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锐忽然说道:“箱子里还有瓶酒,拿出来,我陪你喝两杯吧。”

  萧少英笑了。

  杨麟沉下了脸,冷冷道:“你还要陪他喝酒?”

  王锐叹道:“他虽已不是双环门下,却还是我的朋友。”

  杨麟冷笑,道:“他算是哪种朋友?”

  王锐道:“至少不是出卖朋友的那种朋友。”

  杨麟道:“他不是?”

  王锐道:“他若是那个出卖了我们的人,我们现在就早已真的进了棺材。”

  萧少英突然大笑。

  笑声中充满了一种说不出的悲怆和寂寞,道:“我实在想不到,这世上居然还有人肯将我当作朋友的。”

  他斟满酒一杯,递过去:“来,我敬你一杯。你用酒杯,我用酒瓶,我们干了。”

  满满的一瓶酒,他居然真的一口气就喝了下去。

  王锐皱眉道:“你为什么总是要这样喝酒?”

  萧少英道:“这样喝酒有何不好?”

  王锐道:“这已不是在喝酒,是在拼命。”

  萧少英缓缓道:“只要还有命可拼,又有何不好?”

  他眼睛里又露出奇怪的表情,瞬也不瞬地凝视着王锐。

  王锐忽然用力地握住了他的手,嘎声道:“你真的愿意拼命吗?”

  萧少英悠然道:“我至少还有一条命。”

  王锐的声音更嘶哑:“你愿意将这条命卖给双环门?”

  萧少英道:“不是卖给双环门,是卖给朋友。”

  他也用力握紧王锐的手:“我虽已不是双环门的子弟,但双环门却一直都有我很多朋友。”

  王锐的手在发抖,喉头已被塞住。

  他实在想不到,在这种时候,还有人肯承认自己是双环门的朋友。

  萧少英慢慢地接着道:“何况,我就算不去找葛停香,他也决不会放过我的。”

  王锐道:“为什么?”

  萧少英淡淡道:“双环门虽已不认我这个不肖弟子,可是在别人眼里,我活着是双环门里的人,死了也是双环门里的鬼。”

  他的声音虽冷淡,可是一双手也已在发抖。

  王锐目中不禁露出歉意,黯然道:“你虽然错了,可是我们……我们说不定也错了。”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萧少英已改变话题:“你们刚才说的话,我已全都听见。”

  杨麟冷冷道:“我知道你并不聋。”

  他对萧少英的态度,就好像王锐本来对他的态度一样。

  萧少英却完全不在乎:“那天他们去的十三个人中,有几个是你认得的?”

  杨麟沉吟着,终于道:“只五个。”

  萧少英问道:“是不是葛停香和‘天香堂’属下的四大分堂主?”

  杨麟点点头。

  那一战天香堂的确已精锐尽出,但天香堂中的好手并不多。

  “其余八个人是谁?”

  “有四个一直蒙着脸,另外四个,也都是我从未见过的陌生人,想必都是葛停香重金从外地请来的打手。”

  萧少英又问:“他们的功夫如何?”

  杨麟道:“都不在天香堂那四大分堂主之下。”

  萧少英道:“他们的伤亡如何?”

  杨麟道:“天香堂来的四个人中,死了三个,重伤一个。”

  萧少英沉思着,缓缓道:“这一战天香堂虽然击败了双环门,他们自己的元气也已大伤,看来真正占了便宜的,只不过是葛停香请来的那八个打手。”

  杨麟道:“看那八人的武功,决不是江湖中的无名之辈,却不知他是从哪里找来的?”

  王锐忽然道:“王桐好像早已在跟着葛停香,只不过一直没有露面而已。”

  杨麟道:“你怎么知道?”

  王锐道:“两年前我已在兰州看见过他一次,那时葛停香也在兰州。”

  杨麟道:“但你却一直没有提起。”

  王锐苦笑道:“那时我实在没想到葛停香会有这么大的阴谋,这么大的胆子。”

  萧少英叹了口气,道:“何况,没有人会愿意提起自己伤心事的。”

  杨麟仿佛还想说什么,看了王锐一眼,终于闭上了嘴。

  萧少英又问道:“那八个人之中,武功最高的是谁?”

  杨麟毫不考虑,立刻回答:“王桐!”

  萧少英接道:“但他在江湖中并不是一个很有名的人。”

  杨麟道:“也许他的兴趣并不在成名而在杀人!”

  萧少英道:“他练的本就是专门为杀人的功夫?”

  杨麟道:“他的武功并不好看,却极有效。”

  萧少英长长吐出口气,苦笑道:“那么葛停香这次派出来对付我的,一定也是王桐。”

  杨麟道:“为什么?”

  萧少英道:“因为他还摸不清我的底细,何况,他只要出手,就决不想落空。”

  葛停香只要出手一击,的确总是十拿九稳的。

  他从不做没有把握的事。

  王锐已不禁露出忧虑之色,道:“他若是真的已派出王桐来找你,你最好暂时躲在这里。”

  萧少英却摇了摇头道:“他既然已来找我,我就要让他找到。”

  王锐皱眉道:“为什么?”

