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喜走过去,摸了摸柔软的红毯和锦墩,嗅了嗅新摘下的花香,轻轻叹了口气,喃喃道:“看来这杆枪日子过得简直比人还舒服。” 

  红杏花瞪着他,冷冷道:“因为它的确比大多数人都有用。” 

  丁喜瞪了瞪眼,笑道:“你的意思是说,它也比我有用?”

  红杏花道:“哼。” 

  丁喜道:“它会不会替你捶背,会不会替你端茶倒酒?” 

  红杏花虽然还想板着脸,却还是忍不住笑了。 

  她笑的时候,一双远山般迷朦的眼睛,忽然变得令人无法想象的明亮和年青。 

  在这一瞬间,连邓定侯都几乎忘记了她是个六七十岁的女人。 

  丁喜拍了拍光滑的枪杆,道:“无论你日子过得多么舒服,我也不羡慕你。” 

  他走回来自己替自己倒了杯酒,一口喝下去,微笑着道:“你至少没法子自己站起来自己倒杯酒喝。” 

  红杏花忽又叹了口气,道:“所以它也不会为了一杯酒就做出比猪还蠢的事。” 

  丁喜道:“我做了比猪还蠢的事?” 

  红杏花道:“我警告过你,叫你不要进来的。” 

  丁喜道:“现在我已经进来了,好象也没有出什么事。” 

  红杏花又叹了口气,道:“现在虽然还没有什么事,可是我保证你以后一定会后悔。” 

  丁喜道:“为什么?” 

  红杏花也倒了杯酒喝下去,她喝酒的速度居然不比丁喜慢。 

  一口气喝了三杯酒之后,她忽然问道:“你知不知道这杆霸王枪的主人是谁?” 

  丁喜道:“我听说过。” 

  红杏花道:“你说给我听听。” 

  丁喜道:“霸王枪的主人姓王,也就是大王镖局的主人、‘一枪擎天’王万武,据说这个人不但脾气刚烈,而且是姜桂之性,老而弥辣,这次联营镖局成立,他说不加入,就是不加入,甚至不惜跟他的老朋友百里长青翻脸。” 

  邓定侯忽然也叹了口气,在旁边接着道:“他甚至还拍着桌子,叫百里长青滚出去。” 

  丁喜笑道:“王老头子脾气之坏,早就天下闻名。可是这件事他倒没做错。” 

  红杏花道:“但你却错了。” 

  丁喜道:“我错了?什么地方错了?” 

  红杏花道:“你说错了。” 

  丁喜道:“难道这杆枪不是王万武的?” 

  红杏花道:“以前是的。” 

  丁喜道:“现在呢?” 

  红杏花又倒了杯酒,好象想用酒塞住自己的嘴。 

  难道她心里还藏着些不可告人的秘密? 

  ——每个人都有权保留自己的秘密,只要这秘密不危害公益,谁也没有权逼他说出来。 

  丁喜还很小的时候,红杏花就常常告诉他这道理。现在他当然不敢再问。 

  邓定侯却忍不住问道:“这杆枪怎么会在这里的?” 

  红杏花朝他翻了个白眼,才冷冷道:“因为它的主人马上就要来了。”

  邓定侯道:“到这里来?来干什么?”

  红杏花道:“你是来干什么的?”

  邓定侯道:“我是来喝酒的。”

  红杏花冷笑道:“你能到这里来喝酒,别人为什么不能来?”

  邓定侯看着她,忽然笑了。 

  他忽然觉得这老太婆的脾气,和那王老头子倒是天生的一对。 

  他也看得出,这老太婆不愿说的话,只怕天王老子也休想叫她说出来。所以他只有坐下来喝酒。 

  他们坐下来的时候,才发现小马为什么会一直都没有说话。小马的嘴正忙着喝酒。 

  刚开封的一坛酒已经快被他喝光了,他的眼睛已经有点发直。 

  邓定侯忍不住悄悄道:“你能不能劝他少喝点,别喝醉?”

  丁喜道:“不能。” 

  邓定侯道:“你喜欢让他喝醉?”

  丁喜道:“不喜欢。” 

  邓定侯道:“可是你也不劝他?” 

  丁喜道:“他清醒的时候,我不许他喝酒,他绝不会喝,可是现在……” 

  他看了看小马的眼睛,苦笑道:“现在只怕连天王老子都劝不住他了。” 

  邓定侯叹了口气,也只有苦笑。 

  他实在不懂,为什么这些人全都是这种连天王老子都无可奈何的脾气。

  现在第二坛酒也快被他们喝光了。 

  红杏花一直手叉着腰,在旁边盯着他们,忽然道:“你们枪也看过了,酒也喝够了,现在你们总该走了吧。” 

  丁喜道:“你真要赶我走?” 

  红杏花冷冷道:“难道你真想看着小马在这里醉得满地乱爬?” 

  丁喜还没有开口,邓定侯已站起来,笑道:“我们应该走了,再喝下去,很可能连我都会醉得满地乱爬。” 

  他刚想去拉小马,外面忽然闯入了十七八个人,看他们的装束打扮,就知道他们不但全是在江湖中混的,而且混得不错。 

  这些人一进了门,就抢着问道:“决斗开始了没有?” 

