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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筱光说:“要发挥这个潜力还蛮吃力的。”

方竹叹一口气:“阿光呀,你相亲的时候,肯定始终在想,这个男人的条件我很满意,我跟他谈朋友也许不错。但是你没有想过,你是不是会喜欢上这个男人?”

杨筱光思考起来,“喜欢”这个问题是老复杂的,她哪里能知道什么样的情绪才算得上是“喜欢”呢?她问方竹:“我就觉得看他的卖相很舒服,这算不算得上是‘喜欢’?”

这把方竹问住了,她一时也解释不了“喜欢”这么抽象的词汇,只好先鼓励杨筱光:“莫北和我通过电话了,他对你的感觉很好,同我讲了还想约你出去。今天起码是一个良好的开始,对不对?”

杨筱光点点头,心情豁然开朗起来,把诸如“不确定”“很迷茫”等表示患得患失的词汇全部抛开去。生活嘛,就是且走且看,何必令自己有诸多的额外压力呢?

五城里月光照亮我

这支饮料广告经过何之轩和客户的讨论,最后还是决定用潘以伦。按照分工,由杨筱光负责通知梅丽。

她翻出潘以伦的报名表,上头贴着报名照。能在一寸大头照里还能有这么英俊的面孔,他可真是天生吃这行饭的料。

可是照片里他的眉目之间仿佛有一种淡淡的忧郁。

自己可不是又八卦了?她想。

她把梅丽约来谈合同,潘以伦自然跟着来了。

有好一阵子没见着潘以伦了,他似乎又瘦了点儿,仍是跟在梅丽身后默不做声。

全部合作条款均由梅丽代为决定,且还有部分敏感条款,梅丽索性撇下潘以伦,在何之轩的办公室内同何之轩与老陈私下沟通。

杨筱光泡了杯茶给独自在会客室等待的潘以伦。

他正安静地坐在沙发里,抱着胸在闭目养神,眼底青了两圈,人不是一般的疲惫,心中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本来是签他的卖身契,倒像是与他毫不相关了。

杨筱光平白就生出几分荒凉感,她推了推潘以伦:“你也好好儿看看合同吧,别吃了亏。”

潘以伦睁开眼睛,黑亮的眼盯着她,唇抿起来,不经意间多了分稳重,他其实是有成熟男子气质的。他说:“价格合理就可以了。”

杨筱光说:“别要求这么低。”

他笑:“你是甲方,再讲这些话就变成我们乙方了。”

杨筱光也笑了,知道自己又公私不分多管闲事了。她说:“以后工作可能会很辛苦,但是比你做的那些要正,钱慢慢会多起来的,有付出总会有收获,放心。”

潘以伦说:“好的,杨老师。”

他说话的表情有些戏谑,又开了这么句玩笑,杨筱光佯怒,放手就往他脑门上拍去。她本来以为他会躲,谁知道他竟没躲,一下子没轻没重地真的拍到了他的脑门上。

杨筱光自己先被吓一跳。

没想到潘以伦只是揉了揉额头,说:“杨老师,你放心,我保证顺利完成任务。”

杨筱光撇撇嘴角:“我知道你心里肯定在笑我多管闲事。”

潘以伦站起来,居高临下地望定她说:“没有的事。”

何之轩同梅丽一起走了进来,他们后头还跟着从香港赶来看演员的广告片导演。

导演用专业的眼光看了潘以伦一眼,就非常满意,说:“我要的就是他的青春。”

潘以伦照例不做声,没有任何意见。

杨筱光在一旁暗里觑他,想,青春正好能卖钱,但自己无端端的很惆怅。

老陈通知杨筱光:“广告很急,就定在下周开拍,你跟进吧!”

杨筱光一回头,潘以伦便开朗地对着她笑了笑。

拍广告的头一天就是这座城市入冬后的第一个零度,而这支广告的第一个镜头是青春男主角在雨中奔跑。

虽然是在棚里拍,但是毕竟是没有暖气的,男主角还得穿着单薄的白衬衫和牛仔裤,淋着雨,哈出白气。

杨筱光在潘以伦定妆的间隙,向造型师建议:“能不能给他贴暖宝宝?可以贴在脚心或者腿部,不容易看出来。”

那双黑亮的眼睛在冲她微笑,这个男孩儿上了妆以后更漂亮,杨筱光望着他的微笑差一点儿发呆。

造型师正踌躇,导演听到了,斩钉截铁地说:“不行,就是考虑了实际情况才把室外改棚里了。”

杨筱光得尊重别人的专业,只好罢了。于是潘以伦在人工雨下头来回跑了几十次。

水淋湿了他的衣服以后,可以看见他极漂亮的身材线条,俊秀的眉眼在雨幕里若隐若现,让人看得不禁要问,Hi,boy,你为什么这么忧郁?

