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人牙咬得更紧,恨道:“你看不出我只剩下一条腿?”

  “没有腿也得站起来,否则就得烂死在棺材里。”这鹰鼻锐眼的黑衣人,心肠就像是铁打的,“我岂非早已叫赵老大替你准备了根拐杖。”棺材里确有拐杖。

  比黄豆还大的雨点,一粒粒打在他身上、脸上,这个整个一条右腿都被砍断了的人,竟真的挣扎着撑着拐杖站了起来。

  看来他也是个铁打的人。

  双环门下的七大弟子,本来就全都是铜浇成的,铁打成的。

  有人甚至认为,你就算把他们的脑袋砍下来,他们也还是照样能张嘴咬你一口,咬进你的骨头里,喝干你的血。

  这两人正是七大弟子中,还没有死在乱刀下的杨麟和王锐。

  又是一道闪电,照亮了乱石和荒冢。

  王锐用他的独臂,从驴车上提起口木箱,反手一抡,抛给了杨麟。

  杨麟居然接住了,居然没有倒下。

  可是支持着他身子的拐杖,却已被压人了地上潮湿的泥土里,他可以感觉到右腿根刚包扎好的伤口又开始在流血。

  王锐又从车上提起一大壶水,用力猛踢驴股,驴子负痛惊嘶,奔下山岗。

  杨麟看着他提着水壶大步走过来,目中竟似充满了悲愤痛恨之意。

  王锐道:“箱子里有干粮和刀创药,只要节省着用,足够我们在这里过半个月的。”

  杨麟在听着。

  王锐道:“葛停香绝对想不到我们还会回到这里来,有半个月的功夫,我们的伤也差不多就能够好了。”

  这片山岗就在双环山庄后,埋葬在山岗上的,至少有一半是死在双环门下的。

  盛天霸一家人的尸体,也早被葛停香葬在这里。

  王锐道:“白天我们一定得躲在棺材里,可是天黑了之后,我们还有很多事可做。”

  他也紧咬着牙关,勉强抑制着心里的悲愤,过了很久,才慢慢地接着道:“师傅和大哥的坟一定就在这附近,我们虽然暂时无能替他老人家报仇,至少也得在他老人家坟前磕几个头。”

  杨麟盯着他,慢慢将箱子放在棺材里,忽然道:“我们同门已有十年,这十年来,你跟我说过多少次话?”

  王锐道:“不多。”

  杨麟冷笑,道:“我知道你看不起我,因为我本来是黑道上的人,你总认为我是被逼得无路可走,才投入双环门的。”

  王锐也冷笑道:“是不是,只有你自己心里知道。”

  杨麟道:“我只知道你这次本来决不会救我的,当时的情况那么危险,你一个人能逃走,已经很不容易。”

  王锐冷冷道:“但我却还是冒着险,把你也带走了。”

  杨麟道:“所以我不懂。”

  王锐道:“你不懂?”

  杨麟道:“你救我,决不是为了同门之义,因为你从来也没有把我当做你的同门兄弟。”

  王锐沉默着,又过了很久,才盯着他,一字一字道:“你要我说真话?”

  杨麟点点头。

  王锐道:“好,那么我先问你,葛停香的功夫,比不比得上我们师傅?”

  杨麟答道:“永远也比不上的。”

  王锐道:“但是这次他几乎没有费什么力,就已将师傅打倒。”

  杨麟道:“那只因师傅当时喝醉了酒,而且醉得很凶。”

  王锐道:“他老人家怎么会醉的?”

  杨麟道:“因为那天是他老人家与师母昔年第一次见面的日子。”

  王锐问道:“你知道他老人家每年到了那一天,都会喝醉的吗?”

  杨麟道:“我们师兄弟全知道。”

  每年到了这一天,盛天霸总会将他的门下全都请入后院,痛饮去年春天就埋在树下的百花酒。

  因为他觉得自己这一生的成功,全靠他有了个这么样的贤内助。

  王锐道:“除了我们兄弟外,还有什么人知道这件事?”

  杨麟道:“好像没有别的人了。”

  每年只要到了这一天,盛天霸必定开怀痛饮,尽情而醉。

  但他却从不愿别人知道他也有喝醉的时候。

  他的仇家实在太多。

  他决不能给别人一点机会。

  王锐目光如刀锋,盯着杨麟:“这件事既然没有别人知道,葛停香怎么会知道的?”

  杨麟的脸色变了。

  王锐又道:“我们是在后院喝酒的,无论谁要闯进去,都得先闯过六七道暗卡,我们必定早已有了警戒,可是那天葛停香去的时候,我们却连一点影子都不知道。”

  那天葛停香突然出现时,就好像飞将军突然从天而降。

  王锐的手紧握着,道:“他们去的一共有十三个人,这十三个人是怎么通过外面那些暗卡守卫的,这件事我一直想不通。”

  杨麟道:“所以你怀疑双环山庄里,早已有了他们的内线埋伏?”

