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玉京长长吐出口气,从怀里拿出个织金的锦囊,随手抛在桌上。不管囊中装的是什么,这锦囊看来已经是价值不菲之物,但他却随手一抛,就好像抛垃圾一样。

  大家眼睛盯着这锦囊,面面相觑,却没有一个人说得出话来。

  白玉京冷冷道:“东西已经在桌上,你们为什么还不拿去?”

  青龙会的三个人对望了一眼,其中一人走过来,解开锦囊一抖,几十样彩色缤纷的东西,就立刻滚落在桌上,有波斯猫眼石、天竺的宝石、和阗的美玉、龙眼般大的明珠,连灯光都仿佛亮了起来。

  白玉京懒洋洋地靠在椅子上,看着这堆珠宝,眼睛里露出种很奇怪的表情。

  这些东西得来并不容易,他也曾花过代价。

  他很了解它所代表的是什么东西——好的酒、华丽的衣服、干净舒服的床、温柔美丽的女人,和男人们的羡慕尊敬。

  这些都是一个像他这样的男人不可缺少的,但现在,他舍弃了它们,心里却丝毫没有后悔惋惜之意。

  因为他知道他已得到更好的;因为世上所有的财富,也不能填满他心里的寂寞空虚。

  而现在他却已不再寂寞空虚。

  财富就摆在桌上,奇怪的是,到现在还没有人伸手来拿。

  更奇怪的是,这些人眼睛里非但没有欢喜之色,反而显得很失望。

  白玉京抬起头,看着他们,皱眉道:“你们还想要什么?”

  朱大少摇摇头,青龙会的三个人也摇了摇头。

  朱大少忽然道:“白公子在这里稍候,我们出去一趟,马上就回来。”

  白玉京道:“你们还要商量什么?”

  朱大少勉强笑道:“一点点小事。”

  白玉京看着他,迟疑着,终于让他走了出去。

  所有的人全都走了出去。

  白玉京冷笑着。对这些人,他根本全无畏惧,也不怕他们有什么阴谋诡计。

  他甘心付出这些,只因为他要好好地带着她走,不愿她再受到任何惊吓伤害。

  他自己也不愿再流血了。为了这些东西流血,实在是件愚蠢可笑的事。

  但他们现在还想要什么呢?他猜不透。

  窗户是开着的,他可以看见他们的行动。没有一个人到小楼那边去,小楼上还是很平静。

  她一定还睡得很甜。

  睡着了时,她看来就像是个婴儿,那么纯真,那么甜蜜。

  白玉京嘴角不禁露出一丝笑意——

  忽然间,所有的人居然真的全回来了,每个人手里都提着个包袱,放在桌上,解开。

  白马张三带来的是一斛明珠。

  苗烧天是一叠金叶子。

  青龙会是一箱白银票。

  朱大少是一张崭新的银票。

  这些东西无论对谁说来,都已是一笔财富,价值决不在白玉京的珠宝之下。

  白玉京忍不住问道:“各位这是做什么?”

  朱大少站起来,道:“这是我们对白公子的一点敬意,请白公子收下。”

  白玉京本是很难被感动的人,但现在却也不禁怔住。

  他们不要他的珠宝,反而将财富送来给他。

  这是为了什么?

  他也想不通。

  朱大少轻轻地咳嗽着,又道:“我们……我们也想请白公子答应一件事。”

  白玉京道:“什么事?”

  朱大少道:“白公子在这里不知道还打算逗留多久?”

  白玉京道:“我天亮就要走的。”

  朱大少展颜笑道:“那就好极了。”

  白玉京道:“你说是什么事?”

  朱大少笑道:“白公子既要走了,还有什么别的事!”

  白玉京又怔住。

  他本来以为他们不让他走的,谁知他们却只希望他快走,而且还情愿送他一笔财富。

  这又是为了什么?

