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玉京道:“我……”

  他忽然发现袁紫霞的房门是开着的。他记得他们下楼时曾经关上门,而且还留着一盏灯。

  现在灯犹未熄,屋里却已乱得好像刚有七八个顽童在这里打过架一样。

  袁紫霞随手带的箱子,也被翻得乱七八糟。一些女人不该让男人看到的东西,散落一地。

  袁紫霞又羞,又急,又害怕,失声道:“有……有贼。”

  白玉京的手推开隔壁的窗子,他的屋里更乱。

  袁紫霞不让他再看,已拉着他奔入自己的屋里,先将一些最不能让男人看的东西藏在被里,连耳根都红了。

  白玉京道:“有没有什么东西不见?”

  袁紫霞红着脸,道:“我……我根本就没什么东西好让贼偷的。”

  白玉京冷笑道:“来的也许不是贼。”

  袁紫霞道:“不是贼为什么要闯进别人屋里来乱翻东西?”

  白玉京道:“看来他们果然是来找我的。”

  袁紫霞道:“找你?谁?为什么要找你?”

  白玉京没有回答,走过去推开后窗。

  阴沉沉的小巷子里,已没有人。

  要饭的、卖藕粉的、戴红缨帽的官差,已全部不知到哪里去了。

  白玉京道:“我出去看看。”

  他刚转身,袁紫霞已冲过来拉住他的手,道:“你……你千万不能走,我……我……我死也不敢一个人留在这屋子里。”

  白玉京叹了口气,道:“可是我……”

  袁紫霞道:“求求你,求求你,现在我真的怕得要命。”

  她的脸苍白如纸,丰满坚实的胸膛起伏不停。

  白玉京看着她,目光渐渐柔和,道:“现在你真的怕得要命?”

  袁紫霞道:“嗯。”

  白玉京道:“刚才呢?”

  袁紫霞垂下头,道:“刚才……刚才我还有点假装的。”

  白玉京道:“为什么要假装?”

  袁紫霞道:“因为我……”

  她苍白的脸又红了,忽然用力捶他的胸,道:“你为什么一定要逼着人家说出来?你真不是好人。”

  白玉京道:“我既然不是好人,你还敢让我留在屋子里?”

  袁紫霞的脸更红,道:“我……我可以把床让给你睡,我睡在地上。”

  白玉京道:“我怎么忍心让你睡在地上?”

  袁紫霞咬着嘴唇,道:“没关系,只要你肯留下来,什么都没关系。”

  白玉京道:“还是你睡床。”

  袁紫霞道:“不……”

  袁紫霞睡在床上。

  白玉京也睡在床上。

  他们都脱了鞋子躺在床上——只脱了鞋子,其余的衣服却还穿得整整齐齐的。

  两个人都睁大了眼睛,看着屋顶。

  过了很久,袁紫霞才轻轻叹息了一声,道:“我真没有想到你是个这样的人。”

  白玉京道:“我也没有想到。”

  袁紫霞道:“你……是不是怕有人闯进来?”

  白玉京道:“不完全是。”

  袁紫霞道:“不完全是?”

  白玉京道:“我虽然不是君子,却也不是乘人之危的小人。”他伸出手,轻抚着她的手,柔声道:“也许就因为我喜欢你,所以才不愿意趁你害怕的时候欺负你,何况,这种情况本就是我造成的。”

  袁紫霞瞪着眼道:“你难道故意叫那些人来吓我?”

  白玉京苦笑道:“那倒不是,但他们却的确是来找我的。”

  袁紫霞道:“为什么来找你?”

  白玉京道:“因为我身上有样东西,是他们很想要的东西。”

  袁紫霞眼波流动,道:“你会不会认为我也是为了想要你那样东西,才来找你的?”

  白玉京道:“我从来没有这么想过。”

  袁紫霞道:“假如我也是呢?”

  白玉京道:“那么我就给你。”

  袁紫霞道:“把那样东西给我?”

  白玉京道:“嗯。”

  袁紫霞道:“那样东西既然如此珍贵,你为什么随随便便就肯给我呢?”

  白玉京道:“无论什么东西,只要你开口,我立刻就给你。”

  袁紫霞道:“真的?”

  白玉京道:“我现在就给你。”

  他真的已伸手到怀里。

  袁紫霞却忽然翻过身,紧紧地抱住了他。

  她全身都充满了感情,柔声道:“我什么都不要,我只要你陪着我……”

  她声音哽咽,眼泪忽然流了下来。

  白玉京道:“你在哭?”