  王锐道:“不错。”

  杨麟道:“你怀疑他们的内线就是我?”

  王锐道:“不错!”

  杨麟道:“你救走我,带我到这里来,就是为了要查明这件事?”

  王锐道:“不错!”

  杨麟也握紧了双拳,闭上了嘴。

  暴雨如注,在他们之间隔起了一重帘幕。

  他们就像是两只负了伤的野兽一般,在暴雨中对峙着。

  也不知过了多久,王锐才一字一字道:“你承不承认?”

  杨麟突又冷笑,道:“其实我也有件想不通的事。”

  王锐道:“你说。”

  杨麟道:“他们来的那十三人中,除了葛停香之外,最可怕的,就是杀了盛大哥的那个灰衣人。”

  王锐道:“不错!”

  杨麟道:“他杀了盛大哥,就转过来,跟另一人联手对付你。”

  王锐道:“不错。”

  杨麟冷冷道:“你一向自命是少林正宗,打的根基最厚,所以,才看不起我这个出身在下五门的师弟,只可惜你也不是那灰衣人的对手。”

  王锐居然立刻承认:“不错,他武功远在我们之上。”

  杨麟道:“他练的本就是种专门为了杀人的功夫。”

  王锐道:“不错。”

  “他杀盛大哥时,连眼睛都没有眨一眨,但却没有杀你!”

  王锐的脸色似也变了。

  杨麟道:“他本可杀你的,却放过了你,而且居然还放了你一手,让你逃走,这件事我也一直都想不通。”

  王锐问道:“难道你认为我才是内奸,所以他们才会放过我吗?”

  杨麟道:“除此之外,我想不出别的理由。”

  王锐也闭上了嘴。

  两个人又彼此对视了很久,王锐忽然道:“那个人也姓王,叫王桐。”

  杨麟冷笑道:“原来你认得他。”

  王锐道:“我当然认得他。远在三十五年前,我就已认得他。”

  杨麟很惊奇:“你今年岂非才三十六岁。”

  王锐道:“不错。”

  杨麟道:“难道你一出世就认得他了吗?”

  王锐点点头。

  杨麟耸然动容,失声说道:“他也是姓王,难道他是你的兄弟?”

  王锐道:“嫡亲的兄弟。”

  杨麟怔住。

  他实在想不到他们之间竟会有这种关系,更想不到王锐居然会承认。

  王锐道:“我们虽然是嫡亲的兄弟,但却已有多年未曾见面了。”

  杨麟道:“有多少年?”

  王锐道:“十四年。”

  杨麟道:“你投入双环门已有十四年。”

  王锐道:“我脱离少林门下后,就已发誓永不再见他。”

  杨麟道:“为什么?”

  王锐的手握得更紧,目中又露出悲愤之色,缓缓道:“因为我出家做和尚,就是为了他,被逐出少林,也是为了他!”

  杨麟道:“我不懂。”

  王锐黯然道:“这件事我本不愿说出来的。”

  杨麟道:“但现在你却非说出来不可!”

  现在的确已到了非说不可的时候,否则两个同门弟兄,也许立刻就会像野兽般在这暴雨荒冢间互相厮杀。

  他们心里的悲愤和仇恨都已积压得太多,只要有一点导火线,就立刻可能爆发。

  王锐叹息着,终于道:“我们虽然同父却不同母。我是嫡出,先父去世后,他就毒杀了我的母亲,几乎也已将我置之于死地。”

  杨麟又不禁动容。

  他当然也看得出王桐是个多么心狠手辣的人。

  “你出家做和尚,就是为了躲避他?”

  王锐点点头,道:“我投入少林,本是为了要练武复仇。”

  杨麟道:“但后来你却并没有去找他?”

  王锐长叹道:“因为我出家之后,受了少林诸长老的熏陶感化,就已将仇恨渐渐地看得淡了,何况他毕竟还是我的兄长!”

  杨麟道:“后来呢?”

  王锐道:“谁知我不去找他,他反而来找我了。”

  杨麟道:“他知道你已在少林。”

  王锐道:“他说他一知道我的下落,就立刻赶来找我,因为他也已知道他以前做的太过分,所以来求我原谅他。”

  杨麟道:“你当然接受。”

  王锐黯然道:“我非但接受,而且还很高兴。我实在想不到他还有别的图谋。”

  杨麟问道:“图谋的是什么呢?”

  王锐道:“就是少林寺的藏经。”

  少林藏经,在武林人的心目中,一向比黄金珠宝更珍贵。

  只不过无论谁都知道少林七十二绝技的可怕,所以谁也不敢去轻捋虎须。

  杨麟动容道:“他去找你,为的就是要利用你,去盗少林藏经?”

