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道人道:“嗯。”

  王飞道:“你杀了人后,会不会将自己的刀留下?”

  顾道人想了想,道:“那柄刀似已被嵌住,也许他走得匆忙,来不及拔出来了。”

  王飞沉吟着,道:“你说他该杀?”

  顾道人道:“你说不该?”

  王飞接着道:“无论如何,等问清了再杀也不迟。”

  顾道人道:“你莫非想救他?”

  王飞沉默着,一只手却已伸人腰际的革囊,革囊中装的正是江南霹雳堂名震天下的火器。顾道人却位住他的手,沉声道:“这件事关系太大,你我既非当事人,千万不可轻举妄动。”

  王飞还没有开口,突然间,“砰”的一声大震,竟然几乎将这艘船撞翻了,他们几人也被震得跌倒。

  刀光一起,本就聚在四周看热闹的游船,就越聚越多。

  突然间,一艘大船从中冲了出来,船上一个紫衫少年,手点长篙。

  他看来虽文弱,但两臂的力气却不小,长篙只点了几点,这艘船已箭一般冲了过去,“砰”的,正撞在画舫的左舷上。

  段玉闪避的圈子本来已越来越小,手里刚提起张跛子招架,突然刀光一闪,跛子已只剩下一条脚。

  铁水跟着又劈出三刀,谁知船身突然一震,他下盘再稳,刀锋也已被震偏。

  段玉也被震得飞了起来,飞出了刀光,飞出了窗子,“噗通”一声,跌入湖心。

  只见湖面上露出一串水珠,他很快就沉了下去。

  船身仍在摇动,铁水怒喝,翻身掠到窗口。

  撞过来的这艘大船上的紫衫少年对他嫣然一笑,突然扬手,洒出一片寒芒。

  铁水挥刀,刀光如墙,震散了寒芒。

  但这时紫衫少年却已掠起,“鱼鹰入水”,也钻人了湖心。

  湖上涟漪未消,他也已沉了下去,看不见了。

  铁水转身冲出,一把揪住顾道人的衣襟,怒道:“这小子是哪里来的?”

  顾道人道:“想必是跟着段玉来的。”

  铁水道:“你知道他是什么人?”

  顾道人道:“迟早总会知道。”

  铁水跺了跺脚,恨恨道:“等你知道时,段玉只怕已不知在哪里了。”

  顾道人淡淡道:“大师若是怕他跑了,就请放心……”

  铁水怒道:“我放什么心?”

  顾道人道:“段家世居中原,在陆上虽然生龙活虎,一下了水,只怕就很难再上得来了。”

  他微笑着转过头,忽然发现王飞正瞪大了眼睛,在看着他。

  大船上的紫衫少年是谁呢?无论谁都想得到,当然一定是华华凤。

  一个女人若总是喜欢找你的麻烦,吃你的醋,跟你斗嘴,这种女人当然不会太笨。所以等到你有了麻烦之时,来救你的往往就是她。

  华华凤也想到段玉很可能是个旱鸭子了。

  她在水里,却像是一条鱼,一条眼睛很大的人鱼。

  但是她却看不到段玉。

  段玉明明是在这里沉下来的,怎么会忽然不见了呢?

  难道他已像秤锤般沉人了湖底?

  华华凤刚想出水去换口气,再潜入湖底去找,忽然发觉有样东西滑入了她领子。她反手去抓,这样东西却又从她手心里滑了出去,竟是一条小鱼。

  她转过身,就又看到了一条大鱼。

  这条大鱼居然在向她招手。

  鱼没有手,人才有手。

  段玉有手,但现在他看起来,竟比鱼还滑,一翻身,就滑出了老远。

  华华凤咬了咬牙,拼命去追,居然追不到。

  她生长在江南水乡,从小就喜欢玩水,居然会追不上个旱鸭子,她真是不服气。

  一艘艘船的底,在水中看来,就像是一重重屋脊。

  她就仿佛在屋脊上飞,但那种感觉,却和施展轻功时差得多了。

  至少她不能换气,她毕竟不是鱼。

  段玉也不是鱼,游着游着,忽然从身上摸出了两根芦苇,一根含在嘴里,将另一端伸出水面去吸气,剩下的一根就抛给了华华凤。

  华华凤用这根芦苇深深吸了口气,这才知道一个人能活在世上自由地呼吸,已是件非常幸运、非常愉快的事,已经应该很知足才对。

  人生有很多道理,本就要等到你透不过气来时,你才会懂的。

  西子湖上,风物如画,这是人人都知道的,但西子湖下的风物,非但跟别的湖下面差不多,甚至还要难看些,这就很少有人知道了。

  能知道的人,虽不是因为幸运,而是因为他们倒霉,但这种经验毕竟是难得的。

  世上有很多人都游过西湖,又有几人在湖下面逛过呢?

  他们潜一段水,换一次气,上面的船底渐渐少了,显然已到了比较偏僻之处。

  段玉这才翻了个身,冒出水面。

  华华凤立刻也跟着钻了上去,用一双大眼睛瞪着段玉。

  段玉正在微笑着,长长地吸着气,看来仿佛愉快得很。

  华华凤咬着嘴唇,忍不住问道:“你还笑得出?”