你忍不住就要关心他。

事实上跑了几十次,问题并不是出在潘以伦身上。导演因为他的表现,不断涌现新创意,要一次一次试效果,所以,潘以伦便只好跟着淋湿,吹干,再淋湿,再吹干。

他很敬业,一直表现得精力充沛,保持导演所需要的饱满状态,一次次重复演出。至整个镜头拍摄完毕,全场爆发出如雷掌声。

杨筱光叹息,这样的钱也未必比帮印刷厂送货好赚。

这段情节拍完已近晚间八点,导演尤其满意,说:“不用教就有感觉,而且认真用功不怕吃苦,这个新人有前途。”

梅丽在一边照例要往自己脸上贴金,声称自己是慧眼识英才。

“没人找他拍电视剧?”导演问。

“拍过,不过是走龙套。”梅丽说,“没资没历,又不是电影学院出来的,这口饭不容易吃。”

导演用香港普通话嚷:“那就去选秀啦!只要人靓气质乖,大众就会爱。你们的电视台不是都在做选秀节目吗?”

他们口里谈着这个新人,可是没有人注意到新人已经冻得发抖,还得在无人的角落把浑身湿透的自己擦干。

杨筱光捞了件大棉袄递给潘以伦,他自己就势一裹,先搓了搓手,她又递给他一只热水袋,他揣到了怀里。

“明天还有镜头,顶得住?”

潘以伦说:“没有问题。”可是声音已经瓮了。

工作人员开始收拾工具打扫现场,有人催促大家准备回家。

梅丽过来对潘以伦说:“我先走了。”再小声提醒,“跟这里的前辈道别。”

潘以伦暖了一会儿身子,才慢慢地穿上了衣服。工作人员都赶着回家了,没有谁会在意一个无名小卒的道别。

照明灯一盏一盏地灭掉,啪啪啪,他被留在了黑暗里。

杨筱光理好了包,又走到他跟前,想表示安慰:“嘿,导演都夸你,看来你真有天赋。”

她看不清他的脸,就听见他的声音说:“还好有,可以正当获利。”

杨筱光呆了呆,说:“小孩子还挺记仇的。”

但小孩子这回没记仇,他的声音在黑暗里模模糊糊的:“你说我的青春能值多少钱?”

这让杨筱光默然了,好一阵子才说:“红的话,前途无限,红他个二十年,名利双收。”她继续说,“真的别再去古北那儿打工了。”

不知道潘以伦是点头还是摇头,他也默然,过了一会儿才说:“没去,早就结完账了。”他忽然又说,“今天好像在所有人面前脱光了一样。”

杨筱光脱口而出:“你的身材很不错。”

他反问:“是吗?”

听到这样的语调,就晓得他一定是笑了。而杨筱光却感到面上发烧,作为一个女人,她在夸奖一个男人的身体,反应过来时不是不尴尬的。

她决定不想也不说了。

但是意外发生了。

他们说了这阵子话,摄影棚内的人已走了个精光,等他们走到门边才发现厂房大门被反锁了,不知是哪位尽忠职守的工作人员这样手快。

杨筱光和潘以伦在黑暗里面面相觑。

“有没有剧务的电话?”潘以伦问。

杨筱光拿出手机拨通电话,同对方讲:“工作室的门反锁了,我被关在里头了,你这儿有钥匙吧?”

对方当头一句话就是:“我这儿都上中环了。”

杨筱光细声细气地讲:“那烦请阁下拨冗从中环折回内环,解救小妹于水火。”

对方哈哈大笑,好像十分乐意和年轻女孩儿有这样的交流。

杨筱光放好手机,年轻男孩儿温暖的气息接近过来,她听见潘以伦说:“这样讲话好像被人占了便宜。”

“唉,工作有时候就是不流氓不成活,求人的时候自然要矮一截。”杨筱光耸耸肩,又蜷了蜷身体。

潘以伦看了出来:“怎么了?”

杨筱光捂着肚子,面有难色,咬牙道:“暖气关了一下子就冷了,我刚才偏偏又喝了一杯奶茶。”她小跳着脚试图减轻某种难以启齿的压力。

“要上厕所?”潘以伦偏偏问了出来。

她狠狠瞪他。

他说:“厕所在楼下。”

这就是杨筱光欲哭无泪的地方。

“他们回来要多长时间?”

“估计十多分钟。”她咬紧牙关。

“你能忍多久?”

杨筱光像只兔子一样小碎跳:“换你试试看!”她捂着肚子蹲下来,想,这次在这个比自己年纪小的男孩儿面前,这样的丑可出大发了。

潘以伦打开窗往外看:“这里是三楼,跳不下去的。”他想,她也不可能让他把她背下去。于是四处仔细寻找,在配电间找着一只工具箱,翻出一把老虎钳、一把螺丝刀和一根铁丝走回门前。

杨筱光看着潘以伦用螺丝刀将门锁的外壳卸下,再将铁丝钻进裸露的齿轮内,用老虎钳钳住齿轮,再提着铁丝小心翼翼地转动,三两下,喀哒一声,锁竟然开了。

他的动作极为老练,这样的技术工种,等闲的人是不应该会的啊。但目前的情况令杨筱光没法多想,门一开她只想到要立刻撒腿往外冲。

折回来为他们开门的剧务赶到时,潘以伦已把门锁原封不动地装了起来,又收拾好了工具箱。剧务对着门锁研究了半天,问潘以伦:“你们怎么出来的?”