  红杏花又翻了翻白眼,道:“什么决斗?” 

  一个锦衣佩刀大汉道:“金枪银梭徐三爷,今天要在这里决斗霸王枪,你难道不知道?” 

  红杏花狠狠瞪了他一眼,还没有开口,别的人已抢着道:“这杆枪一定就是霸王枪。” 

  “枪既然还在这里,我们就一定没有来迟。” 

  “听说这里的酒还不错,我们先喝它几杯,等着好戏开锣。” 

  “不管怎么样,这次决斗我们绝不能错过,就算要我等三天三夜,我也一定会等的。” 

  邓定侯看了看丁喜,丁喜看了看邓定侯,两个人全都坐了下去。 

  红杏花走过来,瞪着他,忽然叹了口气,道:“看样子你们现在是不会走的了。” 

  丁喜笑道:“现在你就是用扫把来赶我们,也赶不走。” 

  邓定侯笑道:“用鞭子抽也抽不走。” 

  红杏花看着他,又看看丁喜,忽然又笑了,道:“老实说,我若是你们,用刀砍都砍不走。” 

  她自己也坐下来,跟他们坐在一起,喃喃道:“但我却还是不懂,那边的那些小兔崽子怎么会知道这件事的?” 

  刚才进来的那些人,现在已开始喝酒。 

  若有十七八个江湖人已开始在一起喝酒,旁边就是天塌下来,他们也不会注意。 

  丁喜看了他们一眼,道:“我看他们一定是金枪徐找来的。”红杏花道:“哦?” 

  丁喜道:“有胆子找霸王枪决斗,不管胜负,都已经是很了不起的事,金枪徐当然要找些朋友在旁边看着,日后也好替他在外面宣扬宣扬。” 

  邓定侯道:“所以我正在奇怪。” 

  丁喜道:“奇怪什么?” 

  邓定侯道:“我想不通金枪徐怎么会有胆子找霸王枪决斗的?” 

  丁喜道:“也许他胆子本来就很大,也许他这几年忽然得了本武功秘笈,练成了种独门枪法。” 

  邓定侯笑道:“我看你一定是看传奇故事看得太多了,这世上哪里来的许多武功秘笈?我怎么从来没有听说有人找到过?” 

  丁喜笑道:“其实我也没有听说过。” 

  两个人同时大笑,又同时停住,两个人的眼睛都在瞪着门外,瞪得很大。 

  门外正有两顶轿子停下来。 

  轿子很新,装饰得很华丽。 

  可是无论多华丽的轿子,都不会很好看,他们看的是两个人。 

  两个人刚从轿子里走下来——当然是女人,很好看的女人。

  (六)

  桌上有一壶茶,一壶酒。 

  轿子里的女人现在已坐下来,一个在喝茶,一个在喝酒。 

  喝茶的是个很文静的女孩子,很美、很害羞,只要有男人多看她几眼,她就会脸红。 

  有些女人就象是精美的瓷器一样,只能远远地欣赏,轻轻地捧着,只要有一点儿粗心大意,她就会碎了。 

  这女孩就正是属于这一类的。 

  喝酒的女孩子看起来也很文静,也很美,甚至可以说出她的同伴更美。 

  只不过她的美是另一种美。 

  若说她的同伴美如新月,那么她的美就像是阳光,美得令人全身发热,美得令人心跳。 

  她们穿的都是一身雪白的衣服,既没有打扮,也没有首饰。 

  喝酒的女孩子脸色好象有点苍白,喝茶的女孩子却一直红着脸。 

  因为屋子里所有的男人的眼睛,都在瞪着她们,丁喜也不例外。 

  邓定侯叹了口气,喃喃道:“难怪有很多女人都认为,天下男人的眼睛都该挖出来。” 

  丁喜笑道:“其实说这话的女人,心里一定最喜欢男人看她。” 

  邓定侯道:“看来你好象很了解女人?” 

  丁喜道:“自己觉得自己很了解女人的男人,若不是疯子,就一定是笨蛋。” 

  邓定侯道:“你既不是疯子,也不是笨蛋。” 

  丁喜道:“我不是。” 

  邓定侯又看了看那两个女孩子,忽然笑了。 

  丁喜道:“你笑什么?” 

  邓定侯道:“我在笑她们。” 

  他微笑着悄悄道:“这两个女孩子一个喝起茶来象喝酒,一个喝起酒来却象喝茶。” 

  丁喜大笑。 

  他们说话的声音本来很低,笑的声音却很大。 

  喝茶的女孩子头垂得很低,喝酒的女孩子却抬起头狠狠瞪了他们一眼。 

  没有人能形容她的眼睛。 

  丁喜被这双眼睛瞪着的时候,竟也忽然觉得全身发热,心跳加快。 

  他今年已二十二岁,见过的女人已不少,可是他从来也未曾有过这种感觉。他赶快喝酒。 

  小马却反而不喝酒了。 

  别人看的是两个女孩子,他的眼睛却始终盯在其中一个女孩的脸上。 

  喝茶的女孩子脸红的原因,很可能也不是因为别人,而是因为他。 

  男人都喜欢看女人,却很少有人曾象他这样看法的。 

  他已不仅是用眼睛在看,他看着这女孩子时,就好象在看着他童年梦境中的女神,又好象在看着他相思已久的情人。 

  一个女孩子被一个英俊的青年人这样看着,心里会有什么感觉? 

