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立没有回答。
他不知道应该怎么样回答。
双双道:“能吃得好,穿得好,并不能算是个好日子。最重要的是,要看你心里是不是快乐。只要能心里快乐,别的事我全不在乎。”
她温柔的脸上,带着一种无法描述的勇气和决心。
高立慢慢地挺起了胸,拉起了她的手。
他心里忽然也充满了决心和勇气,他知道现在世上已决没有任何事,能令他悲伤畏惧了。
因他已不再孤独。
不再孤独——只有曾经真正孤独过的人,才知道这是种多么奇妙的感觉。
他们并没有到深山中去,也没有到边荒野外去;他们找了个安静和平的村庄住下来,镇上的人善良而淳朴。
一个辛勤的佃户,和一个病弱的妻子。这里是决不会引起别人闲话的。
他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他们过的日子平静而甜蜜。
只可惜这并不是我们这故事的结束。
高立回来了。
带着一身泥土和疲劳回来了。
双双已用她纤弱柔和的手,为他炒好了两样菜,温热了一壶酒。这屋里的每样东西她都已熟悉,她渐渐已可用她的手代替眼睛。
现在她已远比以前健康得多。
甜蜜快乐的生活,无论对什么样的病人说来,都无疑是一帖良药。
高立看着桌上的酒菜,笑得就像是个孩子:“今天晚上居然有酒。”
双双甜甜地笑着,道:“这几天你实在太累,我应该好好地犒赏犒赏你。”
高立坐下来,先喝了口酒,才笑道:“我只希望今年交过租后,能多剩下几担谷子,去替你换些好玩的东西来。”
双双就像是被宠坏了的孩子,坐到他膝上,眨着眼道:“我只想要一样东西。”
高立道:“你要什么?”
双双道:“你。”
她用她纤弱的小手,捏住了他的鼻子。
他张大嘴,假装喘不过气来。
她吃吃地笑着,将一杯酒倒下去。他拿起筷子,夹了块排骨,要塞进她的嘴。
突然,他的筷子掉了下来。
他的手已冰冷。
筷子挟的不是排骨,是条蜈蚣,七寸长的死蜈蚣。
双双道:“什么事?”
高立脸色也变了,还是勉强笑道:“没什么,只不过菜里有条蜈蚣,一定是刚从顶上掉下来的。看样子今天晚上这糖醋排骨我吃不到嘴了。”
双双沉默了很久,终于也勉强笑了笑,道:“幸好厨房里还有蛋,我们煎蛋吃。”
她一站起来,高立也立刻站起来,道:“我陪你去。”
双双道:“我去,你坐在这里喝酒。”
高立道:“我要陪你去。我喜欢看你煎蛋的样子。”
双双笑道:“煎蛋的样子有什么好看?”
高立道:“我偏偏就是喜欢看。”
两个人虽然还是在笑着,但心里却已突然蒙上了一层阴影。
厨房里很干净。
你绝对想不到像双双这么样一个女人,也能将厨房收拾得这么干净。
爱的力量实在奇妙得很,它几乎可以做得出任何事,几乎可以造成任何奇迹。
双双走进来,高立也走进来;双双去拿蛋,高立也跟着去拿蛋。
他跟着她,简直已寸步不离。
双双开了炉门,高立煽了煽火;双双拿起锅摆上去,高立掀起了锅盖。
突然,锅盖从他的手里掉了下去。
他的手更冷,心也更冷。
锅并不是空的,锅里有两个纸人。
用白纸剪成的人,没有头的人。
头已被撕断,脖子上已被鲜血染红。
炉火很旺,纸人被烤热,突然开始扭曲变形,看来更是说不出的诡秘可怖。
双双的脸色苍白,似乎已将晕过去。她有种奇妙的第六感,可以感觉到高立的恐惧。
她没有晕过去,因为她知道这时候他们已一定要想法子坚强起来。她忽然柔声道:“现在我们是不是已经可以说老实话了?”
高立握紧双拳,道:“是。”
双双道:“蜈蚣不是从屋顶上掉下来的,这里决不会有蜈蚣。”
高立点点头,面上充满了痛苦之色。
因为他知道他们平静甜蜜的生活,现在已结束了。
要承认这件事,的确实在太痛苦。
但双双却反而很镇静,握紧了他的手,道:“我们早已知道他们迟早总会找来的,是不是?”
高立道:“是。”
双双道:“所以你用不着为我担心,因为我早已有了准备。”她的声音更温柔,接着道:“我们总算已过了两年好日子,就算现在死了,也没什么遗憾,何况,我们还未必会死。”
高立挺起胸,大声道:“你以为我怕他们?”
双双道:“你当然不怕。你是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怎么会怕那些鬼鬼祟祟的小人?”
她脸上发出了光,因为她本就一直在为他骄傲,高立忽然又有了勇气。
你若也爱过人,你才会知道这种勇气来得多么奇妙。
双双道:“现在你老实告诉我,锅里究竟有什么东西?”
高立讷讷道:“只不过……只不过是两个纸人而已。”
双双道:“纸人?”
高立冷笑道:“他们想吓我们,却不知我们是永远吓不倒的。”
死蜈蚣和纸人当然要不了任何人的命。无论谁都可以看得出,这只不过是种威胁,是种警告。
他们显然并不想要他死得太快。
双双咬着嘴唇,沉默了很久,忽然道:“你洗洗锅,我替你煮蛋吃。煮六个蛋,你吃四个大的,我吃两个。”
高立道:“你……你还吃得下?”
双双道:“为什么吃不下?吃不下就表示怕了他们。我们非但要吃,而且还要吃多些。”
高立大笑道:“对,我吃四个,你吃两个。”
也只有连壳煮的蛋,才是最安全的。
于是他们开始吃蛋。
双双道:“这蛋真好吃。”
高立道:“嗯,比排骨好吃多了。”
双双道:“他们若敢像个男人般堂堂正正走进来,我也可以请他们吃两个蛋的。”
高立冷笑道:“只可惜他们不敢!那种人只敢鬼鬼祟祟地做些见不得人的事。”
突然间,窗外也有人在冷笑。
高立霍然长身而立,道:“什么人?”
没有回应,当然没有回应。
高立想追出去,却又慢慢地坐了下来,淡淡道:“果然又是个见不得人的。”
双双道:“你知不知道用什么法子对付他们这种人最好?”
高立道:“你说什么法子?”
双双道:“就是不理他们。”
高立大笑,道:“对,见怪不怪,其怪自败,这的确是个好法子。”
他笑的声音很大,可是他真的在笑么?
窗外一片黑暗,无边无际的黑暗。
黑暗中也不知隐藏着多少可怕的事,多少可怕的人。
屋子里却只有他们两个。
小小的一间屋子,小小的两个人,外面那无边无际的黑暗和恐惧,已完全包围住他们。他真的能不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