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华凤恨恨道:“这两个贼和尚,真不是好东西。”

  段玉道:“后来伙计果然就听到他们房里传出很奇怪的声音,虽然不敢去问,却忍不住想到门外去看看动静。”

  华华凤道:“他看到了什么?”

  段玉道:“他等了没多久,就看到一头大熊从房里冲出来,嘴角还带着血痕,等这头熊落荒而逃了之后,他才敢到那间房里去看。”

  他叹了口气,接着道:“房里当然已被打得乱七八糟,而且还有两个和尚死在里面,脸上带着种说不出的惊讶恐惧之色。”

  华华凤忍不住笑道:“他们当然做梦也想不到箱子里的美人会变成一头大熊。”

  段玉笑道:“别人当然更想不到他们为何要将一头大熊藏在箱子里,所以这件事一直是件疑案,只有那年轻的猎人夫妻,才知道这其中的秘密。”他笑着又道:“他们就一直保守着这秘密,一直很幸福地活到老年,而且活得很富裕,因为那和尚将抢来的赃物,也藏在那箱子里。”

  华华凤脸上也不禁露出了愉快的微笑,道:“这故事的确很有趣。”

  段玉笑着说道:“所以我一直到现在还没有忘记。”

  华华凤用眼角瞟着他,道:“你是不是很羡慕那年轻人的遭遇?”

  段玉叹了口气,道:“这样的事,又有谁不羡慕?”

  华华凤已板起了脸,冷冷道:“所以你现在只希望这箱子里,最好也有个活生生的大美人。”

  段玉微笑,笑得很开心。

  华华凤瞪着他,冷笑道:“但你又怎知这箱子里装的不是头吃人的大熊呢?”

  段玉笑道:“恶人才会有那样的恶报。以前别人把这个有趣的故事讲给我听的意思,就是叫我不要做坏事。”

  华华凤道:“你没有做过坏事?”

  段玉点点头,笑道:“所以这箱子里装着的,决不会是头大熊。”

  华华凤道:“也决不会是个大美人。”

  段玉故意问道:“为什么?”

  华华凤冷冷道:“世上根本就不会有这样的事,这故事根本就是你编造的,因为你吃了和尚的亏,所以就说那强盗是和尚。”

  段玉正色道:“你错了,这件事并不假,段成式的笔记《酋阳杂俎》上就记载过这件事。善有善报,恶有恶报,这句话也不假。所以一个人活在世上,还是不要做坏事的好。”

  华华凤瞪了他一眼,忍不住笑道:“无论你怎么说,我还是不相信会有人被装在箱子里……”

  她这句话并没有说下去,因为这时箱子里竟突然发出了一种很奇怪的声音,竟像是真的有个人在箱子里呻吟。

  箱子里竟赫然真的有个人。

  而且是个活人。

  华华凤睁大了眼睛,瞪着这口箱子,就好像白天见了活鬼似的。

  段玉也很吃惊。

  他就算真相信世上有这种事,也从未想到这种事会被自己遇着。

  过了半晌,呻吟居然没有停止。

  华华凤忽然道:“这箱子是你找来的。”

  段玉只好点点头。

  华华凤道:“所以你应该打开它。”

  段玉叹了口气,苦笑道:“我当然总不能将它再抛下水去。”

  华华凤道:“你现在为什么还不动手?”

  段玉皱眉道:“这锁真大,我能不能打开还不一定。”

  华华凤道:“你一定能打开的,我知道你手上的功夫很有两下子。”

  段玉道:“你呢?你显然想看,为什么不自己来动手?”

  华华凤道:“我不行,我是个女人。”

  她好像直到现在才想起自己是个女人。

  女人若是不想做一件事时,通常都很快就会想起这一点。

  这一点恰巧也正是男人没法子否认的。

  所以段玉只好自己动手去开箱子了。

  华华凤却已转过了身。

  她非但不肯帮忙,连看都不肯看,好像生怕箱子里会跳出个活鬼来。

  “叮”的一声,段玉终于扭断了铜锁,打开了箱子。

  华华凤等了半天,还没有听见动静,忍不住问道:“箱子里真有个人?”

  段玉道:“嗯。”

  华华凤道:“是个活人?”

  段玉道:“嗯。”

  华华凤咬着嘴唇,道:“是个老人还是年轻人?”

