说:“杨筱光,我说完了。可我还是要等你,不过请你相信我,我会努力的。”
杨筱光彻底迷惘了,整个晚上,她从床头换到床尾,又从床尾换到床头。翻来覆去折腾了很久,还是睡不着。起来喝了一口凉水拿着笔记本电脑看了半个小时的书,还是那本关于暗恋、关于守候的网络言情小说。这次她心神不定,阅读草率,一目十行。
她挺恨作者,做什么用这样细腻而直指人心的文字,来证明世界上就是有死心眼的男人专门感动女人。她只好一边看一边开小差,看了一半,也近半夜了,竟然开始闹肚子。
这让她这一夜过得十分辛苦,也很痛苦,挨至清晨时,几乎无丝毫力气了。
杨妈起床买菜,见杨筱光一副病恹恹的模样蜷在床上,关心地问她:“都这样了,还去不去上班?”
杨筱光挣扎着爬起来:“去。”当然去,不然软在家里胡思乱想更难受。
她吃了点儿止泻的药,好好化了一个明艳的妆遮了憔悴才去上的班。
潘以伦在八九点时分发了一条短信给她,他说:“我可以等,只要你给我时间。”
杨筱光握着手机发呆。
他说他可以等。他承认他自她高考那天管了闲事后就开始喜欢她,时至今日,那都有多少年了?她看不出自己何德何能,能令他这样?
这样反复思虑,她似乎能够理解了,可片刻后又无法理解。
剪不断理还乱,感情是一团摸不到、抓不着的乱麻。
杨筱光没有回复潘以伦的信息。
这天的办公室比较清净,菲利普同何之轩去了苏州谈项目,听说要明天才回来。杨筱光就给方竹打电话:“今晚我去看你好不?”
方竹说没有问题,杨筱光熬到下班,到超市买了些熟菜之后,奔赴何之轩的公寓。
这里的地段果然好,紧邻最繁华的商业街,只是公寓小区十分小,这是没有办法的,这里寸土寸金,需要步步计算好。杨筱光想,工作上有成就真的挺好。
何之轩的公寓里除了方竹在,还有一个保姆,四十来岁的本地阿姨,热情招呼了杨筱光。她看见杨筱光带的是熟菜,多嘴道:“你们这帮子小姑娘呀,不好好儿学烧菜,天天买这些不能吃的,以后怎么照顾老公哦!”
杨筱光嘻嘻一笑:“老公会烧菜就可以了呀!”
阿姨说:“也对也对,你们都是享福人,找的老公是又会赚钱又会烧菜。”说完拿着食品去厨房忙碌了。
杨筱光问方竹:“领导还天天烧菜啊?”
方竹笑笑:“第一天来的时候做的,后来请了阿姨。”
杨筱光在公寓里转了一圈,说:“才一室一厅就要上万,欺负老百姓嘛!”又东看看西看看,发现房间里不过一排大橱一张床,客厅里一张沙发一座茶几。家具颜色都是木材的原色,连台电视机都没有,真是单调简单得过分了。
她不禁问:“领导怎么办公的?”
方竹指指茶几,那下头塞了插座和笔记本电脑。
这真是当宾馆在住了,可见没做长久打算。
杨筱光望望床,那是单人床,问:“你来了,他睡哪儿?”她又看看沙发,又窄又短,领导人高,窝在沙发上是委屈了点儿。
方竹指指地板。
杨筱光看她双手缠着纱布,只能平摊放在膝盖上,可衣服头发整整齐齐干干净净,人也算精神,就说:“他真的挺会照顾人的。”
方竹点头,表示同意。
杨筱光坐到她身边,问:“竹子,这里虽然没有家的环境,可是有家的气氛。”
方竹斜斜靠在沙发靠背上,说:“他一直比我会打理房间,收拾得可干净了。这点我拍马都追不上。”她仔细看看杨筱光,发觉她面色不大好,问,“你怎么了?有什么事?”
杨筱光长叹一声:“以前你和何之轩吵架闹别扭,你痛苦、你彷徨,我都不大能理解。因为我不了解谈恋爱原来这么麻烦。”
方竹审视地看着她,她看出了杨筱光面上的妆容都掩不住的愁眉不展,这可不像杨筱光。她问:“是不是那个人?”