  袁紫霞点点头,道:“因为我太高兴了。”

  她在白玉京脸上,擦干了她自己脸上的眼泪,道:“可是我也有些话要先告诉你。”

  白玉京道:“你说,我听。”

  袁紫霞道:“我是从家里偷偷跑出来的,因为我母亲要逼我嫁给个有钱的老头子。”

  这是个很平凡,也很俗的故事。

  可是在这一类的故事里,却不知包含着多少人的辛酸眼泪。

  只要这世上还有贪财的母亲,好色的老头子,这一类的故事就永远都会继续发生。

  袁紫霞道:“我跑出来的时候,身上只带了一点点首饰,现在却已经快全卖光了。”

  白玉京在听着。

  袁紫霞道:“我自己又没有赚钱的本事,所以……所以就想找个男人。”

  女人在活不下去的时候,通常都一定会想去找个男人。

  这种事也是永远不会改变的。

  袁紫霞道:“我找到你的时候,并不是因为我喜欢你,只不过因为我觉得你好像很能干,一定可以养得活我。”

  白玉京在笑,苦笑。

  袁紫霞轻轻叹息了一声,道:“可是现在不同了。”

  白玉京道:“有什么不同?”

  他的声音还是有点发苦。

  袁紫霞柔声道:“现在我才知道,我永远再也不会找到比你更好的男人。我能找到你,实在是我的运气。我……我实在太高兴。”

  她的泪又流下,紧拥着他,道:“只要你肯要我,我什么都给你,一辈子不离开你……”

  白玉京情不自禁,也紧紧地抱住了她,柔声道:“我要你。我怎么会不要你?”

  袁紫霞破涕为笑,道:“你肯带我走?”

  白玉京道:“从今后,无论我到哪里,都一定带你去。”

  袁紫霞道:“真的?”

  她不让白玉京开口,又掩住他的嘴,道:“我知道你是真的。我只求你不要再去跟那些人呕气。我们可以不理他们,可以偷偷地走。”

  白玉京轻吻着她脸上的泪痕,道:“我答应你,我决不再去跟他们呕气。”

  袁紫霞道:“我们现在就走?”

  白玉京叹道:“现在他们只怕还不肯就这样让我们走。只要等到明天早上,我一定有法子带你走的。以后谁也不会再来麻烦我们。”

  袁紫霞嫣然一笑,目光中充满了喜悦,也充满了对未来幸福的憧憬。

  她终于已得到她所要的。

  美丽的女人,岂非总是常常能得到她们所要的东西。

 

  第四回 长夜未尽

  长夜未尽。

  刚刚有星升起,又落了下去。大地寂静,静得甚至可以听见湖水流动的声音。

  大门上的灯笼,轻轻地在微风中摇曳,灯光也更暗了。

  袁紫霞蜷伏在白玉京怀里,已渐渐睡着。

  她实在太疲倦,疲倦得就像是一只迷失了方向的鸽子,现在终于找到了她可以安全栖息之处。

  也许她本来不想睡的,但眼帘却渐渐沉重,温柔而甜蜜的黑暗终于将她拥抱。

  白玉京看着她,看着她挺直的鼻子,长长的睫毛。他的手正轻抚着她的腰。

  然后他的手突然停下,停在她的睡穴上。

  他没有用力,只轻轻一按,却已足够让她甜睡至黎明了。

  于是他悄悄地下了床,提起了他的靴子,悄悄地走了出去。

  他怎么能放心留下她一个人在屋里呢?难道他不怕那些人来伤害她?

  他不怕。因为他已决心要先去找那些人。他决心要将这件事在黎明前解决。

  那时他就可以带着她走了。

  他答应过她的。

  他不是鸽,是鹰。但他也已飞得太疲倦,也想找个可以让他安全栖息之处。

  灯光冷清清地照着院子里的一棚紫翅花,花也在风中摇曳。

  白玉京穿上靴子,靴子陈旧而舒服。

  他心里也觉得很舒服,因为他知道他已作了最困难的决定,他今后一生都将从此改变。

  奇怪的是,一个人生命中最重大的改变,却往往是在一刹那间决定的。

  是不是因为这种情感太强烈,所以才来得如此快?

  ——爱情本就是突发的,只有友情才会因累积而深厚。

  方龙香住的地方,就在小楼后。

  白玉京刚走过去,就发现方龙香已推开门,站在门口看着他。

  他看来完全清醒,显然根本没有睡过。

  白玉京道:“你屋里有女人?”

  方龙香道:“今天的日子不好,所以这地方连女人都忽然缺货。”

  白玉京道:“你为什么不娶个老婆,也免得在这种时候睡不着。”

  方龙香道:“我还没有疯。”

  白玉京道:“我却疯了。”

  方龙香道:“每个男人都难免偶尔发一两次疯的,只要能及时清醒就好。”

  白玉京笑了笑,只笑了笑。

  他知道自己现在的感情,决不是小方这种人能了解的。

  方龙香也笑了笑,道:“但我倒没想到你这么够朋友,今天晚上居然还有空来找我。”

  白玉京道:“我不是来找你的;我要你去找人。”

  方龙香道:“找谁?”

  白玉京道:“你知不知道那戴红缨帽的官差,和那卖藕粉的到哪里去了?”

  方龙香皱了皱眉,道:“他们没有去找你,你反倒要找他们?”