  段玉道:“年轻人。”

  华华风又咬了半天嘴唇,终于又忍不住问道:“是男的还是女的。”

  段玉道:“是男的。”

  华华凤这才松了口气,嘴角也露出了微笑。

  她宁愿这箱子里是一头大熊,也不希望是个女人。

  有人说,女人最厌恶的动物是蛇。

  也有人说,女人最厌恶的是老鼠。

  其实女人真正最厌恶的是什么?——女人。

  女人真正最厌恶的动物,也许就是女人。

  一个可能成为她情敌的女人,尤其是一个比她更美的女人。

  箱子里的人不但很年轻,而且很清秀,只不过脸色苍白得可怕,身上又只穿着套内衣褂,所以看起来很狼狈。

  他一直在轻轻地呻吟着,眼睛却还是闭着的,并没有醒。

  华华凤刚转身走过来,就嗅到一股酒气,忍不住皱眉道:“原来这人也是个酒鬼。”

  段玉道:“只不过他肚子里的酒,绝对没有他衣服上的多。”

  这人身上一套质料很好的短衫褂上,果然到处都有酒渍。

  华华凤道:“他若没有醉,为什么还不醒?”

  段玉沉吟着,道:“这人看来好像是中了蒙汗药、熏香一类的迷香,而且中的分量很不轻。”

  华华风道:“你的意思是说,他是被人迷倒之后,再装进箱子的。”

  段玉道:“无论谁清醒的时候,都决不会愿意被人装进箱子的。”

  华华凤看着这个人苍白又清秀的脸,忽然笑了笑,道:“不知道将他装进这箱子里的,是不是两个尼姑?”

  段玉眨了眨眼道:“不知道他现在是不是也已没地方可去?你倒也不妨把他招做女婿。”

  华华凤却立刻沉下了脸,冷冷道:“谢谢你,这实在是个好主意,真亏你怎么想得出来的。”

  段玉也笑了,也好像松了口气。

  华华凤瞪着他,冷笑着又道:“你难道真怕我找不到女婿?”

  段玉笑着道:“难道只准你气我,就不准我气你?”

  华华凤道:“就是不准。”

  段玉叹了口气,道:“其实这小伙子看来也蛮不错的,也未必配不上你。”

  华华凤也叹了口气,道:“只可惜这人也跟你有一样的毛病。”

  段玉道:“什么毛病?”

  华华凤道:“呆病。”她抿着嘴一笑,接着又道:“一个人若是没有呆病,又怎么会被人装进箱子里?”

  段玉又叹了口气,这次是真的叹气。

  现在他的确有这种感觉,觉得自己好像已被人装进了箱子里,而且很快就要沉下去。最难受的是,直到现在,他还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会被装进这口箱子的。

  华华凤眼波流转,又道:“你看他是怎么会被人装进箱子的?”

  段玉叹息着,摇了摇头。

  华华凤道:“不知道他是不是也跟你一样,别人无论说什么,他都相信。”

  段玉只有苦笑。

  华华凤接着又道:“看来一定是有人想谋财害命。”

  段玉道:“哦。”

  华华凤正色道:“先谋财害命,然后再毁尸灭迹。”

  看来这人的确是个富家子,他身上穿的这套短衫褂,就已不是平常人穿得起的。

  华华凤道:“想不到这西子湖上居然也有强盗!等这个人醒了后,我们要仔细问问他,这些强盗在哪里。”

  她并没有等多久,这人就醒了过来。

  他看见自己忽然到了个陌生的地方,当然觉得很惊奇。

  但是他很快就镇定了下来。

  若是换了别人,在这种情况下醒来,一定有很多话要问段玉他们的。

  但是他连一句话都没有问,甚至连一个“谢”字都没有说。

  别人救了他,他好像反倒认为别人是在多事。

  华华凤忍不住道:“你知不知道你是怎么会到这里来的?”

  这人看了她一眼,好像轻轻地摇了摇头。

  华华凤道:“你是被我们从一口箱子里救出来的,这口箱子本来已沉在湖底。”

  若是换了别人,听到自己刚才在一口箱子里,当然要大吃一惊。

  但这人却连眼睛都没有眨一眨。

  华华凤道:“你怎么会到那口箱子里去的?是不是有人害你?”

