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他说来,这也不是秘密。

  他忽然也笑了笑,道:“你说的这秘密一点也不好听。”

  小武道:“你难道有比较好听的秘密?”

  高立笑道:“只有一个。”

  他笑得也有些凄凉,却又有些神秘。

  小武立刻追问道:“你为什么不说?”

  高立道:“我说出来怕你吓一跳。”

  小武道:“你放心,我胆子一向不小。”

  高立道:“你真想听?”

  小武道:“真想。”

  高立道:“好,我告诉你,我有个女人。”

  小武好像真的吃了一惊,道:“你有个女人?什么样的女人?”

  高立道:“当然是个好女人。”

  好女人的意思,通常就是不要钱的女人。

  小武忍不住笑道:“她长得怎么样?”

  高立凝视着天上的繁星,目光忽然变得说不出的温柔,就仿佛已经将天上的星光,当做她的眼睛。

  小武看着他脸上的表情,又忍不住问道:“她是不是很美?”

  高立终于点了点头,柔声道:“我保证你决没有看过像她那么美的女人。”

  小武故意摇了摇头,道:“我不信。”

  高立又笑了,道:“你当然不信,因为你想激我带你去看她。”

  小武也笑了,道:“原来你也很聪明。”

  高立忽然跳起来,一把揪住他的衣襟,道:“可是我警告你,你对她只要有一点点无礼,我就跟你拼命。”

  他们的精神突然振奋起来,因为他们总算又找到一个地方可去。

  一个奇妙的地方,一个奇妙的人。

  清泉。

  清泉在四面青山合抱中。

  绿水从青山上倒挂下来,在这里汇集成一个水晶般的水池。

  天是蓝的,云是白的,苍白的脸上却似已泛出了红光。

  小武深深吸着木叶的芬芳,清水的清香,不知不觉间似已有些痴了。

  高立看着他的脸,忽然道:“跳下去。”

  小武笑了,道:“我还不想自杀,跳下去干什么?”

  高立道:“洗洗你的衣裳,也洗洗你自己。我不想让她嗅到你身上的酒臭和血腥。”他自己先伸开双臂跳了下去。

  小武看着他搁在池边的银枪,心里叹息:酒臭可以洗清,血腥却是永远也洗不掉的。

  他忍不住道:“你为何不洗洗这柄枪?”

  高立道:“枪比人干净。”

  小武道:“枪上没有血腥?”

  高立道:“没有。是人在杀人,不是枪。”

  他忽然一头钻入水底。

  小武也慢慢地解下剑,搁在山石上,只觉得嘴里又酸又苦。

  是人在杀人,不是剑,也不是枪。

  人为什么总是要杀人呢?

  他也一头跳入水里。

  鱼的世界,也比人的世界干净。

  泉水清澈冰冷。

  高立抱着块大石头,坐在水底,小武也学他抱起块石头坐在水底。

  他们虽然也知道在这里无论谁都坐不长,但只要能逃避片刻,也是好的。

  这里实在很美、很静。

  看着各式各样的鱼虾在自己面前悠闲地游过去,看着水草在砂石间袅娜起舞,这种感觉决不是未曾经历此境的人,所能领略得到的。只可惜他们不能像鱼一样在水中呼吸。

  两个人对望了一眼,知道彼此都已支持不住了,正想一起钻上去。

  就在这时,他们看见水里垂下了两根钓丝。

  钓钩上没有鱼饵,但却系着一柄剑鞘,一缕红缨。

  小武剑上的鞘,高立枪上的红缨。

  这就是他们的饵。

  难道他们要钓的鱼,就是小武和高立?

  两个人的脚一蹬,已同时向后面窜出两丈,小武指指自己的脚。

  高立就游过来,托住他的脚,用力向上一托。

  小武就旗花火箭般窜了出去。

  水花四溅。

  小武已经窜出水面一丈,长长呼吸,突然伸手抄住了一根横出水面的树枝,将整个人吊在树枝上。

  池边竟没有人。

  两根钓竿用石头压在池边。

  大石头上还有块小石头,小石头上压着有一张纸。

  本来在石头上的枪和剑却已赫然不见了!

  小武的脸又变得苍白如纸。

  这时高立的头已悄悄在岸边伸出来,四下看了一眼,也不禁变色。

  “没有人?”

  “没有。”

  纸上写着什么?