  段玉道:“人只要还活着,就能笑得出;只要还能笑得出,就应该多笑笑。”

  华华凤道:“我只是奇怪,你为什么还没有淹死。”

  段玉看着她,忽然不开口了。

  华华凤道:“你明明应该是条旱鸭子,为什么忽然会游水了呢?”

  听她的口气,好像段玉至少应该被淹得半死,让她来救命似的。

  段玉竟敢不给她个机会来大显身手,所以她当然很生气。

  段玉还是看着她,不说话。

  华华凤大声道:“你死盯着我看什么?我脸上长了花?”

  段玉笑了,微笑道:“我只不过忽然觉得你应该一直呆在水下面的。”

  华华凤忍不住问道:“为什么?”

  段玉道:“因为你在水下面可爱得多了。”

  他知道华华凤不懂,所以又解释道:“你在水下面眼睛还是很大,却没法子张嘴。”

  也许这就是公鱼惟一比男人愉快的地方——母鱼就算张嘴,也只不过是为了呼吸,而不是为了说话。

  所以段玉又潜下了水。

  他知道华华凤决不会饶他的,在水下面总比较安全些。

  现在无论华华凤在说什么,他都已听不见了。

  只可惜他毕竟不是鱼,迟早总要上去的。

  华华凤就咬着嘴唇,在上面等。

  等了半天,还是没有看见他上来。

  “这小子难道忽然抽了筋,上不来了?”

  华华凤本来就是个急性子的人,忍不住也钻下水去,这次她很快就找到了段玉。

  他正在用力将一大团带着烂泥的水草从湖底拖上来。

  现在若是在水面上,华华凤当然不会错过这机会,“疯子,白痴”,这一类的话一定早就从她嘴里说了出来。

  幸好这里是水下面,所以她只有看着。

  她忽然发觉他拖着的并不是一团水草,而是一只箱子。

  箱子上的水草和烂泥,现在已被冲干净了。

  箱子居然还很新,木料也很好,上面还包着黄铜,黄铜居然还很亮,显见是最近才沉下水的。

  无论谁都看得出,这种箱子决不会是装破衣服烂棉被的。

  像这么样一只箱子,怎么会沉到湖底来的呢?怎么会没有人来打捞?

  华华凤立刻也帮着段玉去拖了。

  她本来就是个很好奇的人,遇着这种事,她当然也不肯错过。

  这箱子里装着些什么?是不是也藏着件很大的秘密?

  若有人不让她打开箱子来看看,她不跟这人拼命才是怪事。

  这里离湖岸已很近,用不了多久,他们就已将这箱子拖上岸去。

  华华凤这才松了口气,道:“这箱子好重。”

  段玉道:“的确不轻。”

  华华凤道:“所以这箱子一定不是空的。”

  段玉点点头。

  华华凤道:“你猜里面装的是什么?”

  段玉笑着说道:“我没有千里眼,也不是诸葛亮。”

  华华凤眨着眼,道:“那么你为什么还不打开来看看呢?”

  段玉道:“急什么,这箱子也不会跑的。”

  华华凤却已着急道:“你还等什么?”

  段玉笑了笑,道:“至少也该等我们先找个地方去换件衣服。”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华华凤的脸已红了。

  她终于也看到了自己的样子。

  一个女人身上穿的若只不过是件很单薄的衣裳,这件衣裳又是湿的,那么她这时候的样子,实在不适于被男人看见。

  现在段玉却偏偏正在看着她,看的却又偏偏正是他最不该看的地方。

  她第一个想法,是赶快再跳下水去,第二个想法,是挖出段玉这双贼眼来。

  但这当然也只不过是想想而已。

  她全身都好像已被看得有点发软了,最多也不过只能躲到箱子后面去,红着脸,轻轻地骂:“你这双贼眼为什么总是不看好地方!”

  这里是个好地方。

  连段玉都没有想到,在这个偏僻之处,居然有这么样一个好地方。

  这里也是栋很精致的小屋子,几乎就跟花夜来带他去的那地方差不多精致。

  这地方却是华华凤带他来的,女人好像总是比男人有办法。

  现在华华凤正在里面换衣裳。

  华华凤还没有开始换衣裳。

  湿衣裳虽已脱了下来,她却还是痴痴地站在那里,痴痴地发着呆。

  面前有个很大的穿衣铜镜,她就站在这镜子前,看着自己。

  她已不再是个孩子了。

  她的胸很挺,腰很细,双腿笔直修长,皮肤比缎子还光滑。

  就连她自己,都很难在自己身上找出一点瑕疵缺陷;就连她自己看着自己的时候,都仿佛有点心动。

  段玉看着她的时候,心里正想什么呢?

  华华凤的手,轻轻的,慢慢的,从她圆润的腰肢上滑了下去……

  窗子关着,窗帘低垂。

  她忽然觉得全身都在发热。

  她禁止自己再想下去,她禁止自己的手再动。

  她今年才十七岁。

  十七岁岂非正是一个人生命中最神奇、最奇妙的年纪?