  这人还是闭着嘴,目光却已移向段玉。

  华华凤道:“你看的这个人,姓段,叫段玉,是个很有本事的人。你若告诉他是谁害你,他一定会去帮你出气。”

  这人非但闭着嘴,连眼睛都已闭了起来。

  华华凤忍不住大笑道:“你难道是个哑巴?”

  这人看来不但像是个哑巴,而且还是个聋子。

  华华凤叹了口气,看着段玉,苦笑道:“我们错了。”

  段玉道:“哪点错了?”

  华华凤道:“看来这人好像是自己愿意被装进箱子的,我们又何苦多事救他出来?”

  段玉笑了笑,道:“我若刚从一口箱子里出来,我也不会有心情说话的。”

  华华凤道:“但他若什么事都不肯说,我们又怎能去替他出气呢?”

  段玉道:“有种人若要找人算账时,就自己去,并不想要别人帮忙的。”

  华华凤冷笑:“我知道有很多男人都是这样的臭脾气。”

  这人忽又睁开眼睛来看了他一眼,终于说出了三个字:“谢谢你。”

  他直到现在才说出这三个字,好像并不是因为段玉救了他的命,而是因为段玉替他说出了心里的话。

  他说出了这三个字,就立刻站了起来。

  华华凤皱眉道:“你现在就要走?”

  这人点了点头,刚走了一步,脸上突然露出极剧烈的痛苦之色,就好像突然被尖针刺了一下。

  然后他就倒了下去。

  段玉这才发现,他肩后有一点血渍。华华凤已失声道:“你受了伤。”

  这人挣扎着,又站起来,又倒下,这次倒下去后,就晕了过去。

  他果然受了伤。

  伤在肩后,伤口只有针孔般大,但整个肩头都已乌黑青肿,显然是被人用一种很轻巧、却很歹毒的暗器,从他背后暗算了他。

  华华凤皱眉道:“这暗器有毒。”

  段玉叹道:“不但有毒,而且毒得厉害。”

  华华凤道:“还有没有救?”

  段玉笑了笑,道:“我杀人虽然不在行,救人却是专家。”

  他微笑着卷起了衣袖,又道:“你只要给我一壶烫热了的好酒,我保证还你个活人。”

  华华凤用眼角瞅着他,目光中带着狐疑之色,喃喃道:“这人莫非是想骗我的酒喝?”

  段玉并不是在骗酒喝,也没有吹牛,看来他倒真有点本事。

  他先将酒含在嘴里,一口喷在这人的伤上,再从怀里拿出了那柄晶莹翠绿的碧玉刀,挖出了伤口附近的烂肉。

  等到伤口中流出的血由乌黑变为鲜红,他就用热酒调了些药粉敷上去,长长吐出口气,笑道:“你现在总该相信我不是吹牛的了。”

  华华凤嫣然一笑,道:“想不到你果然有两下子。”

  段玉道:“何止两下子,简直有好几下子。”

  华华凤道:“你真的什么病都会治?”

  段玉道:“只有一种病我治不了。”

  华华凤道:“什么病?”

  段玉道:“饿病。”他叹了口气,苦笑道:“不知道你这里有什么药能治好我这饿病?”

  华华凤笑道:“你想吃什么?”

  段玉道:“你这里有什么?”

  华华凤道:“这里本是栋空房子。”

  段玉道:“连个人都没有?”

  华华凤道:“没有。”

  段玉道:“你自己会做饭?”

  华华凤嫣然道:“也不会,可是我会买。”

  这次她也没有吹牛,她果然会买。

  段玉刚将病人扶到屋里去躺下,等了还没多久,她就大包小包的买了一篮子回来。

  她解开第一包,是虾。

  段玉的眼睛已亮了,笑道:“这一定是太和楼的油爆虾。”

  第二包是炸排骨。

  段玉道:“这大概是奎元馆的排骨面浇头。”

  第三包是包子。

  段玉道:“这是不是又一村的菜肉包?”