  萧少英答道:“我一定要让他找到后,才有机会混入天香堂的。”

  王锐道:“为什么一定要混入天香堂?”

  萧少英接道:“因为我只有混入天香堂之后,才有机会报仇。”

  杨麟突又冷冷道:“只可惜死人是没法子为朋友报仇的。”

  萧少英笑了笑,道:“我还没有死。”

  杨麟道:“那只因王桐还没有找到你。”

  萧少英道:“他只要一找到我,我就必死无疑?”

  杨麟道:“我见过他出手,也知道你的武功。”

  萧少英又笑了。

  杨麟道:“你不信?”

  萧少英笑而不答。

  杨麟道:“我们老大双环的分量,你总该知道的。”

  萧少英当然知道。

  盛重双环的分量,本就比别人加重了一倍,再加上他手上的力量,那出手一击,的确有开山裂石之力。

  杨麟道:“可是我亲眼看见老大出手双飞,击中了他的胸膛,他居然像是完全没有感觉。”

  萧少英淡淡道:“我相信他是个很可怕的人,只不过我总不能躲他一辈子。”

  王锐道:“你至少可以躲他半个月,等我们的伤好了,再作打算。”

  萧少英道:“等到那时,我们就能凭三个人的力量,击败天香堂?”

  王锐说不出话了。

  萧少英目中又露出沉思之色,忽然问道:“王桐杀了盛老大之后,就来对付你。”

  王锐点点头。

  萧少英道:“他手下留情,放过了你,也许并不是天良发现。”

  王锐道:“你想他是为了什么?”

  萧少英道:“那也许只因为他被盛老大一击之后,已经受了内伤,伤势只到那时才发作。”

  王锐接着道:“可是别的人……”

  萧少英道:“那时葛停香正在对付老爷子,当然无暇顾及你,别的人以他马首是瞻,看见他放过了你,也不敢多事出手。”

  这推测的确很合理。

  合理的推测,总是能令人刮目相看的,连杨麟对他的看法都似已有了改变。

  萧少英沉吟着,道:“可是盛老大那一击之力,本该立刻致他于死的,他却还能一直支持到那时,所以我想,他身上一定穿着护身甲一类的防身物。”

  他又笑了笑,接着道:“要杀人的人,总是会先提防着被人杀的……”

  杨麟听着他,忽然道:“你并不是个真的酒鬼,你并不真糊涂。”

  萧少英道:“我……”

  杨麟打断了他的话,道:“你既然不糊涂,两年前的重阳日,怎么会做出那种糊涂事?”

  两年前的重阳,萧少英大醉后,居然闯入了老爷子独生爱女的房里去——这就是他被逐出双环门的最大原因。

  萧少英眼睛里忽然露出一种无法形容的表情,也不知是悔恨,还是悲伤。

  可是他很快就恢复正常,淡淡道:“就算最清醒的人,有时也会做出糊涂事的,何况我本就是个四不像的半吊子。”

  王锐叹了口气,苦笑道:“不管怎么样,你这半吊子想的好像比我们两个加起来还多。”

  杨麟道:“不管怎么样,他要真的想混入天香堂,还是无异羊人虎口。”

  萧少英微笑着,说道:“天香堂就算真的是个虎穴,我也可以扮成个纸老虎,让他们看不出我是羊来。”

  杨麟不懂,王锐也不懂。

  萧少英道:“我本来就是被双环门赶出来的人,为什么不能入天香堂?”

  杨麟终于懂了:“只可惜葛停香并不是个容易上当的人。”

  萧少英接道:“也许我有法子。”

  杨麟道:“什么法子?”

  萧少英忽然问道:“你知不知道荆轲刺秦王的故事?”

  杨麟当然知道。

  萧少英道:“秦始皇也不是个容易上当的人,却还是几乎上了荆轲的当,只因为荆轲带去了一样他最想要的东西。”

  每个人都有弱点的。

  无论谁看见自己一心想要的东西忽然到手时,总难免兴奋疏忽。

  萧少英缓缓地说道:“荆轲知道秦始皇想要的是一个人的头颅,所以,他就借了那个人的头颅带去了。”

  杨麟动容道:“樊将军的人头?”

  萧少英道:“不错。”

  杨麟的脸色变了。

  王锐的脸色变得更惨。

  他们当然也知道,葛停香想要的,并不是樊于期的人头,而是他们的人头。

  杨麟忍不住道:“你……你是不是想将我的人头借去见葛停香?”

  萧少英不说话,只看着他。

  看着他的头。

  杨麟的两只手都已握紧,忽然仰天而笑,道:“我这颗头颅本已是捡来的,你若真的想要,不妨现在就来拿去。”

  萧少英忽然也笑了笑,道:“我不想。”

  杨麟怔住:“你不想?”