  白玉京道:“你难道不懂得先发制人?”

  方龙香想了想,道:“也许我可以找到他们。”

  白玉京道:“好,你去找他们来,我在吃饭的餐厅等。”

  方龙香看着他,有些犹疑,又有些怀疑,忍不住问道:“你究竟想干什么?”

  白玉京道:“只不过想送点东西给他们。”

  方龙香道:“什么东西?”

  白玉京道:“他们要什么,我就给什么。”

  方龙香叹了口气,道:“好吧,我去找,只希望你不要在那里杀人,也不要被人杀,免得我以后吃不下饭去。”

  朱大少似也睡着了。

  突然间,窗子“砰”的被震开,一个人站在窗口,在一瞬间,这人已到了他床前,手里的剑鞘已抵住了他的咽喉。

  “跟我走。”

  朱大少只有跟着走。

  他从未想到世上竟有这么快的身手。他走出门时,那黑衣人又影子般跟在了他身后——不是为了保护他,是为了要他保护。

  他走出门,就发现苗烧天和青龙会的那三个人已站在院子里,脸色也并不比他好看多少。

  灯已燃起,十盏灯。

  灯光虽明亮,但每个人的脸色却还是全都难看得很。

  白玉京却是例外,他脸上甚至还带着微笑。

  只可惜没有人去看他的脸,每个人眼睛都盯在他的剑上。

  陈旧的剑鞘,缠在剑柄上的缎子也同样陈旧,已看不出本来是什么颜色。

  “这把剑一定杀过很多人的。”

  在这陈旧剑鞘中的剑,一定锋利得可怕,因为这本就是江湖中最可怕的一把剑。

  长生剑!

  他只有杀人,从没有人能杀死他。

  朱大少忽然懊悔,不该得罪苗烧天,否则他们两人若是联手,说不定还有希望,但现在……

  现在他忽然看到白马张三和赵一刀走了进来,这两人无疑也是江湖中的一流高手。

  朱大少眼睛里立刻又充满希望——

  每个人心里都知道现在自己只有两种选择。

  杀人!或者被杀!

  每个人都想错了。

  白玉京也知道他们想错了,却故意沉下了脸,道:“各位为什么到这里来,原因我已知道。”

  没有人答话。在这屋里的人,简直没有一个不是老江湖。老江湖不到必要时,是决不肯开口说话的。

  白玉京说完了这句话也停下来,目光盯着朱大少,然后一个个看过去,直看到赵一刀,才缓缓道:“我是谁,各位想必也知道。”

  每个人都点了点头,眼睛不由自主又往那柄剑上瞟了过去。

  白玉京忽然笑了笑,道:“各位想要的东西,就在我身上。”

  每个人的眼睛都睁大了,眼睛里全都充满了渴望、企求、贪婪之色。

  白马张三本来是个很英俊的男人,但现在却忽然变得说不出的可憎。

  只有那黑衣人,脸上还是全无表情,因为他心里没有欲望。

  他平常本是个很丑陋的人,但在这群人中,看来却忽然变得可爱起来。

  白玉京道:“各位若想要这样东西,也简单得很,只要各位答应我一件事。”

  朱大少忍不住道:“什么事?”

  白玉京道:“拿了这样东西,立刻就走,从此莫要再来找我。”

  大家的眼睛睁得更大了,显得又惊奇,又欢喜。谁也想不到他的条件竟是如此简单容易。

  朱大少轻咳了两声,勉强笑道:“我们和白公子本来没有过节,白公子的侠名,我们更早已久仰,只要能拿到这样东西,我们当然立刻就走,而且,我想以后也决不会有人敢再来打扰白公子。”

  赵一刀立刻点头表示同意;白马张三和青龙会的三个人当然也没什么话可说;苗烧天却有话说。

  他忽然问道:“却不知白公子打算将这样东西给谁?”

  白玉京道:“这就是你们自己的事了。你们最好自己先商量好。”

  白马张三看了看苗烧天,又看了看朱大少,皱眉不语。

  青龙会的三个人好像要站起来说话,但眼珠子一转,却又忍住。

  朱大少忽然道:“这东西本是从青龙会出来的,自然应该交还给青龙会的大哥们。”

  赵一刀拊掌道:“不错!有道理。”

  青龙会的三个人也立刻站起来,向他们两人躬身一揖。

  其中一人道:“两位仗义执言,青龙会决不敢忘记两位的好处。”

  赵一刀欠身道:“不敢。”

  朱大少微笑道:“万金堂日后要仰仗青龙会之处还有很多,三位大哥又何必客气!”

  这人看来虽然像是个饱食终日的大少爷,但说话做事,却全都精明老练得很,正是个标准的生意人。

  见风转舵,投机取巧,这些事他好像天生就懂得的。

  苗烧天狠狠瞪了他一眼,心里虽然不服,却也无可奈何。

  白玉京道:“这件事是不是就如此决定了?”

  苗烧天道:“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