  第四包是肉,每块至少有三寸厚。

  段玉用舌头舔了舔嘴唇,笑道:“这想必就是清和坊王润兴的盐件儿了。”

  第五包是鱼圆。

  段玉道:“这是得月楼的肋鲞蒸鱼圆儿。”

  第六包是熟藕。

  段玉道:“这是酥藕。”

  华华凤笑了,道:“想不到吃你也是专家。”

  段玉道:“我就算没吃过猪肉,至少还看见过猪走路。”

  其实这些东西他连见都没见过,只不过听说过而已。

  西湖的盐件儿和酥藕,本就是天下闻名的。

  最后一包是太平坊巷子里的炸八块,再配上杏花村的陈年竹叶青,除了在西湖,你大概只有在做梦时才能吃到这些东西。

  事实上,奎元馆、清和坊、得月楼,这些地方本也是老饕们在梦中常到的。

  段玉正择肥而噬,拈了块盐件儿放进嘴里,华华凤忽又从篮子里拿出一张桑皮纸,脸上带着种神秘的笑意,道:“你认不认得这是什么?”

  桑皮纸上画着一个人,一个眉清目秀、面带笑容的年轻人。

  人像下还有一行大字:“悬赏纹银五千两。”

  段玉认得的人也许不太多,但这人他总是认得的。

  因为这人就是他自己。

  他看着纸上的画像,摸着自己的脸,苦笑着喃喃道:“画得不太像,这画中的人比我漂亮。”

  华华凤嫣笑道:“你大概连自己都没想到,你这人还值五千两银子。”

  段玉叹了口气,道:“是谁花五千两银子来找我呢?”

  华华凤道:“你真想不到?”

  段玉道:“莫非是铁水?”

  华华凤道:“对了。”

  段玉苦笑道:“我跟这人又无冤,又无仇,我实在想不通他为什么一定要跟我过不去。”

  华华凤道:“看来他的确是不肯放过你,这样的赏格,他至少已发出好几千件。这地方每间酒楼饭馆里,都至少贴着好几张。”她笑了笑,接着道:“现在杭州城里,还不认得阁下这副尊容的人,只怕已不太多了。”

  段玉道:“五千两银子也不算太少。”

  华华凤道:“当然不算少。为了五千两银子,有些人连祖宗牌位都肯出卖的。”

  段玉道:“所以现在我已没法子想了。”

  华华凤道:“现在你简直已寸步难行。就算没有这五千两银子,杀人的凶手也是人人都痛恨的,你只要出去走一步,立刻就会有人去铁水那里通风报讯。”

  段玉苦笑着,喃喃道:“杀人凶手……连我自己也想不通我怎么会忽然变成个杀人凶手!难道这也算是运气?”

  华华凤道:“你真想不通?”

  段玉倒了杯酒,一口气喝下去。

  华华凤道:“你再想想,最好从头想起。”

  段玉又倒了杯酒喝下去,道:“那天你看到我的时候,我刚到这里来。”

  华华凤道:“然后呢。”

  段玉道:“然后我就刚巧看到了那件事,花夜来也恰巧在那天出现了。”

  华华凤接道:“然后你就跟着她到了她的香闺。”

  段玉道:“我出来的时候,就刚巧遇见了那好管闲事的乔老三。”

  华华风道:“他就要你到凤林寺去找个姓顾的道土。”

  段玉道:“我本来也未必找得到的,但刚巧又遇见了你。”

  华华凤道:“我刚巧知道凤林寺在哪里。”

  段玉道:“凤林寺那里刚巧真有个顾道人,我不但见着了他,还认得了两个新朋友,赢了成万两的银子,正觉得自己运气不错。”

  华华凤道:“他们刚巧也知道这件事,所以就叫你去找花夜来。”

  段玉长叹道:“所以我就忽然变成了个杀人的凶手,死人身上的那柄刀,竟刚巧是我的。”

  华华凤道:“你想世上真有这么巧的事?”

  段玉苦笑道:“我想来也是决不会有的,但却偏偏被我遇见了。”

  华华凤也叹了一口气,道:“这简直就像是走到路上时,平空会掉下个大元宝来,掉在你的头上。”

  段玉道:“我现在只觉得自己好像也被装进口箱子里,而且是口密不透风的箱子。”

  华华凤道:“是谁把你装进去的呢?是花夜来?还是铁水?”

  段玉道:“我想不出。”

  华华凤道:“你难道从未想过,也许这只不过是你自己将自己装进去的?”

