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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这在他说来,甚至比天上的月亮还遥远。夜,月夜。
没有家,没有亲人,没有朋友。没有人比他更了解孤独的可怕。
他决心要追上朋友。
他实在太需要一个朋友——一个和他命运相同的朋友。
一重重屋脊在他足下飞一般倒退,突然退尽。
前面已是荒郊。
荒郊的月夜更冷,小武的身形忽然慢了下来,像是在等他。
他的身形也慢了下来,他并不急着追上去。
两个人一前一后,慢慢地走着,越走越慢,天地间忽然已经没有别的声音,只剩下他们的脚步声。
远方有星升起,冷月不再寂寞。
但人呢?
前面有疏落的树枝。
小武找了棵枝叶并不十分浓密的大树,跃上去,在枝桠间坐下。
高立也掠上一棵树,坐下来。
天地静寂,风吹过木叶,月光自树梢漏下,静静地洒在他们身上。
沉静并不是寂寞,因为现在已有人跟他一起分享这沉静。
也不知过了多久,高立忽然笑了笑,道:“我本来以为百里长青已必定要死了。”
小武道:“哦。”
高立道:“我加入‘七月十五’已三年,到今天才知道他们根本从未信任过我。”
小武道:“他们根本从未信任过任何人。”
高立道:“我也从未想到过,你居然也会出手救他。”
小武笑了笑,道:“也许连我自己都从未想到过。”
高立道:“你认得他?”
小武道:“不认得。你呢?”
高立道:“他……他救过我。”
小武道:“你去过辽东?”
高立道:“嗯。”
小武道:“去干什么?”
高立道:“去挖参,野山参。”
他眼睛忽然亮了起来,充满了往事的回忆和怀念,慢慢地接着道:“那也许就是我一生中最快乐的一段日子,自由自在,无忧无虑,虽然很冒险,但却是绝对值得的。”
小武道:“值得?”
高立微笑着,道:“你只要找到过一支成形的野参,就可以舒舒服服地过一年。”
小武道:“你找到过?”
高立道:“就因为我找到过,所以才险些死在那里。”
小武道:“为什么?”
高立道:“野参本是无主的,谁第一个发现它,就是它的主人,就可在那里留下你的标记。”
小武道:“为什么要在那里留下标记?为什么不挖走?”
高立道:“挖参也和杀人一样,要等待时机,因为成形的野参有时已几乎比人还有灵性,你若太急、太鲁莽,它就会走的。”
小武道:“你说它会走?”
高立笑了笑,道:“这种事你听起来也许会觉得太神秘,但却是千真万确的事。”
小武的确觉得很神秘,所以他在听。
高立继续道:“我找到了一支成形的老山野参,留下了标记,但等我再来时,才发现标记已换了别人的。”
小武道:“你为什么要走?”
高立道:“去找帮手。在山上挖参的人,也有很多帮派,我们去的一共有九个人。”
小武道:“对方呢?”
高立苦笑道:“他们既然敢做这种强横无耻的事,人手当然比我们多,其中还有五个人,本就是辽东黑道上的高手,为了避仇才入山的。”
小武道:“你那时武功当然不如现在。”
高立道:“所以我受了伤,而且伤得很重。”
小武道:“百里长青恰巧赶来救了你?”
高立道:“不错。”
小武道:“他怎会来得这么巧?”
高立道:“只因他本就一直在追踪那五个黑道的高手。”
天下本就没有侥幸凑巧的事。
无论什么事,必定先有因,才有果。
小武沉默着,忽又笑了笑,道:“你发现对方有五人是黑道高手时,一定觉得很倒楣。”
高立点点头。
小武道:“但若不是他们五人,百里长青也不会来救你了。”
高立又点点头。
小武也不再说什么,他相信他的意思高立必定已明白。
世上本就没有真正幸运的事,也决没有真正的不幸。
幸与不幸之间的距离,本就很微妙。
所以你若遇见一件不幸的事,千万不要埋怨,更不要气馁。
就算你已被击倒也无妨,因为你只要还活着,就一定还有站起来的时候:
夜更静。
又过了很久,高立才问道:“他当然没有救过你。”
小武道:“没有。”
高立道:“你为什么要救他?”