  华华凤终于换好衣裳,走了出来。

  她换上的是件苹果绿的连衣长裙,剪裁得比合身还紧一点,恰巧能将一个十七岁成熟少女的身材衬托得更美。

  这正是当时少女们最时新的式样。

  她的皮肤本已十分细嫩,现在又淡淡的抹了些胭脂,淡淡的抹了些粉。

  这样子当然比刚才好看多了,也比她女扮男装时好看多了。

  这样子她本是特地给段玉看的——是谁说“女为悦己者容”的?说这句话的人,他一定还不太了解女人。

  事实上,女孩子打扮自己,一定是为了要给她喜欢的男人看。

  只可惜段玉现在反而偏偏不看她了。

  他正在看那只箱子。

  上好的樟木箱子,镶着黄铜,锁也是用黄铜打成的。

  箱子很坚固,锁也很坚固,无论谁想打开看,都不容易。

  段玉思索着,喃喃道:“你以前见过这种箱子没有?”

  华华凤道:“没有。”

  段玉道:“我见过,这种箱子通常是富贵人家用来装绸缎字画、珠宝首饰的。”

  华华凤道:“哦。”

  段玉道:“所以这种箱子通常都被保管得很好,怎么会掉下湖底的呢?”

  华华风突然冷笑道:“也许这箱子里装的只不过是个死尸,你还是少做你的财迷梦吧。”她在段玉面前来来回回走了两趟,段玉居然还是没有抬起头来看她一眼。她实在已经火大了。

  段玉沉吟着,却又笑道:“不错,箱子里装的也许真是个人,但却是活人,不是死人。”

  华华凤冷笑道:“你又在做什么梦?”

  段玉接着说道:“我以前听过一个很有趣的故事……”

  他忽然停住嘴,不说了。

  他若接着说下去,华华凤也许根本不听,至少装着不听的样子。

  但他现在既然没有说下去,华华凤反而忍不住问道:“什么故事?”

  段玉道:“那也是有关一口箱子的故事。”

  华华凤道:“什么样的箱子。”

  段玉道:“也是一口跟这差不多的箱子。”

  华华凤忍不住大声道:“你要说就快说。”

  段玉这才笑了笑,道:“据说从前有个年轻的猎人,很聪明也很勇敢,有一天他刚从陷阱活捉到一头熊,跟他的伙伴们用绳子捆住了,准备抬回去,谁知半路上竟在草丛中发现了一口箱子。”

  华华风道:“就是这样的箱子?”

  段玉道:“比这箱子还要大,他当然也奇怪,这么样一口箱子,怎会掉在野草丛中呢?”

  华华凤道:“所以他就想打开这一口箱子来看看。”

  段玉道:“不错。”

  华华凤道:“箱子里是什么?”

  段玉笑了笑,道:“是个女人,很年轻,很漂亮的女人。”

  华华凤冷笑着,摇着头道:“我不信,女人怎么会在箱子里?”

  段玉道:“那猎人本来也很奇怪,所以等这姑娘醒了,就立刻问她。”

  华华凤道:“她怎么说?”

  段玉道:“原来她本是个富家干金,她的家被一批强盗洗劫,全家人都已惨死。”

  华华凤道:“她是怎么逃脱虎口的?”

  段玉道:“她并没有逃脱虎口。那批强盗为首的两个人,是两个和尚,这两个和尚看中了她的美色,就把她藏在箱子里,准备带回去。”

  华华凤道:“既然他们没安好心,为什么又将箱子抛在道旁呢?”

  段玉道:“那地方本来偏僻,他们为了避人耳目,才将箱子藏在那里。两个和尚抬着口大箱子在路上走,总难免要被人怀疑的。”

  华华凤道:“他们本没有想到有人会到那种偏僻的地方去?”

  段玉点点头。

  华华凤道:“后来呢。”

  段玉道:“那个猎人听了这位千金小姐的故事,当然对她很同情,就将她从箱子里救了出来,却将那只刚捉来的大熊装在箱子里去。”他微笑着,又道:“我说过,那口箱子比这口箱子还要大。”

  华华凤忍不住看了看面前的箱子,道:“这口箱子也不小。”

  段玉道:“的确不小,若要将一个人装进去,也并不是件困难的事。”

  华华凤道:“你的故事还没有说完。”

  段玉道:“后来那位千金小姐为了感激那年轻猎人的救命之恩,就嫁给了他。”

  华华凤冷笑道:“那也许是,不过因为她没地方可去了,只好嫁给他。”

  段玉笑道:“也许是的,我只知道她的确嫁给了他。”

  华华凤道:“那两个和尚呢?”

  段玉道:“他们后来再也没有看到那两个和尚,只不过听说城里出了件怪事。”

  华华凤道:“什么怪事。”

  段玉道:“那天城里最大的客栈,有两个穿着新衣服,还戴着新帽子的人去投宿,还带着口很大的箱子。”

  华华凤道:“就是那口箱子?”

  段玉没有回答,接着道:“他们要了间最大的房间,还要了很多酒菜,就关起门,再三嘱咐店里的伙计,无论听到什么声音都不要去打扰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