  段玉道:“决不是我自己,一定有个人,这人也不知为了什么?有心要害我。我还没来的时候,他已经在这里挖好了个陷阱等着我跳下去。”他喝下了第四杯酒,一字字接着道:“可是你只管放心,我迟早总会将这人找出来的。”

  华华凤轻轻叹息着,道:“我只怕你还没有找出他来时,就已经被埋在湖底的烂泥里。”

  她替自己倒了杯酒,又倒了杯给段玉。

  段玉却连酒都已有点喝不下去了,现在这酒也好像是苦的。

  他竟没有发现有个人已悄悄地走了过来,正在看着桌上的那张桑皮纸。

  这人的脸色苍白得跟纸一样,却有双很锐利的眼睛。

  一个人若已被装进了箱子,若没有特别好的运气,就很难再活着出来了。

  你有没有被人装进过箱子?

 

  第四回 月夜钓青龙

  很少有人被装进过箱子,更少有人还能活着出来。

  这人遇见段玉,真是他的运气。

  现在他已坐了下来,但眼睛却还是在瞪着那桑皮纸。

  华华凤脸色已有些变了,段玉却笑了笑,道:“阁下看我像是个杀人的凶手么?”

  这人道:“不像。”

  他居然也开口说话了,段玉似乎有些喜出望外,又笑道:“我看也不像。”

  这人道:“别人说他杀的是谁?”

  段玉道:“是个我连见都没有见过的人,姓卢,叫卢小云。”

  这人道:“其实卢小云并不是他杀的。”

  段玉苦笑道:“当然不是,只不过若有十个人说你杀了人,你也会忽然变成杀人凶手的。”

  这人慢慢地点了点头,道:“我知道这是什么滋味,我也被人装进过箱子。”

  华华凤忍不住道:“但现在你已出来了,是他救你出来的。”

  这人又慢慢地点了点头。

  华华凤道:“所以你就算没法子救他出来,至少也不该想要这五千两银子。”

  这人面上忽又露出痛苦之色,黯然道:“我的确无法救他出来,现在我只想喝杯酒。”

  段玉笑道:“你也会喝酒?”

  这人笑了笑,笑得很苦涩,缓缓道:“能被装进箱子里的人,多少总能喝一点的。”

  他喝的并不止一点。

  事实上,他喝得又多又快,一杯接着一杯,简直连停都没有停过。

  越喝他的脸越白,脸上的表情也越痛苦。

  段玉看着他,叹道:“我知道你很想帮我的忙,但你就算帮不上这忙,也用不着难受,因为现在根本就没有人能把我从这口箱子里救出来。”

  这人忽然抬起了头,凝视着他,道:“你自己呢?”

  段玉在沉吟着,道:“现在我也许还有一条路可走。”

  这人道:“哪条路?”

  段玉道:“先找出花夜来,只有她才能证明我昨天晚上的确在那栋屋子里,说不定也只有她才知道谁是杀死卢小云的真凶。”

  这人道:“为什么?”

  段玉道:“因为也只有她才知道卢小云这几天的行迹。”

  这人道:“怎见得?”

  段玉道:“这几天卢小云一定就跟她在一起,所以卢家的珍珠和玉牌,才会落到她手里。”

  这人道:“你能找得到她?”

  段玉道:“要想找到她,也只有一种法子。”

  这人道:“什么法子。”

  段玉道:“她就像是条鱼,要钓鱼,就得用鱼饵。”

  这人道:“你准备用什么做鱼饵?”

  段玉道:“用我自己。”

  这人皱着眉道:“用你自己?你不怕被她吞下去?”

  段玉苦笑道:“既然已被装在箱子里,又何妨再被装进鱼肚子。”

  这人沉默着,接连喝了三杯酒,才缓缓道:“其实你本不该对我说这些话的。我只不过是个陌生人,你根本不知道我的来历。”

  段玉道:“可是我信任你。”

  这人抬起头,目中又露出感激之色。

  你若在无意之间救了一个人,并不是件能令人感动的事;但你若了解他,信任他,那就完全不同了。

  但这时段老爷子若也在这里,他一定会很生气的。

  因为段玉又忘记了他的教训,又跟一个来历不明的陌生人交上了朋友。

  段玉忽然转身从窗台上拿了个酒杯过来。

  杯中没有酒,却有样闪闪发光的东西,看来就像是鱼钩,钩上还带着血丝。

  段玉道:“这就是我从你身上取出的暗器,你不妨留下来作纪念。”

  这人道:“纪念什么?”