  王锐叹息道:“后来他虽然没有得手,但我却因此被逐出了少林。”

  杨麟凝视着他,过了很久,才长长叹息,道:“我是个孤儿,本来一直都在埋怨苍天对我不公,现在我才知道,你的遭遇实在比我更不幸。”

  王锐笑了笑,笑得很凄凉,道:“其实我也没有想到,他这次居然会放过我。”

  杨麟道:“他也是个人,每个人一生中,至少总有片刻天良发现的时候。”

  王锐苦笑道:“他也许早已算准,纵然放了我,我也逃不远的。”

  杨麟道:“不管他是为了什么,我都已相信你决不是内奸。”

  王锐道:“你……你真的相信?”

  杨麟笑了笑,道:“你虽然有些自大,却决不是会说谎的人。”

  王锐看着他,目中的憎恶,似已变为感激。

  杨麟道:“现在你若还认为我是内奸,就不妨过来杀了我,我也毫无怨言,因为我根本无法辩白解释。”

  王锐没有过去。

  两人又动也不动的站在暴雨中,互相凝视着,却已不再像是两只等着互相厮杀的野兽。

  王锐忽然冲过去,紧紧握住了杨麟的手,哽声道:“其实我也知道不是你。”

  杨麟道:“你知道?”

  王锐道:“我仔细想了想,你若是内奸,就不会被他们砍得只剩一条腿了。”

  杨麟道:“也许他们是想杀了我灭口。”

  王锐道:“那么他们就决不会让我将你救走,就一定要第一个杀了你。”

  杨麟笑了。

  王锐也笑了。

  雨虽是冷的,他们胸膛里的血却已在发热。

  王锐苦笑道:“这两天来,我们遭遇的不幸实在太多,心里实在太痛苦,总难免变得有点失常的,所以我才会胡思乱想,疑神疑鬼。”

  恐惧本就会令人变得多疑,多疑就难免会发生致命的错误。

  杨麟说道:“所以我们一定要冷静下来,想想内奸究竟是谁。”

  王锐道:“我想不出。”

  杨麟道:“但这次双环门之惨败,一定是因为有人出卖了我们。”

  王锐赧然道:“可是除了我们两个人外,双环门下,已没有活着的人。”

  杨麟道:“还有一个。”

  王锐立刻问:“谁?”

  杨麟道:“萧少英!”

  王锐道:“他已不能算是双环门下的人。”

  杨麟道:“但双环门中秘密,他知道得却不比我们少。”

  王锐道:“你认为是他出卖了我们?”

  王锐不说话,双拳却又已握紧。

  就在这时,突听“格”的一响,竟是从旁边一座荒坟中发出来。

  坟已颓败倒塌,露出了棺材的一角。

  破旧的棺材里,竟突然伸出一只手来了。

  一只灰白的手,手里还托着个酒杯。

  棺材里的这个人,无论死活,都一定是个酒鬼。

  王锐和杨麟的脸色都变了。

  他们都不相信这世上真的有鬼,但现在对他们来说,人却比鬼更可怕。

  棺材里是什么人?

  托着酒杯的手,正在用酒杯接着已渐渐小了的雨点,已接满了一杯。

  手缩了回去,棺材里却发出了声叹息。

  一个人叹息着,漫声而吟:“但愿雨水皆化酒,只恨此生已非人。”

  王锐、杨麟又对望了一眼,脸上忽然露出种奇怪的表情。

  他们竟似已听出这人的声音。

  杨麟突然冷笑,道:“你已不是人!”

  棺材中的人又在叹息。

  “既不是人,也不是鬼,只不过是个非人非鬼,非驴非马的四不像而已。”

  又是“啪”的一声,棺盖掀起,一个人慢慢地从棺材里坐了起来,苍白的脸,满脸刚生长出来的胡茬子,还带着一身连暴雨都不能冲掉的酒气,只有一双眼睛,居然还是漆黑明亮的。

  杨麟盯着他,一字字道:“萧少英,你本不该来的。”

  雨已小了。

  暴雨总是比较容易过去,正如盛名总是比较难以保持。

  “我的确不该来的。”萧少英慢慢地爬出棺材:“只可惜我已来了。”

  王锐也盯着他,一字字道:“你已知道本门的祸事?”

  萧少英赧然而笑,道:“我虽已见不得人,却还不聋。”

  王锐道:“你知道我们在这里?”

  萧少英点点头:“我知道赵老大是条够义气的好汉。”

  王锐道:“所以你算准了我一定会去找他?”

  萧少英道:“我也知道他是你的朋友。”

  王锐问道:“你还知道什么?”

  萧少英道:“我还知道他决不会无缘无故叫斜眼老六到这里来挖坟。”

  王锐道:“所以你就跟着来了。”

  萧少英又点点头。

  王锐道:“你算准了我们一定会来?”

  萧少英笑得更凄凉:“不管你们来不来,棺材里却是个喝酒的好地方。就算我醉死,这里也没有人会把我赶走。”

  王锐看看他,眼睛里似已露出了同情之色。

  杨麟却在冷笑,道:“你本来明明可以做人的,为什么却偏偏要过这种非人非鬼的日子?”

  萧少英淡淡道:“因为我高兴。”

  杨麟闭上了嘴,面上已现出怒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