  两人又对望了一眼,一左一右,包抄过去。

  四下静静的全无动静,风中还是流动着木叶的芬芳,水的清香。

  天地间还是如此美丽幽静。

  只有像他们这种随时都在以生命冒险的人,才能感觉那种潜伏在安详平静中的杀机。

  只有看不见的危险,才是真正的危险。

  他们终于走到那块石头旁,小武将石块弹出,高立拈起了那张纸。

  纸也是湿的,上面的字迹也已模糊不清,仿佛写的是:

  “小心……”

  他们只看出了这两个字,山壁上就有块巨石炮弹般向他们打下来,他们当然可以向旁边闪避,但他们没有。

  多年来,他们已玩惯了多种危险的把戏,但这种把戏并不危险。

  只要是个反应比较快的人,就可以把这块石块闪避开。

  “七月十五”当然不会真的认为这种把戏就可以杀得了他们。

  多年来出生入死的经验,已使他们感觉到这把戏后面,必定还藏着更危险可怕的阴谋。

  所以巨石打下来,他们非但没有向两旁闪避,反而迎了上去,在间不容发的一刹那间,从迎面落下的巨石旁边窜了上去,窜上了三丈。

  他们的手立刻抓住了山壁上的树枝。

  然后他们就立刻听到一声天崩地裂般的大震。

  “七月十五”想必已将从“霹雳堂”买来的那批火药,全都绑在这块巨石上。

  他们若是向两旁闪避,此刻纵然还没有被炸成碎片,也得被爆炸出的碎石打得稀烂。

  但他们现在还是完整的,这并不是侥幸,也不是运气。

  震声中,他们非但没有扭头向下,甚至连身子都没有停顿,抓住树枝的手一用力,脚尖向山壁上一蹬,人又接着向上窜出。

  山壁峭立,高十余丈。

  他们接连三个起落,已窜了上去。爆炸的声音还在山谷中回响,碎石也刚刚像雨点般落入池水里。

  山壁上是个平台般的斜坡,三个人正探着头向下看,其中一个人正是丁干。

  他发现小武和高立忽然出现在山壁上时,脸上的表情,就好像忽然被人掴了一巴掌。

  高立冷冷地看着他。

  小武却笑了笑,说道:“想不到你居然还没有死。”

  丁干深深呼吸一次,神色也恢复冷静,冷冷道:“想不到你们居然也没有死。”

  小武道:“就凭你们三个人,要杀我们只怕还不容易。”

  丁干铁青着脸,不能不承认。

  小武道:“但我们若要杀你呢?你看容易不容易?”

  丁干道:“你们为什么要杀我?”

  小武道:“因为你要杀我们。”

  丁干道:“你们自己知道,要杀你们的并不是我。”

  小武点点头,也不能不承认。

  丁干道:“杀人既然是我们的职业,我们就不能无缘无故杀人。”

  小武道:“的确不能。”

  他转脸去看丁干旁边的两个人。

  这两人脸色蜡黄,满面病容,一双手却黝黑如铁。

  小武道:“想不到鹰爪队下的杀手,居然也加入了七月十五。”

  这人冷笑道:“阁下好眼力。”

  小武道:“这一次想必是两位第一次出手,当然不肯空手而回了。”

  丁干道:“他们本就不会空手而回的。”

  他一双手本来抱在胸前,现在还是没有动。

  但忽然间,两柄弯刀已割入了那两人的咽喉,割得很深。

  没有惊呼,也没有挣扎,两个人忽然像是两块木头似的跌下山壁。

  丁干这才拍了拍手,淡淡道:“因为他们根本就回不去。”

  高立看着他,脸上全无表情。

  小武道:“他们一死,你就可以回去了。”

  丁干道:“杀了你们,我也可以回去;但杀他们比杀你们容易。”

  小武道:“他们至少不会防备你。”

  丁干道:“所以我选对了。”

  小武道:“他们却选错了。”

  丁干道:“哦。”

  小武道:“他们本来不该跟你来的。”

  丁干道:“我还要活下去。”

  小武道:“你能活得下去。”

  丁干道:“他们既已死了,就没有人知道在这里发生过什么事。”

  小武道:“所以你回去之后,随便怎么说都已没关系。”

  丁干道:“不错,我早巳说过,决不会无缘无故杀人的。”

  小武道:“你怎知我们会放你走?”

  丁干道:“因为你们杀了我,也没好处。”

  小武道:“哦?”

  丁干道:“我既已杀了他们两个,当然我决不会再泄露你们的行踪,否则‘七月十五’也一样饶不了我。”

  小武道:“不杀你又有什么好处?”

  丁干道:“我可以替你们将这两人毁尸灭迹,也可以回去说,你们根本没走这条路。”

  小武道:“你想得倒很周到。”

  丁干道:“干这行我已干了十年,若是想得不周到,怎么还能活着。”

  他死灰色的眼睛里,竟似也露出一丝凄凉悲痛之色。

  世上有很多人都在活着,但大多数人都不满足。有些人想要更多的财富,有些人想要更多的权力。

  可是在他们这些人说来,只要能活着,就已不容易。

  小武叹息了一声,道:“只为了要活着,你什么事都肯做。”

  丁干惊慌地点了点头,道:“是的,我什么都肯做。”

  小武道:“好,我放你走。”

  丁干一句话都不再说,掉头就走。

  小武笑笑道:“等一等。”

  丁干就等。

  小武道:“你知不知道我为什么让你走?”