  段玉笑道:“纪念这一次教训,别人以后再想从你背后暗算你,机会只怕已不多了。”

  这人不停地喝着酒,竟连看都懒得看一眼。

  段玉道:“你不想看看这是什么暗器?”

  这人总算抬起头来看了看,道:“看来好像是个鱼钩。”

  段玉笑道:“的确有点像。”

  这人忽然也笑了笑,道:“所以你不妨就用它去钓鱼。”

  段玉道:“这东西也能钓鱼?”

  这人道:“不但能钓鱼,有时说不定还会钓起条大龙来。”

  段玉笑了笑,觉得他已有些醉了。

  这人却又道:“水里不但有鱼,也有龙的,有大龙,也有小龙,有真龙,也有假龙,有白龙红龙,还有青龙。”

  段玉道:“青龙?”

  这人道:“青龙是最难钓的一种。你若想钓青龙,最好今天晚上就去,因为今天晚上正是二月初二龙抬头。”

  他的确已醉,说的全是醉话。

  现在明明已过了三月,他却偏偏要说是二月初二龙抬头,他自己的头却已抬不起来。然后他非但嘴已不稳,连手都已不稳,手里的酒杯突然跌在地上,跌得粉碎。

  华华凤忍不住笑道:“这么样一个人,就难怪会被人装进箱子里。”

  段玉却还在出神地看着酒杯里的鱼钩,竟似没有听见她在说什么。

  又一村的包子是很有名的,所以比别的地方的包子贵一点,因为它滋味确实特别好,所以买的人也没什么怨言。

  但等到它冷了的时候再吃,味道就不怎么样了,甚至比普通的热包子还难吃些。

  段玉嘴里嚼着冷包子,忽然发现了一个他以前从未想到过的道理。

  他发现世上并没有“绝对”的事,既没有绝对好吃的包子,也没有绝对难吃的包子。一个包子的滋味好坏,主要是看你在什么地方,和什么时候吃它。

  本来是同样的东西,你若换个时候,换个角度去看,也许就会变得完全不同了。

  所以你若要认清一件事的真相,就必须在各种不同的角度都去看看,最好是将它一块块拆散,再一点点拼起来。

  这道理仿佛给了段玉很多启示,他似已想得出神,连咀嚼着的包子都忘记咽下去。

  对面的一扇门上,挂着苏绣门帘,绣的是一幅春夜折花图。

  华华凤已走了进去,里面好像就是她的闺房。

  那个从箱子里出来的陌生人,已被段玉扶到另一间屋子里躺下。

  他好像醉得很厉害,竟已完全人事不知。

  酒量也不是绝对的。你体力很好,心情也很好的时候,可以喝得很多,但有时却往往会糊里糊涂的就醉了。

  段玉叹了口气,替自己倒了杯酒。他准备喝完了这杯酒,就去钓鱼。

  说不定他真会钓起条龙来,世上岂非本就没有绝对不可能的事?

  就在这时,那绣花门帘里,忽然伸出了一只手来。

  一只纤秀优美的手,正在招呼他进去。

  女孩子的闺房,怎么可以随便招呼男人进去的呢?

  段玉犹豫着,道:“什么事?”

  没有回答。

  不回答往往就是最好的回答。

  段玉心里还在猜疑着,但一双脚却已站了起来,走了过去。

  门是开着的,屋子里有股甜甜的香气,挂着绣帐的床上,乱七八糟的摆着好几套衣服,其中有一套就是华华凤刚才穿在身上的。

  显见她刚才试过好几套衣服之后,才决定穿上这一套。

  现在却又脱了下来,换上了一套黑色的紧身衣裤,头发也用块黑巾包住,看来就像是个正准备去做案的女贼。

  段玉皱了皱眉,道:“你准备去干什么?”

  华华凤在他面前转了个身,道:“你看我像干什么的?”

  段玉道:“像个女贼。”

  华华凤却笑了,嫣然道:“女贼跟凶手一起走出去,倒真够人瞧老半天的了。”

  段玉道:“你准备跟我出去?”

  华华凤道:“不出去换这套衣服干什么?”

