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枪已从床下取出来。
枪上积满了灰尘,但却没有生锈。
有些事是永远不会生锈的,有些回忆也一样。
高立想到了秋凤梧。
“不知道他现在怎么样?不知道他们是不是也找着了他?”
他希望没有。这件事,他希望就在这里结束,就在他身上结束。他惟一放不下的,只有双双。如果他不在了,双双会怎样?他连想都不想。双双好像也没有想,似已睡着。她实在远比任何人想像中都坚强得多,勇敢得多。但在睡着的时候,她看来还是个孩子,他怎么能忍心抛下她?他怎么能死?窗外风在呼啸,夜更黑暗,他紧紧握着他的枪,他用尽所有的一切力量,不让眼泪流下来,但他泪已流下。
双双翻了一个身,忽然问道:“你为什么还不睡?”
原来她也没有睡着。
高立道:“我……我还不想睡。”
双双道:“莫忘了你明天还要早起下田去。”
高立勉强笑了笑,道:“明天我可不可以偷一次懒?”
双双道:“当然可以。只不过,后天呢?……大后天呢?”
她叹息了一声,接着道:“他们若一直不出现,难道你就一直在这里陪着我?……难道你能在这小屋里陪我一辈子?”
高立道:“为什么不能?”
双双道:“就算你能,这样子我们又能维持到几时?”
高立道:“维持到他们出现的时候,等着他们来找我,总比我去找他们好。”
双双道:“但他们几时才来找你呢?”
高立肯定道:“他们既已来了,就决不会等太久的。”
双双道:“他们这样做,也许就是要将你困死在这屋子里,要等你精疲力竭的时候才出现。”
高立苦笑道:“可是他们不必等,他们根本没有这种必要。”
双双道:“为什么?”
高立黯然道:“现在是不是已到了应该说老实话的时候?”
双双道:“是。”
高立接着道:“那么我只希望你能为我做一件事。”
双双道:“什么事?”
高立轻抚着她的脸,柔声道:“我要你答应,无论我出了什么事,你都要好好活下去。”
双双道:“你……你……你这是什么意思?”
高立赧然道:“我的意思你应该明白。”
双双道:“你怕他们?”
高立道:“我不能不怕。”
双双道:“为什么?”
高立的脸已因痛苦而扭曲,道:“你永远想不到他们有多么的可怕。这次他们既然又找来了,就一定已经有十分的把握。”
双双沉默着。
她仿佛忽然变得很冷静,过了很久,才缓缓道:“他们若真的已经有十分的把握,为什么不立刻下手呢?”
高立道:“因为他们故意要让我痛苦。”
双双道:“但他们下手捉住你之后,岂非还是一样可以令你痛苦?”
高立怔住。
然后他眼睛渐渐发亮,突然跳起来,道:“我想通了。”
双双道:“你想通了什么?”
高立道:“青龙会的人并没有来。”
双双道:“来的是什么人?”
高立道:“来的只有一个人,所以他才要这样做,要逼得我精疲力竭,逼得我发疯,然后他才好慢慢地收拾我。”
双双道:“你知道这人是谁?”
高立道:“麻锋,一定是麻锋。”
麻锋很少杀人,但他若要杀人,就从不失手;他杀人很慢,慢得可怕。
“你若要杀一个人,就得要他变做鬼之后,都不敢找你报复。”
高立的脸因兴奋而发红,道:“我知道他迟早一定会来的,我知道。”
双双道:“为什么?”
高立道:“他要来报复。”
双双道:“报复?”
高立道:“有些人自己可以做一万件对不起别人的事,但别人却不能做一件对不起他的事,否则他就一定要亲手来报复。”
他咬着牙,一字字道:“但他却忘了,我也正要找他。”他当然永远忘不了是谁杀了金开甲。
双双问道:“你怎么知道他没有带青龙会的人来?”
高立道:“他决不会。”
双双道:“为什么?”
高立道:“因为报复是种享受,杀人也是,决绝不会要别人来分享的。”
双双紧握住他的手,道:“他……他一定是个很可怕的人。”
高立冷笑着说道:“他的确是,但我并不怕他。”
他声音突然停顿,外面竟有人在敲门,敲门的声音很轻、很慢,每一下都仿佛敲在他们心上。
高立几乎连呼吸都已停止。
他忽然发现自己并不如他自己想像中那么有把握。
这两年来,他拿的是锄头,不是枪。敲门声还在继续着,轻轻的,慢慢的,一声又一声……
双双的手好冷。
他忽然发现她也并不如他自己想像中胆子那么大。
双双终于忍不住说道:“外面好像有人在敲门。”
高立道:“我听见了。”
双双道:“你不去开门?”
高立冷笑道:“他若要进来,用不着我去开门,他也一样能进来。”其实他自己也知道这只不过是种借口。
他的确是在畏惧。
因为他不能死,所以他怕死。
怕死并不是件可耻的事,决不是。
你若是个真正的男子汉,有双双这么样一个爱你的女人需要你照顾,你也会怕死的。
双双的心仿佛在被针刺着。
她当然了解他。没有人比她更了解他。她空洞灰黯的眼睛里,忽然泉水般涌出了一连串晶莹的泪珠。
高立道:“你……你在哭?”
双双点点头,道:“你知道我一直在为你而骄傲的。”
高立道:“我知道。”
双双道:“但现在……现在我却没有这种感觉了。”
高立垂下头。
他当然也了解双双的心情。
没有一个女人愿意自己的男人是懦夫,更没有女人愿意自己的男人在面对困难和危险的时候畏惧逃避。
双双赧然道:“我知道你是为了我才这样做的,但我却不愿你为了我这样做,因为我知道你现在一定很痛苦,因为你本不是懦夫。”
高立道:“可是你……”
双双道:“你用不着为我担心。无论我怎么样,只要是你应该去做的事,你还是一定要去做的,否则我也许会比你更痛苦。”
高立看着她。只有真正的女人,才会说出这样的话。
他忽然发现自己在为她而骄傲。他俯下身,轻吻她面颊上的泪珠,然后就转身走了出去。
她伏在枕上,数着他的脚步声。每天早上,她都要数他的脚步声,从床边只要走十三步,就可以走到外面的门。
一步、两步……四步、五步……
这一去他是不是还能回来呢?她不知道,也不敢想。就算她明知他这一去永不复返,也同样不会拦阻他,因为这件事是他非解决不可的,他已不能逃避。
第五回 故人情重
夜色凄迷。
冷雾也不知是在什么时候升起的,一个人静静地站在雾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