  那高大的锦衣佩刀客忽然笑嘻嘻地走过来,挡在他和女孩子之间。 

  小马抬起头,瞪着他。 

  他也笑嘻嘻的看着小马,眼睛里也有了酒意,忽然道:“你不认得我?” 

  小马摇摇头。 

  这人道:“我姓郭,叫郭通。” 

  小马道:“我不认得郭通。” 

  郭通道:“我也不认得你。” 

  小马道:“你来干什么?” 

  郭通道:“来看你。” 

  小马道:“看我?” 

  郭通笑道:“因为我从来也没有看过象你这样盯着女人的男人,我特地来看看你,是不是得了花痴。” 

  他的同伴们都笑了,大笑。 

  丁喜却在叹气——这个人当然是来找麻烦的,可是他一定想不到,他找上的这麻烦有多大。 

  所以他还在笑,笑得很得意。 

  一个男人若能在漂亮的女人面前,侮辱了另一个男人,总会觉得自己很了不起,总会认为那女人也会觉得他很了不起,甚至会看上他。 

  也许就因为这原因,所以女人们才会觉得大多数男人都很愚蠢可笑, 

  郭通还在笑,还没有笑够,他的脸上已开了花,人也飞了出去。 

  飞出去三四丈,越过了那两个女孩子,“砰”的一声,跌在他自己桌子上,桌子上的一碗红烧狮子头正好压在他屁股下,被他压得稀烂粉碎。 

  他自己的脸却已跟这碗红烧狮子头差不多。 

  没有人看见他是怎么样飞起来的,也没有人看见小马出手。 

  小马还是痴痴地坐在那里,痴痴地看着那喝茶的女孩子。 

  郭通的同伴们怔了半天,才跳起来,有的卷袖子,有的拔刀。 

  “这小子敢打人,咱们先去把他一双招子废了再说。” 

  十六七个人大叫大骂,摔杯子,踢椅子,已准备冲过来。 

  没有人阻拦他们。 

  小马好象根本不知道世上还有别的人,红杏花也不见了。 

  自从这两个女孩子一进门,她就已人影不见。 

  丁喜叹了口气,道:“你想不想打架?” 

  邓定侯道:“不想。” 

  丁喜道:“我也不想。” 

  邓定侯道:“只可惜看样子我们已非打不可。” 

  “呼”的一声响,那些人还没有冲过来,已有三四个碗飞了过来。 

  丁喜还没出手,突听“叮,叮,叮”三声响,三只碗在半空中就已被打得粉碎。 

  破碗的碎片和三样打破碗的暗器一落在地上,赫然竟是三枚发亮的银梭。 

  “金枪银校徐三爷来了。” 

  一个瘦削长头、高颧鹰鼻、穿着很讲究、气派很大的中年人,背负着双手,施施然走进来,顾盼之间,棱棱有威。 

  两个劲装急服的彪形大汉,扛着个很长很长的布袋,站在他身后。 

  布袋的份量很沉重,里面装的,显然就是他的金枪。 

  本来已准备打一场混战的江湖人,看见了他,居然全都安静下些。 

  金枪徐成名多年,称霸一方,凭掌中一杆金枪,囊中一袋银梭,也曾会过不少高人,一向很少遇过敌手。 

  在这些江湖豪杰心目中,他一向是个很受尊敬的人物。 

  “徐三爷一来,这件事就好办了。” 

  金枪徐沉着脸,冷冷道:“这件事是什么事?你们是来看我打架?还是打架给我看的?” 

  一个精壮的小伙子大声道:“我们并不想打架,可是我们也不能看着郭老大被人欺负。” 

  这少年叫曹虎,是郭通拜把子的老么,郭通挨了揍,最火的就是他。 

  金枪徐道:“你是不是想替你们的老大出气?” 

  曹虎握紧拳头,道:“这口气非出不可。” 

  金枪徐道:“那么你最好先去找坐在那里的那个穿宝蓝色衣服的人。” 

  曹虎道:“动手的并不是他,咱们为什么要找他?” 

  金枪徐淡淡道:“因为你们既然想找死,就不如索性快点死,你们找上了他,我保证你们一定可以死得很快。” 

  曹虎动容道:“他是什么人?” 

  金枪徐冷笑道:“他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人,只不过是个保镖,叫邓定侯。” 

  曹虎的脸色变了。 

  每个人的脸色都变了。 

  “神拳小诸葛”的名头,他们当然也不会不知道。 

  近年来正是“开花五犬旗”风头最劲,势力最大的时候,若有人去惹了他们,简直就象是在太岁头上动土。 

  这些刚才还威风十足的江湖人,忽然间就变得象泄了气的皮囊。 

  金枪徐连看也不再看他们一眼,走过去向邓定侯抱了抱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