  段玉道:“但我只不过是出去钓鱼啊。”

  华华凤道:“那么我们就去钓鱼。”

  段玉道:“你不能去。”

  华华凤道:“为什么?”

  段玉叹道:“钓鱼的人,往往反而会被鱼钓走,你不怕被鱼吞下肚子?”

  华华风笑道:“那也好,我天天吃鱼,偶然被鱼吃一次,又有什么关系?”

  段玉道:“你以为我是在说笑话?你看不出这件事有多危险?”

  华华凤淡淡道:“若是看不出,我又何必陪你去?”

  她说得虽然轻描淡写,但眼睛里却充满了关切和忧虑,也充满了一种不惜和段玉同生死、共患难的感情。

  这种情感就算是木头人也应该感觉得到。

  段玉不是木头人,他的心已变得好像是一个掉在水里的糖球。

  他似已不敢再去看她,却看着床上那套苹果绿色的长裙,忽然道:“你这件衣服真好看。”

  华华凤白了他一眼,又忍不住笑道:“你难道看不出我刚才一直在等着你说这句话,现在才说岂非已经太迟了。”

  段玉也忍不住笑道:“迟点说也总比不说的好。”

  华华凤嫣然一笑,转身关起了门。

  明明是要出去的,为什么忽然关起了门?

  段玉的心忽然跳了起来,跳得好快。

  华华凤又将门上起了栓。

  段玉的心跳得简直已快跳出了腔子,他从来没有遇见过这种场面。

  他简直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华华凤已转过身,微笑着道:“现在就算隔壁那个人醒过来,也不知道我们去干什么了。”

  她笑得好甜。

  段玉红着脸,吃吃道:“我们干什么?”

  华华凤道:“你不是说要去钓鱼吗?”

  段玉道:“在这屋子里钓鱼?”

  华华凤“噗哧”一笑,忽然间,她的脸也红了起来。

  她终于也想到段玉心里在想什么。

  “男人真不是好东西。”

  她咬着嘴唇,瞪了段玉一眼,忽然走过来,用力推开了窗子。

  窗外就是西湖。

  这屋子本就是临湖而建的。

  月光照着湖水,湖水亮得仿佛是一面镜子,一条轻巧的小船,就泊在窗外。

  “原来她要从这里出去。”

  段玉总算明白了,长长松了口气,忍不住笑道:“原来这里也有条路,我还以为……”

  华华凤很快地打断了他的话,大声道:“你还以为怎么样?”

  她的脸更红,恨恨地瞪着他,道:“你们男人呀,心里为什么总是不想好事?”

  夜。

  月夜。

  月下湖水如镜,湖上月色如银,风中仿佛带着种木棉花的香气。

  小舟在湖面上轻轻荡漾,人在小舟上轻轻的摇晃。

  是什么最温柔?

  是湖水?是月色?还是这人的眼波?

  人已醉了,醉的却不是酒。

  三月的西湖,月下的西湖,岂非本就比酒更醉人?

  何况人正年轻。

  华华凤把一支桨递给段玉。

  段玉无言的接过来,坐到她身旁,两只桨同时滑下湖水,同时翻起。

  翻起的水珠在月光下看来就像是一片碎银。

  湖水也碎了,碎成一圈圈的涟漪,碎成一个个笑涡。

  远处是谁在吹笛?

  他们静静地听着这笛声,静静地听着这桨声。

  桨声比笛声更美,更有韵律,两双手似已变成一个人的。

  他们没有说话。

  但他们却觉得自己从未和任何一个人如此接近过。

  两心若是同在,又何必言语?

  也不知过了多久,段玉才轻轻地叹息了一声,道:“假如我没有那些麻烦的事多好!”

  华华凤又沉默了很久,才轻轻的道:“假如没有那些麻烦的事,这船上也许就不会有你,也不会有我了。”

  段玉看着她,她也在看着段玉,他们的手伸出来,轻轻一触,又缩了回去。

  但就只这双手轻轻的一触,已胜过千言万语。

  小舟已泊岸。

  岸上垂柳,正是段玉遇见乔老三的地方。

  华华凤搁下了桨,道:“你叫我带你到这里来,现在呢?”

  段玉接道:“现在我们上岸去,我想再去找一次。”

  华华凤道:“找那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