小武道:“他救你的时候,你岂非也没有救过他。”
高立道:“我没有。”
小武道:“你若觉得应该去做一件事,就一定要去做,根本不必问别人曾经为你做过什么。”
他目光凝视着远方,慢慢地接着道:“汤野就算是我的救命恩人,今天我还是会杀他;百里长青就算是我的仇人,今天我也一样会救他。因为我觉得非这么做不可。”
他脸上仿佛在发光,也不知是月光,还是他自己心里发出来的光。
高立已感觉到这种光辉。
他忽然发现这少年并不是他想像中那种浅薄懒散的人。
小武又道:“中原的四大镖局若真的能够与长青联手,江湖中因此而受益的人也不知有多少。我救他,为的是这些人。这件事,并不是为了自己。”
高立凝视着他,忍不住轻轻叹息,道:“你懂的事好像不少。”
小武道:“也不太多。”
高立道:“你剑法好像也并不比百里长青差多少。”
小武道:“哦。”
高立道:“百里长青多年前已是名满天下的七大剑客之一。”
小武道:“他排名好像第六。”
高立道:“你呢?”
小武笑了笑,答道:“我只不过是一个无名小卒。”
高立道:“但剑法并不是天生就会的。”
小武道:“当然不是。”
高立道:“是谁教你的剑法?”
小武道:“你在盘问我的来历?”
高立道:“我的确对你这个人觉得很好奇。”
小武淡淡地说道:“我想不到你居然还有好奇心。”
他的确想不到。
这组织中的人,非但已全无好奇心,也已完全没有感情。
他们几乎每天相处在一起,但彼此间却从未问过对方的来历。他们也曾并肩作战,出生入死,但彼此间却从来不是朋友,因为友情可以软化人心,他们的心却要硬,越硬越好。
高立道:“我对你好奇,也许只因为我们现在已是朋友。”
小武道:“有朋友的人死得早。”
高立道:“没有朋友的人,活着岂非也和死了差不多。”
小武又笑了,道:“像你这样的人,你不该在组织里的。”
高立道:“你觉得很奇怪?”
小武道:“很奇怪。”
高立也笑了笑,道:“我也正想问你,像你这样的人,怎么会加入这组织的?”
小武沉默着,似在沉思。
高立目中也带着沉思的表情,忽又道:“我们住的地方并不好。”
小武点点头。
他们住的屋子简陋而冷清,除了一床一几外,几乎再也没有别的。
因为任何一种物质上的享受,也都可能令人心软化。
高立道:“但那地方至少是我们的,你无论在那里做什么,都没有人干涉你。”
他嘴角露出一丝凄凉的笑意,接着又道:“那至少可以让你感觉到,你总算还有一个地方可以回去睡觉。”
小武当然能了解他这种感觉。
只有像他们这种没有根的浪子,才能了解到这种感觉是多么凄凉酸楚。
高立道:“我们的日子也并不好过。”
小武又点点头。
那本是种看不见阳光的日子,没有欢笑,没有温暖,甚至没有享受。
他们随时随刻都在等待中,等待下一个命令。
他们的精神永远无法松弛。
小武记得他每次看见汤野的时候,汤野都在擦他的刀。
高立黯然道:“但那种日子至少很安定,那至少可以让你感觉到,你每天都可以吃饱,每天都可以睡在不漏雨的床上。”
小武道:“你加入他们,难道只因为你那时已无处可去?”
高立笑得更凄凉,缓缓道:“我现在还是一样无处可去。”
小武道:“你杀人难道只为了要找个可以栖身之地?”
高立摇摇头。
他说不出,也许只因为他自己也不忍说出来:他杀人只为了要使自己有种安全的感觉,只为了要保护自己;他杀人只因为他觉得世上大多数的人都亏负了他。
小武忽然长长叹了口气,道:“幸好我总算还有个地方可去。”
高立道:“什么地方?”
小武道:“有酒的地方。”
你若认为酒只不过是种可以令人快乐的液体,你就错了。你若问我,酒是什么呢?
那么我告诉你:酒是种壳子,就像是蜗牛背上的壳子,可以让你逃避进去。
那么,就算有别人要一脚踩下来,你也看不见了。
这地方不但有酒,还有女人。
酒是好酒,女人也相当漂亮,至少在灯光下看来相当漂亮。
“这地方你来过没有?”
“没有。”
“我也没有。”
他们彼此问清楚了才进去,因为只有在他们都没有来过的地方才是比较安全的。
“既然我们都没有来过,他们总不会很快找到这里来。”
“但这些女人却好像认得你。”
小武笑了,道:“她们认得的不是我,是我的银子。”
他一走进来,就将一大锭银子放到桌上。
女人们已去张罗酒菜,重添脂粉:“今天不醉的是乌龟。”
高立迟疑着,终于忍不住问道:“这里的酒贵不贵?”