杨筱光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只是歪在沙发的另一边一手托着腮帮子一手敲着沙发靠垫。
她问方竹:“竹子,你觉得我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方竹把这个问题想了想,才回答:“你是个认真坚持又没什么野心又热爱生活的人。”
杨筱光吁口气:“好朋友就是好朋友,这么夸我。我昨天看到一句话,你听听像不像我。”她回忆了片刻,开始复述,“我的梦想,是做个稻草人,站在稻田边看星星,闻得到稻花香,下雨的时候披烟雨,有风的时候看杨花,我还想晒着暖洋洋的太阳,让自己越来越轻盈丰盛。我就想做这样一个幸福的自由唱歌的稻草人。”
方竹把她的话喃喃地又复述了一遍,笑:“确实挺形象。记得你以前念书,花十分力学习,考试倒是随便应付。后来你工作,花十分力工作,对升职要求倒是无所谓。”
“我妈一直说我没出息。”杨筱光抱着方竹的肩,“有人理解可真好。我们相处了十多年才有这样的了解,可当一个你才认识几个月的人,都能这么了解你时,会不会让你觉得很恐怖?”
方竹点头:“确实。”
杨筱光又问她:“你觉得你能看透领导吗?”
方竹这一次想得久了点儿,才说:“他从来不和我说心事,他都是直接告诉我结果。有时候我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爱情的情状就是这样千百种,种种都不同。杨筱光又开始烦恼。
阿姨做好了饭菜,摆好桌子,问方竹:“何太太,我今晚家里有点儿事,可以先走哇?”眼光却是看向杨筱光的。
杨筱光就说:“好的好的,我来照顾何太太。”她说着笑嘻嘻地看向方竹。
方竹无奈,应承了阿姨。
“她都叫你何太太?”
“我总不好说不是,不然阿姨一定会想歪的,以后就会瞎三话四,不大好。”
方竹的手还是没办法动,杨筱光便喂她吃饭。她发现阿姨煮的是鱼片皮蛋粥、清炖的鸽子、还有萝卜小排汤,都是很清爽的,便问:“菜单也是领导开的?”
方竹点头。
“我真的是服帖他,他是十项全能选手,你喜欢他是有道理的。”
方竹说:“他家务一向做得好,以前生煤炉洗衣服都是他做的,就是烧菜还差一点,不过也比我强多了。”
十五 心似网中千千结
恋爱未爱,将始未始。
杨筱光明白自己目前生活中的烦恼重心已从工作转到了感情上。和方竹聊过以后,并不能解决她的问题,她平生第一次了解了感情之烦恼,乃人生大烦恼之一。
连带办公室里的风起云涌在她眼里也不过成了身外物,或者她想,她根本就不知道自己到底要什么。这和做领导的有着天差地别。把方竹接回家照顾的何之轩依旧那么淡定自若,好像生活没有发生什么变化,他竟还能在认真处理了繁忙公务的同时按时下班。
杨筱光知道他的生活也开始发生了变化,可外人看不出来,她想,这就是道行。
她可做不到。
好几个下午,她都在恍恍惚惚地开小差,老陈以为她动漫看多了才犯困,提醒了好几回。
选秀的决赛就要到了,“孔雀”的网络营销的准备工作也已全部做好。决赛一过,就可以借决赛风头做一个声势浩大的发布会了,然后网络和平面媒体全线出动,打一个翻身仗。
还有其他大事件。
何之轩不知何时主持收购了一间成熟的摄制公司,将公司现有的业务线做了扩展。这几乎是无声无息就进行到最后环节的。
消息是老陈放给杨筱光的。
杨筱光瞅了老陈一眼,他到大功告成才透风,这堵墙真严实。
那之后,便是有人一定会高升了。
有同事觑出风向,过来同老陈开玩笑:“这下能给你女儿买小汽车了吧?”