  他更想不通。

  朱大少迟疑着,又道:“只不过,不知道白公子是不是一个人走?”

  白玉京忽然明白了。

  原来他们要找的并不是他,而是袁紫霞,只不过因为顾忌他的长生剑,所以才一直都不敢下手。

  他们不惜付出如此大的代价,也要得到她,对她究竟有什么目的?

  她若真的只不过是个逃婚出走的女孩子,又怎么会引动这么多威镇一方的武林高手?

  难道她说的全是谎话?

  难道她这么样说,只不过是为了要打动他,要他保护她?

  是不是就因为这缘故,所以她才求他不要再理这些人,求他带着她悄悄地走?

  白玉京的心沉了下去。

  每个人都在看着他,等着他回答。

  桌上的珠宝黄金,在灯下闪着令人眩目的光,但却没有人去看一眼。

  他们所要的,价值当然更大。

  那是什么呢?

  是袁紫霞这个人,还是她身上带的东西?

  朱大少看着他脸上的表情,试探着道:“我们也已知道,白公子和那位袁姑娘,只不过是萍水相逢而已,白公子当然不会为了她而得罪朋友。”

  白玉京冷冷道:“你们不是我的朋友。”

  朱大少赔笑道:“我们也不敢高攀。只不过,像袁姑娘那样的女人,白公子以后一定还会遇见很多,又何必……”

  白玉京打断了他的话,道:“你们要的不是她这个人?”

  朱大少笑了,道:“当然不是。”

  白玉京道:“你们究竟要的是什么?”

  朱大少目光闪动,道:“白公子不知道?”

  白玉京摇摇头。

  朱大少脸上露出了诡谲的笑容,缓缓道:“也许白公子还是不知道的好。”

  他显然生怕白玉京也想来分他们一杯羹,所以还是不肯说出那样东西是什么。

  那东西的价值,无疑比这里所有的黄金珠宝更大。

  白玉京却更想不通了。

  袁紫霞身上哪有什么珍贵之物?她整个房子岂非已全都被他们翻过。

  朱大少道:“依我看,这件事白公子根本就不必考虑。有了这么多金银珠宝,还怕找不着美如天仙的女人?”

  白玉京慢慢地将自己的珠宝,一粒粒拾起来,放回锦囊里。

  然后他就走了出去。

  他连一句话都不再说,就走了出去。

  每个人都在瞪着他,目中都带着怀恨之色,但却没有人出手。

  因为他们还要等一个人,一个能对付长生剑的人。

  他们对这个人有信心。

  长夜犹未尽。

  正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候,但空气却是寒冷清新的。

  白玉京抬起头,长长地呼吸——

  他忽然发现小楼上的窗户里,被灯光映出了两条人影。

  一个人的影子苗条纤秀,是袁紫霞;还有一个人呢?

  两个人的影子距离仿佛很近。

  他们是不是正在悄悄地商议着什么?

  朱大少、赵一刀、苗烧天、白马张三和青龙会的三个全都在楼下。

  楼上这个人是谁呢?

  白玉京手里紧握着剑鞘,他的手比剑鞘更冷。

  他实在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应该上楼去。

 

  第五回 僵尸

  长夜未尽,风中却似已带来黎明的消息,变得更清新,更冷。

  白玉京静静地站在冷风里。

  他希望风越冷越好,好让他清醒些。

  从十三岁的时候,他就开始在江湖中流浪,到现在已十四年。

  这十四年来,他一直都很清醒,所以他直到现在还活着。

  无论谁若经历过他遭遇到的那些折磨、打击和危险,要想活着都不太容易。

  “仙人抚我顶,结发受长生。”

  他心里在冷笑。

  江湖中对他的传说,他当然也听说过。只有他自己心里知道,他能活到现在,只不过因为他头脑一直都能保持冷静。

  现在他更需要冷静。

  窗上的人影,仿佛又靠近了些。

  他尽量避免去猜这个人是谁,因为他不愿猜疑自己的朋友。

  小方是他的朋友。

  既然别的人都在楼下,楼上这人不是方龙香是谁?