小武突然怔住。
他实在觉得很吃惊,这种话本不是高立这种人应该问出来的。
像他们这种流浪在天涯,随时以生命作赌注的浪子,几乎每个人都将钱财看得比粪土还轻。
“七月十五”的管理虽严,但杀人也并不是完全没有代价的,而且代价通常都很高。
所以他们每次行动后,都可以尽情去发泄两三天——花钱的本身就是种发泄。
这也是组织允许的。
但小武忽然想起,高立几乎从没有出去痛醉狂欢过一次。
难道他竟是个视钱如命的人?
高立当然已看出他在想什么,忽然笑了笑,道:“这地方的酒若太贵,就只有让你请我,你若不愿请我,我也可以在旁边看你一个人喝。”
小武道:“你没有银子?”
高立道:“我有。”
小武道:“既然有,为什么不花?”
高立道:“因为我是个小气鬼。”
小武忍不住笑了,道:“但你却跟别的小气鬼不同。”
高立道:“有什么不同?”
小武笑道:“你至少肯承认自己小气,就凭这一点,我就该请你。”
高立也笑了,道:“我跟别的小气鬼还有点不同。”
小武道:“哦?”
高立道:“我还是个酒鬼。”
这世上小气的酒鬼的确很少见,但高立却的确是个酒鬼,他喝起酒来简直就像是一匹马。
“不花钱的酒,喝起来总是特别痛快的。”
“花钱的酒呢?”
“我很少喝。”
“我忽然发觉你这人很坦白。”
“除此之外,我别的好处并不多。”
小武大笑,高立也大笑,因为两个人这时都已有些醉了。
这是不是因为他们的脸上虽在笑,但心里却笑不出来。
刚才本来有五六个女人在陪他们,现在却已只剩下两个。
最老最丑的两个。
喝醉酒的男人,本就不太受女人欢迎的,何况她们已渐渐发现,这两人中一个很小气,另一个也并不太阔。
“冰冰呢?刚才有个叫冰冰的呢?”
“她出去了,有位老客人来找她。”
老客人的意思通常就是好客人,好客人的意思通常就是阔客人。
“还有个香娃呢?”
“也在陪客。”
“啪”的一拍桌子,桌上的酒壶也翻了。
“陪客?我们难道不是客人?”
“啵”的,酒杯也摔在地上,摔得粉碎。
忽然间,门口出现了三四个歪戴着帽子、半敞着衣襟的彪形大汉,瞪着他们。
他们一个穿着道士的蓝袍,一个穿着苦力的破衣,当然不是好客人,也不是阔客人。
这种客人多一个不算多,少一个不算少。
大汉们冷笑:“两位是来喝酒的,还是来打架的?”
小武看看高立,高立看看小武。
两个突又大笑。
大笑声中,“哗啦啦”一阵响,桌子已翻了。
女人们惊呼着逃出去,大汉们怒喝着冲进来——当然很快就倒下。
他们虽然没练过少林的百步神拳,但拳头还是比这些歪戴帽子的仁兄硬得多。
两个人指东打西,指南打北,打得这地方鸡飞蛋破,一塌糊涂。
然后他们就落荒而逃。
其实后面根本就没有人追他们,但他们却还是逃得很快。
他们觉得跑起来也很过瘾。
逃着逃着,忽然逃入了一条死巷,两个人就停下来,开始笑,笑出了眼泪,笑得弯下了腰。
谁也说不出他们为什么如此好笑,连他们自己也说不出,也不知笑了多久,突然间就不笑了。
小武看看高立,高立看看小武。
两个人忽然觉得想哭。
你们这些没有根的浪子,有谁能了解你们的情感?有谁能知道你们的痛苦?
除了偶然在窑子里痛醉一场,你们还有什么别的发泄?
幸好你们想笑的时候还能笑,想哭的时候还能哭。
所以你们还活着。
夜已很深。
高立已躺了下去,就在死巷中的阴沟旁躺了下去。
天上繁星灿烂。
星光映在他眼睛里,他眼睛好黑、好深。
小武倚着墙,看着他,脸上的表情也不知是同情,还是怜悯。
也不知是在怜悯别人,还是怜悯自己。
他忽然笑了笑,道:“我有个秘密告诉你,你想不想听?”
高立道:“想。”
小武目光移向远方,缓缓道:“现在我也没地方可去了。”
他还在笑,但笑得就像是这冷巷中的夜色一样凄凉。
也许不笑反而好些。
看见这种笑,高立只觉得仿佛有双看不见的手,在用力拧绞着他的心、他的眼睛,想将他的眼泪和苦水一起拧出来。
无家可归,无处可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