老陈貌似傻呵呵地笑,并不多说什么。
随着公司里行政和经营结构在悄无声息地发生着变化,网络上关于选秀的话题也是一日三变。
事情是这样闹起来的。最近一个礼拜的短信投票,潘以伦的票数本来应该是最高,可十号突然就追了上来。于是潘以伦的“轮胎”们坐不住了,大喊有内幕,并在人气很高的论坛上发了帖子。
其中一张帖子下面有人跟帖,不咸不淡地说:“你们在贼喊抓贼。”
那人摆事实讲道理,说出潘以伦也是有后台的内幕。证据之一就是同杨筱光看演唱会的照片,那个人说照片里可不是潘以伦的什么女朋友,是他身后和经济公司合作的企业内的工作人员,还说他已经给那间公司拍过广告,是内定的前三甲。
这个帖子跟帖的人越来越多,有越来越多的人声称知道内幕,不断有其他的料被爆出来。潘以伦的粉丝们心急护主,回帖言辞犀利的立刻同别人吵成一堆。
梅丽开始着急了,同“君远”一干人等开会时说:“粉丝真是好心办坏事,干脆我们找人删帖?”
何之轩说:“不做回复就是最好的回复,先静观其变吧!”
对方的于总也赞同:“网络上的各种丑闻,其实也是炒作契机,真正内幕如何,全部口说无凭,就当是增加曝光率。”
不过何之轩还是出面和潘以伦拍过广告的饮料公司进行了协商,希望他们的广告投放能放在决赛之后,对方也认为决赛之后投放效果会更好,便答应了。
只有菲利普显得同梅丽一样着急,他收到几个媒体的来电询问,就直接下令客服部,要他们同梅丽一起去拉拢关系,红包送出去,希望能够封口,倒是显得格外积极。
老陈明着赞了一句:“老菲这样做,还是很有风度的。”
这个风波牵扯最多的就是潘以伦了,如果他拿了名次,正合了喧嚣尘上的黑幕说,如果他拿不了名次,他的“孔雀”项目最主要代言人的地位就会有所变动。
她平白地就为他担心。但是她想,她也是为工作上的麻烦担心着。这支广告的脚本已经修改完成了,就是潘以伦当初看中的知青篇。
不过潘以伦本人的精神状态倒是不错,他同别的选手来“君远”试了最后一次镜。试完之后,他走进了他们的办公室。
杨筱光远远看过去,如今的他全身上下都已被打理得有声有色,明星样子出来了,一进来就光芒四射,把人都吸到身边去了。
“趋炎附势的人。”杨筱光低咒。
潘以伦先同梅丽和何之轩在办公室内谈了一会儿,再走出来,就径直走到杨筱光身边,居高临下地俯望着她。
他竟然有了气势,看得她鼻尖冒汗。包装果然使人更上档次,她想。
“你要是再看下去,明天又得被曝光。”
“曝光就曝光。”
“得不了冠军,然后会被经纪公司雪藏。”
他不语,她又说:“别傻,你需要赢。”
潘以伦靠在她的办公桌前,这样长手长脚的,大家都以为他们在闲聊,其实他的手伸过来,一下就握住了她的。
他的手心无汗,干净又温暖。反而是杨筱光自己,紧张得好像全身都在冒汗。
她叹了一口气:“正太,我们才认识多久?”
“够久了。”潘以伦说。
“正太,你有没有恋爱过?”她低声问他。
潘以伦很坦白,说:“念中专的时候和女孩儿约会过。”
“嗯,我要同你说的是,其实我挺没出息的,活了这把年纪竟然没谈过恋爱。”
潘以伦沉默。
“我很平凡,也很普通。也许你将来会是天皇巨星,更衬得我暗淡失色—”
她没有说完,他反问她:“你是在说服你自己还是在说服我?”
杨筱光要抽出自己的手,但是抽不出来,她说:“我已经过了可以浪漫恋爱的年龄。”随即大大叹气,“你是不是想让我像电视剧里的那些女人一样问你,你是不是将来会娶我?”
潘以伦说:“杨筱光,我知道你想要什么。”
杨筱光仰头看他,这样显得她矮了一截,看他也看得吃力。他的眼睛很清亮,声音低沉,但也是清晰的,他小声地,对她一个人说:“你太诚实了,什么都放在一张面孔上,让我总是得到鼓励。杨筱光,我有时候想,你如果决断一点,或许我就会死心。”他捏了捏她的手,几乎是用一种耍赖的表情说,“我越来越不想放手。”
杨筱光死死靠在椅子背上,整个人都要陷进去了,这样是没有后路的,可她仍旧嬉皮笑脸:“正太,太了解我的人,我会很害怕,说不定会干掉你!”
潘以伦另一只手伸过来,竟然扳住她的脸:“杨筱光,我不会认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