  萧少英微笑道:“我只不过在提醒,你们的头颅,都珍贵得很,千万不能让人拿走。”

  杨麟看着他,握紧的手已渐渐放松。

  王锐也松了口气,脸上却又露出忧虑之色:“你真的有法子对付葛停香和王桐?”

  萧少英道:“我没有。”

  王锐接道:“但你却还是要走?”

  萧少英打了个哈欠,仿佛觉得酒意上涌,眯着眼道:“这里已没有酒,我不走干什么?”

  莫非他直到现在才真醉了?

  杨麟又忍不住问道:“你为什么不把我的头颅带走?”

  萧少英叹道:“因为这法子已过时了,已骗不过葛停香,你的头颅,也比不上樊将军。”

  雨已住。

  “我走了,十天后我再来,只希望那时这里已有酒。”

  他真的说走就走。

  王锐和杨麟看着他走人黑暗里,走下山岗,却不禁对叹了口气。

  “你看他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不管他是怎么样的人,他都已是我们复仇的惟一希望。”

 

  第三回 杀人的人

  萧少英又醉了。

  这次他醉在“老虎楼”,就像是个死人般倒在柜台旁。

  一个人醉了后,好像总是会变得比平时重三倍。

  有经验的人都知道,要抬起个已烂醉如泥的醉汉,决不是件容易事。

  尤其是萧少英,老虎楼已出动了三个伙计,却连搬都搬不动他。

  “这个人简直比石头还重。”

  坐在柜台里的老板娘早看得不耐烦了,忍不住冷笑道:“这小子已醉得像是堆烂泥,你们难道连堆烂泥都没有法子对付吗?”

  伙计们一个个全都垂下头,不敢开腔。

  萧少英却突然睁开了一只眼睛,瞪着老板娘,笑嘻嘻道:“你错了。”

  老板娘沉下了脸。

  她生气的时候,看来还是很媚,尤其是一双眼睛,更可以迷死人。

  附近八百里的人都知道,老虎楼的老板娘,是个可以迷死人的女人。

  只可惜谁也没有胆子到这里来让她迷一迷。

  这地方叫老虎楼,就因为有条母老虎。

  母老虎就是这个迷人的老板娘,据说连老板都已被她连皮带骨地吞了下去。

  萧少英眯着眼笑道:“你看来一点也不老,更不像老虎,我也不是烂泥。”

  他好像还生怕别人听不懂,又解释着,说道:“形容一个人烂醉如泥,这一个泥字,说的并不是烂泥。”

  老板娘居然笑了笑,笑的时候更加迷人:“不是烂泥是什么呢?”

  萧少英道:“是一种小虫,没有骨头的小虫,这种小虫就叫做泥。”

  老板娘笑道:“看不出你倒还蛮有学问的。”

  萧少英也笑了:“我本来就是个很有学问的人,而且少年英俊,喜欢我的女人,从这里排队一直可以排到马路上去。”

  老板娘突又沉下脸,道:“那么你就赶快给我滚到马路上去,不管你是烂泥也好,是小虫也好,都得赶快滚。”

  萧少英却还是笑嘻嘻地道:“只可惜小虫也不会滚,烂泥也不会滚。”

  老板娘冷笑道:“你是不是想找死?”

  萧少英立刻摇头说道:“不想。”

  老板娘道:“你知不知道我是什么人?”

  萧少英道:“就因为我知道,所以我才来的。”

  老板娘怒道:“你究竟想来干什么?”

  萧少英道:“想来找你陪我睡觉。”

  老板娘的脸色变了,伙计们的脸色也变了。

  这小子看来真有点活得不耐烦的样子,居然敢到老虎头上来拔毛。

  老板娘突然一拍桌子,喝道:“给我打,重重地打。”

  “打”字说出口,楼上的客人已溜了一大半,七八个伙计却全都围了上来。

  也不知是谁提起个板凳,就往萧少英脑袋上砸了下去。

  “哎哟”一声,萧少英的脑袋还是好好的,板凳却已四分五裂。

  伙计们一惊、一怔,又怒吼着扑上去。

  只听“噼噼啪啪”一阵响,扑上去的伙计,已全都踉跄退下,两边脸都已被打得又红又肿。

  萧少英却还是嬉皮笑脸地躺在地上,看着老板娘,道:“我说过,我只不过想来找你陪我睡觉,并不是来挨揍的。”

  老板娘狠狠地盯着他,忽然又笑了。

  这次她笑得更甜、更迷人,柔声道:“你老远的赶来,真的就是为了找我?”

  萧少英立刻点头道:“决不假。”

  老板娘媚笑道:“看来你倒是个有心人。”

  萧少英道:“不但有心,而且还有情有义。”

  “你贵姓?”

  “姓萧,吹萧引凤的萧。”

  老板娘吃吃的笑道:“可惜我不是凤凰,只不过是条母老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