潘以伦说:“也许没锁上,左转右转,一下就开了。”

剧务气恼:“我就说‘君远’的小杨就是毛躁,明天一定投诉到他们何总那里去。她人呢?”

潘以伦答:“走开了,等会儿会回来。”

剧务检查了一遍门锁,问潘以伦:“你不走?明天还要拍外景。”

潘以伦说:“就走了。”他将杨筱光遗留在棚内的提包一块儿拿出了门,和剧务一起锁好门,等在走廊处。

走廊阴暗的灯光把他的影子朦胧地照在壁角里,孤独的一道长影,陷在黑暗里,仿佛全世界只剩下他一个人。

杨筱光走出来就看到这样的潘以伦,想,这孩子真忧郁。

潘以伦抬起头。

杨筱光问他:“剧务来过了?”

他点头。

她指着自己的鼻子,问:“你不会在等我吧?”

他朝她后面探头:“除了你还有鬼吗?”

杨筱光笑着抓抓后脑勺,笑得有点儿荣幸有点儿傻:“头一回有帅哥等着送我。”

他走过来道:“天黑路弯,怕你摔跤。”说着伸出手把她的包递到她手上。

“正太,我叫车回去,顺路送你?”

潘以伦问:“你怎么知道顺路?”

杨筱光拍拍他的肩膀,豪爽地讲:“不顺路也能送的嘛!”

他笑起来,让她领头下了楼,径自从楼下的草坪深处取出自己的自行车。

原来他是骑自行车来此地拍广告片的呀,自行车还挺破,链条有点儿生锈,是老牌子“永久”。

这时城里的月光正明亮,月光下推着破旧自行车的男孩儿依然很漂亮。

一阵冷风钻进杨筱光的领子里,把她的心头吹得微微一颤。她跳到路边佯装要招出租车,可是此地偏僻,深夜车又少,来往的几辆均不是出租车。

身后的漂亮男孩儿没有走,而是适时地说:“我送你去地铁站?”

这个建议很好,识时务的杨筱光认为不该拒绝,她立刻就恭敬不如从命了:“也好也好,帮我省下出租车费。”

“你倒还真不客气。”潘以伦笑,他想他今天笑得是有点儿多了。

“客气伤和气。”杨筱光已安然地在他的车后座上坐稳了。

潘以伦翻身上车,尽量放慢速度,既怕她坐不牢,也怕夜里的风太大太冷又会把她吹得肚子疼。

可是杨筱光兴致很高,直说:“快点快点。”又说,“你晓得吗?这是头一次有男生骑自行车带我,感觉还蛮不错的,虽然你年纪比我小啦!”

潘以伦说:“你话还挺多的。”

他还是用稳妥的速度骑着车,听着她唧唧喳喳讲着话,心头有一点点暖,又恨此地到地铁口的路是那么短,往前一拐弯就要抵达目的地了。

这样一路到了地铁口,杨筱光从潘以伦车上跳下来时,腿脚一弯,差点儿一屁股坐到地上,才发觉四肢都快要冻直了。

潘以伦皱了皱眉:“末班车快到了,早点儿回家洗个热水澡。”

杨筱光揉着双膝,跺脚跺了好一会儿才缓过来,直叫:“唉唉唉,天生不是享受浪漫的命。不过,正太,还是多谢你捎我这一程啊!”

潘以伦问:“你是不是和谁都特别容易熟?”

“我打小就是自来熟。”她笑嘻嘻地望着他。

月亮升到天空中央,十分光明正大。月亮下边的人,心里的想法也十分光明正大。

杨筱光想,哎,眼前的“正太”长得比上一回相亲的莫北先生还好看。这么好看的男孩子,就站在她面前,又是月光又是冷风—她勒令自己要把这样的想入非非打住。

可是他说:“你脸红了?”

她捂住脸颊:“哪里有?”又解释,“皮下血管敏感。”

潘以伦又想笑了。

她就在他面前,呼吸近在咫尺,红扑扑的脸,像冬天的苹果,又凉又脆又甜。想一下,他差点儿伸出手,还好忍住了。

他说:“老李他们单位的人来慰问了。”

杨筱光惊喜:“那很好啊!”她说,“你也是好人,这么关心他们。”

“我们是邻居,那活儿还是我送货到展馆,听别人提了介绍给老李的。”

杨筱光点点头:“所以有句话我要还给你,这不是你的责任。”

他好像很听话般点了点头:“我把你的钱送过去了,他们很感谢你。”

杨筱光很高兴:“有空我再去看望他们。”

潘以伦定定地看着真心喜悦的杨筱光,时间不长不短,不好让她发觉。看好了,才说:“晚安。”

她向他摆摆手,一路连跑带跳进了地铁站。她不知道他是一直目送她的身影消失后,才翻身上车,驰入夜色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