  丁干摇摇头。

  小武道:“只因为你现在已不是个活人,你已经早就死了。”

  丁干已走了,高立像石头般站着,动也不动。

  然后他突然弯下腰来呕吐。

  小武看着他,等他吐完了,才叹了口气,道:“你是不是怕自己以后也会变得跟他一样?”

  高立脸上还带着痛苦之色,道:“也许我现在已经跟他一样。”

  小武道:“你不同。”

  高立道:“但我若在这种情况下,说不定也会这么样做。”

  他用力握紧双拳,一字字道:“因为我也要活下去,非活下去不可。”

  小武道:“你怕死?”

  高立道:“我不怕死,可是我要活着。”

  小武道:“为了你那个女人活着?”

  高立突然转过头,去看天上的白云。

  小武看不见他的脸,但却可以看见他的手在发抖。

  过了很久之后,高立才长长叹息了一声,道:“我想不到他们居然会追到这里来,而且这么快就追来了。”

  小武道:“你以前没有到这里来过?”

  高立道:“我来过,双双就住在这附近。”

  小武道:“双双?”

  高立道:“双双就是我的女人。”

  小武道:“你既已来过,这次就不该来的。”

  高立道:“我非来不可。”

  小武道:“他们说不定也已知道双双的家在什么地方。”

  高立道:“也许。”

  小武道:“他们说不定已在那里布下了陷阱,正在等着你去。”

  高立道:“也许。”

  小武道:“可是你还是要去?”

  高立道:“一定要去。”

  小武道:“明知是陷阱也要跳下去?”

  高立道:“更要跳下去。”

  小武道:“为什么?”

  高立道:“因为我不能让双双一个人留在陷阱里。”

  小武不说话了,已不能再说。

  他忽然发觉这冷漠无情的刽子手,对双双竟有种令人完全想不到的感情。

  她当然是个值得他这么做的女人。

  高立忽然转过头,凝视着他,道:“我去,你可以不必去。”

  小武点点头,道:“我的确可以不必去。”

  高立拍了拍他的肩,也不再说什么——也不能再说什么。

  可是他走的时候,小武却在后面跟着。

  他眼睛亮了,却故意板着脸,道:“你不必去,为什么又要去?”

  小武笑了笑,道:“我虽然不喜欢一个人往陷阱里跳,但若有朋友陪着,随便往哪里跳就都没关系了。”

 

  第三回 双双

  又是黄昏。

  远山在夕阳中由翠绿变为青灰,泉水流到这里,也渐渐慢了。

  风的气息却更芬芳,因为鲜花就开在山坡上,五色缤纷的鲜花,静悄悄地拥抱着一户人家。

  小桥、流水,这小小的人家就在流水前,山坡下。

  院子里也种着花。

  一个白发苍苍,身材魁伟高大的老人,正在院子里劈柴。

  他只有一只手。

  但是他这只手却十分灵敏、十分有力。

  他用脚尖踢过木头,一挥手,巨斧轻轻落下,“喀嚓”一响,木头就分成两半。

  他的眸子就像是远山一样,是青灰色的,遥远、冷淡。

  也许只有经历过无数年丰富生活的人,眼睛才会如此遥远,如此冷淡。

  小武和高立走了进来。

  他们的脚步很轻,但老人还是立刻回头。

  他看见了高立。

  但是他眸子里还是全无表情,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直到高立走过去,他才慢慢地放下斧头。

  然后他突然跪下去,向高立跪下去,就像奴才看见了主人那么样跪下去。

  但是他脸上还是全无表情,也没有说一个字。

  高立也没有说一个字,只是拍了拍他的肩,两个人就像是在扮演一出无声的哑剧,只可惜谁也不知道剧中的含意。

  小武也只有木头人般站在那里,幸好就在这时,屋子里传出了声音。

  是温柔而妩媚的声音,是少女的声音。

  双双。

  她在屋子里柔声轻哼:“我知道一定是你回来,我知道。”

  声音里充满了一种无法描叙的欢喜和柔情。

  高立听到了这声音,眼睛里也立刻露出一种无法描叙的柔情和欢喜。

  小武几乎看得痴了。

  他忽然发觉自己也说不出有多么想看看这个女人。

  “她当然是值得男人为她做任何事的。”

  老人又回过头,开始劈柴,“喀嚓”一声,一块柴又被劈成两半。

  她并没有出来。

  小武已跟着高立走进了屋子。

  他忽然发觉自己的心跳得好像比平时快。

  “她究竟是个怎么样的女人?究竟有多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