  小方无疑也是个很有吸引力的男人,也许比他更有力量保护她。

  她就算投向小方的怀抱,也并不能算是很对不起他,因为他们之间本就没有任何约束。

  “这样也许反倒好些,反倒没有烦恼。”

  白玉京长长吐出口气,尽力使自己不要再去想这件事。

  但也不知为什么,他心里却还是好像有根针在刺着,刺得很深。

  他决心要走了。就这样悄悄地走了也好,世上本没有什么值得太认真的事。

  他慢慢地转过身。

  但就在这时,他忽然听到袁紫霞的一声惊呼。

  呼声中充满惊惧之意,就像一个人看见毒蛇时发出的呼声一样。

  白玉京已箭一般窜上了小楼。“砰”的,撞入了窗户。

  屋里当然有两个人。

  袁紫霞脸上全无血色,甚至比看见毒蛇时还要惊慌恐惧。

  她正在看着对面的一个人,这人的确比毒蛇可怕。

  他长发披肩,身子僵硬,一张脸上血迹淋漓,看来就像是个僵尸。

  这人不是小方。

  在这一刹那,白玉京心里不禁掠过一丝歉疚之意。一个人实在不该怀疑朋友的。

  但现在已没有时间来让他再想下去。

  他刚撞进窗户,这僵尸已反手向他抽出了一鞭子。

  鞭子如灵蛇,快而准。

  这僵尸的武功竟然也是江湖中的绝顶高手。

  白玉京身子凌空,既不能退,也无力再变招闪避,眼见长鞭已将卷上他的咽喉。

  但世上还没有任何人的鞭子能卷住他咽喉。

  他的手一抬,就在这间不容发的刹那间,用剑鞘缠住了长鞭,扯紧。

  他另一只手已闪电般拔出了剑。

  剑光是银色的,流动闪亮,亮得令人几乎睁不开眼睛。

  他脚尖在窗棂上一点,水银般的剑光已向这僵尸削了过去。

  这僵尸长鞭撒手,凌空翻身。

  猝然间,满天寒星,暴雨般向白玉京撒下。

  白玉京剑光一卷,满天寒星忽然间就已全部没有了踪影。

  但这时僵尸却已“砰”的撞出了后面的窗户。

  白玉京怎么能让他走!

  他身形掠起,眼角却瞥见袁紫霞竟似已吓得晕了过去。

  那些人就在楼下,他也不忍将她一个人留在这里。

  是追?还是不追呢?

  在这一瞬间,他实在很难下决定。幸好这时他已听见了小方的声音:“什么事?”

  “我把她交给你……”

  一句话未说完,他已如急箭般窜出窗子。

  谁知这个僵尸看来虽僵硬如木,身法却快如流星。

  就在白玉京微一迟疑间,他已掠出了七八丈外,人影在屋脊上一闪。

  白玉京追过去时,他已不见了。

  远处忽然响起鸡啼。

  难道他真的是僵尸,只要一听见鸡啼声,就会神秘地消失?

  东方已露出淡青,视界已较开阔。

  附近是空旷的田野,空旷的院子,那树林还远在三十丈外。

  无论谁也不可能在这一瞬间,掠出三四十丈的,就连昔日轻功天下无双的楚香帅,也决不可能有这种能力!

  风更冷。

  白玉京站在屋脊上,冷静地想了想,忽然跳了下去。

  下面是一排四间厢房。第三间本是苗烧天住的地方,现在屋里静悄悄,连灯光都已熄灭。

  第二间屋里,却还留着盏孤灯。

  惨淡的灯光,将一个人的影子照在窗上,佝偻的身形,微驼的背,正是那白发苍苍的老太婆。

  她显然还在为了自己亲人的死而悲伤,如此深夜,还不能入睡。

  也许她并不完全是在哀悼别人的死,而是在为自己的生命悲伤。

  一个人到了老年时,往往就会对死亡特别敏感恐惧。

  白玉京站在窗外,静静地看着她,忍不住轻轻叹息了一声。

  奇怪的是,人在悲伤时,有些感觉反而会变得特别敏锐。

  屋子里立刻有人在问:“谁?”

