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自然知道,”雅弥摇了摇头,“我原本就来自那里。”

他的眼睛里却闪过了某种哀伤的表情,转头看着霍展白:“你是她最好的朋友,瞳是她的弟弟,如今你们却成了誓不两立的敌人——她若泉下有知,不知多难过。”

霍展白低下头去,用手撑着额头,感觉手心冰冷额头却滚烫。

“那你要我们怎么办?”他喃喃苦笑,“自古正邪不两立。”

“我只是要你们一起坐下来喝一杯。”雅弥静静地笑,眼睛却看向了霍展白身后。

谁?有谁在后面?!霍展白的酒登时醒了大半,一惊回首,手下意识地搭上了剑柄,眼角却瞥见了一袭垂落到地上的黑色斗篷。斗篷里的人有着一双冰蓝色的璀璨眼睛。不知道在一旁听了多久,此刻只是静静地从树林里飘落,走到了亭中。

“瞳?”霍展白惊讶地望着这个忽然现身药师谷的新任教王,手不离剑。

——这个人刚从血腥暴乱中夺取了大光明宫的至高权力,此刻不好好坐镇西域,却来这里做什么?难道是得知南宫老阁主病重,想前来打乱中原武林的局面?

然而在这样的时候,雅弥却悄然退去,只留下两人独自相对。

那个年轻的教王没有说一句话,更没有任何的杀气,只是默不作声地在他面前坐下,自顾自地抬手拿起酒壶,注满了自己面前的酒杯——然后,拿起,对着他略微一颔首,仰头便一饮而尽。

霍展白怔怔地看着他一连喝了三杯,看着酒从他苍白的脖子上流入衣领。

他喝得太急,呛住了喉咙,松开了酒杯撑着桌子拼命咳嗽,苍白的脸上浮起了病态的红晕。然而新教王根本不顾这些,只是一杯接着一杯地倒酒,不停地咳嗽着,那双冰蓝色的眼睛里渐渐涌出了泪光。那一刻的他,根本不像是一个控制西域的魔宫新教王,而只仿佛是一个不知所措的孩子。

霍展白定定看着他,忽然有一股热流冲上了心头,那一瞬间什么正邪,什么武林都统统抛到了脑后。他将墨魂剑扔到了地上,劈手夺过酒壶注满了自己面前酒杯,扬起头来——

“来!”

他在大笑中喝下酒去,醇厚的烈酒在咽喉里燃起了一路的火,似要烧穿他的心肺。

是,她说过,独饮伤身——原来,这坛醇酒,竟是用来浇两人之愁的。

于是,就这样静默对饮着,你一觞,我一盏,没有言语,没有计较,甚至没有交换过一个眼神。鼎剑阁新任的阁主和大光明宫的年轻教王就这样对坐着,默然地将那一坛她留给他们的最后纪念,一分分的饮尽。

渐渐地,他们终于都彻底的醉了。大醉里,依稀听到窗外有遥远的笛声,合着笛声,酒醉的人拍案大笑起来,对着虚空举起了杯:“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

然后,那最后一杯酒被浇在了地面上,随即渗入了泥土泯灭无痕。

瞳醉眼朦胧的看着那人且歌且笑,模糊的明白了对方是在赴一个永远无法实现的约——

醉笑陪君三万场,猛悟今夕何夕。

他忽然笑了起来:今夕何夕?

大醉和大笑之后,他却清楚地知道今夕已是曲终人散。

“我看得出,姐姐她其实是很喜欢你的。”瞳凝望着他,忽然开口。

霍展白顿住酒杯,看向年轻的教王,忽然发现他此刻的眼睛是幽深的蓝。

“如果不是为了救我,她一定还会在这里和你喝酒吧?”瞳低头看着杯里的酒。杯子里荡漾着一双眼睛,淡淡的诡异的冰蓝,忧郁如深海。

“这几天,我经常用镜子对自己使用瞳术。”瞳忽然笑起来了,“那样,就能在幻境里看到姐姐了。”

在他最初和她重逢的时候,就被她用镜子将瞳术反击回了自身——没想到在以后的无数日子里,他只能将用她教给他的这个方法,来一次又一次的将她记起。

“…”霍展白不知道说什么才好——这个冷酷缜密的杀手,在腥风血雨中登上玉座的新教王,此刻忽然间脆弱得如同一个青涩的少年。

然而不等他再说什么,瞳将酒杯掷到他面前:“不说这些。喝酒!”

