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定侯叹了口气,这次他总算已弄清楚,这人说话的对象就是他。
看来他的动作虽然比狸猫更轻,这人的感觉却比猎狗还灵。
他挺起了胸膛,握紧了拳头,尽量使自己的声音镇定:“我既然已来了,当然要上去的。”
每一层塔外,都有飞檐斜出,以邓定侯的轻功,耍一层层的飞跃上去并不难。
但是他却宁可走楼梯。他不愿在向上飞跃时,忽然看见一把刀从黑暗中伸出来。
他也不想被人凌空一脚踢下,象是条土狗一样挥死在这里。
他宁可走楼梯。
不管塔里的楼梯有多窄,多么黑暗,他还是宁可走楼梯的。
就算塔里面也有埋伏,他也宁可走楼梯。
只要能让自己的脚踏在地上,他心里总是踏实些。
他一步步地走,宁可走得慢些,这也总比永远到不了的好。
塔里面既没有埋伏,也没有人。
四面窗户上糊着的纸已残破了,被风吹得“叹落,叹落”的响。
越走到上面,风越大,声音越响,邓定侯的心也跳得越快。
塔里面没有埋伏,是不是因为所有的力量都已集中塔顶上?
既然明知他一上到塔顶,就已再也下不来,又何必多费事?
邓定侯的手很冷,手心捏着把冷汗,甚至连鼻尖都冒出了汗。
这倒并不是完全因为害怕,而是因为紧张。
凶手究竟是谁?奸细究竟是谁?
这谜底立刻就要揭晓了,到了这种时候,有谁能不紧张?
塔顶上当然有人,一盏灯,两个人。
第十三回 断塔断魂
(一)
一盏黄油纸灯笼,用竹竿斜斜挑起,竹竿插在断墙里,灯笼不停地摇晃。
灯下有一个人,一个衰老佝偻的残废人,阴暗丑陋的脸上、满是刀疤。
胡老五,“拼命”胡老五,此刻他当然不是在拼命,他正在倒酒。
酒杯在桌上,桌子在灯下,他正在替一个很高大的人倒酒。桌子两旁,面对面摆着两张椅子,一张椅子上已有个人坐着,一个很高大的黑衣人,他是背对着楼梯口的。
邓定侯从楼梯走上来,只能看到他的背影,虽然坐着,还是显得很高大,他当然听见了邓定侯走上来的脚步声,却没有回头,只不过伸手往对面椅子上指了指,道:“坐。”
邓定侯就走过去坐下,坐下去之后他才抬起头,面对着这个人,凝视着这个人的眼睛。
两个人的目光相遇,就好象是刀与刀相击,剑与剑交锋。两个人的脸都同样凝重严肃。
邓定侯当然见过这个人的脸,见过很多次,他第一次见到这个人的脸是在关外………在那神秘富饶的大平原,雄伟巍峨的长白山,威名远播的长青镖局里。
从那次之后,他每次见过这个人,心里都会充满了敬重和欢愉。因为他敬重这个人,也喜欢这个人。可是这一次,他见到他面前的这张脸时,心里却只有痛苦和愤怒。
——百里长青,果然是你,你……你为什么竟然要做这种事?
他虽然在心里大声呐喊,嘴里却只淡谈地说了句:“你好。”
百里长青沉着脸,冷冷道:“我不好,很不好。”
邓定侯道:“你想不到我会来?”百里长青道:“哼。”
邓定侯叹了口气,道:“但是我却早已想到你……”
他没有说下去,因为他看见百里长青皱起了眉。他要说的话,百里长青显然很不愿意听。
他一向不喜欢说别人不愿听的话,何况,现在所有的秘密都已不再是秘密,互相尊重的朋友已变得势不两立了,再说那些话岂非已是多余的。
无论多周密的阴煤,都一定会有破绽;无论多雄伟的山峦,都一定会有缺口。
风也不知从哪一处缺口吹过来,风在高处,总是会令人觉得分外尖锐强劲,人在高处,总是会觉得分外孤独寒冷。这种时候,总是会令人想到酒的。胡老五也为他斟满了一杯。邓定侯并没有拒绝,不管怎么样,他都相信百里长青绝不是那种会在酒中下毒的人。
他举杯——
他还是向百里长青举杯,这也许已是他最后一次向这个人表示尊敬。
百里长青看见他,目中仿佛充满了痛苦和矛盾,那些事或许也不是他真心愿意去做的。
但是他做出来了。邓定侯一口喝干了杯中的酒,只觉得满嘴苦涩。百里长青也举杯一饮而尽,忽然道:“我们本来是朋友,是吗?”
邓定侯点头承认。
百里长青道:“我们做的事,本来并没有错。”
邓定侯也承认。
百里长青道:“只可惜我们有些地方的做法,并不完全正确,所以才会造成今天这样的结果。”
邓定侯长长叹息,道:“这实在是很可惜,也很不幸。”
百里长青摇头道:“最不幸的,现在我已来了,你也来了。”
邓定侯道:“你认为我不该来?”
百里长青道:“我们两个人之中,总有一个是不该来的。”
邓定侯谊:“为什么?”
百里长青道:“因为我本不想亲手杀你。”
邓定侯道:“现在呢?”
百里长青道:“现在我们两个人之中,已势必只有一个能活着回去。”
他的声音平静镇定,充满自信。
邓定侯忽然笑了……
对于百里长青这个人,他本来的确有几分畏惧,但是现在,一种最原始的愤怒,却激发了他生命中所有的潜力和勇气。
——反抗欺压,本就是人类最原始的愤怒之一。
——就因为人类能由这种愤怒中产生力量,所以人类才能永存!
邓定侯微笑道:“你相信能活着回去的那个人一定是你?”
百里长青并不否认。
邓定侯忽然笑着站起来,又喝干了杯中的酒。
这一次他已不再向百里长青举杯,只淡淡说了一个字:“请!”
百里长青凝视着他放下酒杯的这只手,道:“你的手有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