  “我。”

  “你是谁?”

  白玉京还没有回答,门已开了。

  这白发苍苍的老太婆,手扶着门,驼着背站在门口,用怀疑而敌视的目光打量着他,又问了一句:“你是谁?来干什么?”

  白玉京沉吟着,道:“刚才好像有个人逃到这里来了,不知道有没有惊动你老人家?”

  老太婆怒道:“人?三更半夜的哪有什么人?你是不是活见鬼了。”

  白玉京知道她心情不好,火气难免大些,只好笑了笑,道:“也许是我看错了,抱歉。”

  他居然什么都不再说了,抱了抱拳,就转过身,走下院子,长长地伸了个懒腰,仿佛觉得非常疲倦。

  就在这时,他听到了“咕咚”一声。

  那老太婆竟倒了下去,疲倦、悲哀,和苍老,就像是一包看不见的火药,忽然在她身体里爆炸,将她击倒。

  白玉京一个箭步窜过去,抱起了她。

  她的脉搏还在跳动,还有呼吸,只不过都已很微弱。

  白玉京松了口气,用两根手指捏住她鼻下人中,过了很久,她苍白的脸上才渐渐有了血色,脉搏也渐渐恢复正常。

  但她的眼睛和嘴却都还是紧紧闭着,嘴角不停地流着口水。

  白玉京轻声道:“老太太,你醒醒——”

  老太婆忽然长长吐出口气,眼睛也睁开了一线,仿佛在看着白玉京,又仿佛什么都没有看到。

  白玉京道:“你不要紧的,我扶你进去躺一躺就没事了。”

  老太婆挣扎着,喘息着,道:“你走,我用不着你管。”

  可是在这种情况下,白玉京又怎么能抛下她不管。

  他用不着费力,就将她抱起来。

  这也许还是他第一次抱着个超过三十岁的女人进房门。

  棺材就停在屋里,一张方桌权充灵案,点着两支白烛,三根线香。

  香烟缭绕,烛光暗淡,屋子里充满了阴森凄凉之意。那小男孩躺在床上,也像是个死人般睡着了。

  小孩子只要一睡着,就算天塌下来,也很难惊醒的。

  白玉京迟疑着,还不知道该将这老太婆放在哪里。

  忽然间,老太婆在他怀里一翻,两只鸟爪般的手已扼住了他的咽喉。

  她出手不但快,而且有力。

  白玉京呼吸立刻停止,一双眼珠子就像是要在眼睛中迸裂。

  他的剑刚才已插入腰带,此刻就算还能抓住剑柄,也已没力气拔出来。

  老太婆脸上露出狞笑,一张悲伤、苍老的脸,忽然变得像是条恶狼。

  她手指渐渐用力,狞笑着道:“长生剑,你去死吧!……”

  这句话还未说完,突然觉得有件冰冷的东西刺入了自己的肋骨。

  是柄剑。

  再看白玉京的脸,非但没有扭曲变形,反而好像在微笑。

  她忽然觉得自己扼住的,决不像是人的脖子,却像是一条又滑又软的蛇。

  然后又是一阵尖锥般的刺痛,使得她十根手指渐渐松开。

  剑已在白玉京手上。

  剑尖已刺入她的肋骨,鲜血已渗出,染上她刚换上的麻衣。

  白玉京看着她,微笑道:“你的戏演得实在不错,只可惜还是瞒不过我。”

  老太婆目中充满惊慌恐惧,颤声道:“你……你早巳看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