他们喝得非常尽兴,将一整坛的陈年烈酒全部喝完。后面的记忆已经模糊,他只隐约记得两人絮絮说了很多很多的话,关于武林,关于天下,关于武学——

“明年元宵,我将迎娶月圣女娑罗。”瞳在大醉之后,说出了那样一句话。

他微微一惊,抬头看那个黑衣的年轻教王。

“我会替她杀掉现任回鹘王,帮她的家族夺回王位。”瞳冷冷地说着。

“哦?”霍展白有些失神,喃喃,“要坐稳那个玉座…很辛苦吧?”

“呵…”瞳握着酒杯,醉醺醺地笑了,“是啊,一定很辛苦——看看前一任教王就知道了。不过…”他忽然斜了一眼霍展白,那一瞬妖瞳里闪过冷酷的光:“你也好不了多少。中原人,心机更多更深——你、你看看妙空就知道了。”

霍展白一惊,露出了苦笑。

多么可笑的事情…新任的鼎剑阁主居然和魔宫的新教王在药师谷把盏密谈,倾心吐胆犹如生死之交!

在酒坛空了之后,他们就这样在长亭里沉沉睡去。

睡去之前,瞳忽然抬起头看着他,喃喃:“霍七,我不愿意和你为敌。”

霍展白仿佛明白了他的意思:“你…是来求和的么?”

瞳醉醺醺地伏倒在桌面上,却将一物放推到了他面前:“拿去!”

虽然是在酒醉中,霍展白却依然一惊:圣火令?大光明宫教王的信物!

“我希望那个休战之约不仅仅只有五年,而是…在你我各自都还处于这个位置的时候,都能不再刀兵相见。不打了…真的不打了…你死我活…又何必?”

他不能确信那一刻瞳是不是真的醉了,因为在将那个珍贵的信物推到面前时,那双脆弱的眼里又浮起了坚定冷酷的神色:那是深深的紫,危险而深不见底。

年轻的教王立起手掌:“你,答应么?”

※※※

第二日醒来,已然是在暖阁内。

霍展白在日光里醒转,只觉得头痛欲裂。耳畔有乐声细细传来,幽雅而神秘,带着说不出的哀伤。他撑起了身子:“是妙…不,是雅弥么?”

窗外的梅树下,那个蓝发的男子停住了筚篥,转头微笑:“霍七公子醒了?”

霍展白皱了皱眉,向四周看了一下:“瞳呢?”

“天没亮就走了。”雅弥只是微笑,“大约是怕被鼎剑阁的人看到,给彼此带来麻烦。”

霍展白吐了一口气,身子往后一靠,闭上了眼睛,仔细回忆昨夜和那个人的一场酣饮——然而后背忽然压到了什么坚硬冰冷的东西。抬手抽出一看,却是一枚玄铁铸造的令牌,上面圣火升腾。

圣火令?那一瞬间,他只觉得头脑一清。

——昨夜那番对话,忽然间就历历浮现在脑海。

雅弥微笑:“瞳拿走了你给他作为信物的墨魂剑,说,他会遵守与你的约定。”

“什么?墨魂剑?!”他一下子清醒了,伸手摸去,果然佩剑已经不在身边。霍展白变了脸色,用力摇了摇起头,艰难地去追忆自己最后和那个人击掌立下了什么誓言。

“‘尽各自之力,在有生之年令中原西域不再开战。’”雅弥却是认真地看着他,将那个约定一字一字重复。

“呵…是的,我想起来了。”霍展白终于点了点头,眼睛深处掠过一丝冷光。

“你不会想翻悔吧?”雅弥蹙眉。

霍展白苦笑:“翻悔?你也是修罗场里出来的,你觉得可以相信瞳那样的人么?”

雅弥沉默,许久才微笑着摇了摇头。

“他当日放七剑下山,应该是考虑到徐重华深知魔宫底细,已然留不得。与其和这种人结盟,还不如另选一个可靠些的——而此刻他提出休战,或许也只是因为需要时间来重振大光明宫。”霍展白支撑着自己的额头,喃喃,“你看着吧,等他控制了回鹘那边的形势,再度培养起一批精英杀手,就会卷土重来和中原武林开战了。”

雅弥的眼睛闪烁了一下,微笑:“这种可能,是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