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公子…”霜红忽地递过来一物,却是一方手巾,“你的东西。”

霍展白低眼,瞥见了手巾上的斑斑墨痕,忽然间心底便被狠狠扎了一下——

“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

那是他在扬州托雪鹞传给她的书信,然而,她却是永远无法来赶赴这个约会了。

霜红低了头,轻轻开口:“谷主离开药师谷的时候,特意和我说:如果有一日霍公子真的回来了,要我告诉你,酒已替你埋在梅树下了。”

“梅树下?”他有些茫然地顺着她的手指看过去,忽然想起来了——

那个寂静的夜晚,他和那个紫衣女子猜拳赌酒后在梅树下酣睡。雪花飘落的时候,在夜空下醒来的瞬间,他忽然感到了生命里真正的宁静和充盈——就在那个瞬间,他陡然有了和昔年种种往事告别的勇气,因为自己的生命已然注入了新的活力。

那一夜雪中的明月,落下的梅花,怀里沉睡的人,都仿佛近在眼前,然而,却永远无法再次触及了。

他看到白梅下微微隆起一个土垒,俯身拍开封土,果然看到了一瓮酒。

霜红压着声音,只细声道:“谷主还说,如果她不能回来,这酒就还是先埋着吧。独饮容易伤身。等你有了对饮之人,再来——”

霍展白听得最后一句,颓然地将酒放下,失神地抬头凝望着凋零的白梅。

那一瞬间,心中涌起再也难以克制的巨大苦痛,排山倒海而来。他只想大声呼啸,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最终反手一剑击在栏杆上,大片的玉石栏杆应声喀喇喇碎裂。

霜红没有阻拦,只是看着他疯狂地一剑剑砍落,压抑许久的泪水也汹涌而出,终于掩面失声:如果谷主不死…那么,如今的他们,应该是在梅树下再度聚首,把盏笑谈了吧?八年来,每次只有霍七公子来谷里养病的时候,谷主才会那么欢喜。

所有侍女都期待着她能够忘记那个冰下沉睡的少年,开始新的美满的生活。

然而,一切都粉碎了。

心中如沸,却无可倾吐。霍展白疯狂的出剑,将所遇到的一切劈碎。墨魂剑下碎玉如雪,散落一地。然而,半空里再度劈落的剑,却被一股无形和煦的力量挡住了。

“逝者已矣,”那个人无声无息地走来,格挡了他的剑,“七公子,你总不能把薛谷主的故居给拆了吧。”

霍展白抬起头,看到了一头冰蓝色的长发,失声:“妙风?”

“不,妙风已经死了,”那个人只是宁静地淡淡微笑,“我叫雅弥。”

※※※

夏之园里,绿荫依旧葱茏。

热泉边的亭子里坐着两个人,却是极其沉默凝滞。

雅弥说完了大光明宫里发生的一切,就开始长久的沉默。霍展白没有说话,拍开了那一瓮藏酒,坐在水边的亭子自斟自饮,直至酩酊。

雪鹞嘀嘀咕咕的飞落在桌上,和他喝着同一杯子里的酒。这只鸟儿似乎喝得比他还凶,很快就开始站不稳,扑扇着翅膀一头栽倒在桌面上。

“她说过,独饮伤身。”雅弥看着他,脸上的表情依旧只是淡淡的。

“那么…你来陪我喝吧!”霍展白微笑着举杯,向这个陌生的对手发出邀请——他没有问这个人和紫夜究竟有什么样的过往,乌里雅苏台的雪原上,这个人曾那样不顾一切地只身单挑七剑,只为及时将她送去求医。

然而,她却终究还是死在了他面前。

前任魔宫绝顶杀手的脸上一直带着温和的笑意,然而越是如此,他越不能想象这个人心里究竟为那一刻埋藏了多深的哀痛。

“不,还是等别人来陪你吧。”雅弥依然静静的笑,翻阅着一卷医书,双手上尤自带着药材的香气,“师傅说酒能误事,我做为她的关门弟子,绝不可象薛谷主那样贪杯。”

霍展白有些意外:“你居然拜了师?”

雅弥点了点头,微笑:“这世上的事,谁能想的到呢?”

就如你无法知道你将遇到什么样的人,遇到什么样的事,你也永远不知道自己的命运会在何时转折。有时候,一个不经意的眼神,一次擦肩而过的邂逅,便能改写一个人的一生。

他曾经是一个锦衣玉食的王族公子,却遭遇了国破家亡的剧变。他遇到了教王,成了一柄没有感情的杀人利剑;然后,他又遇到了那个将他唤醒的人,重新获得了自我。

然而,她却很快逝去了。

他一路陪同廖青染将薛紫夜的遗体千里送回,然后长跪于白石阵外的深雪里,恳求廖谷主将他收入门下,三日不起。

为什么要学医呢?廖谷主问他:你以前只是一个杀人者。

是的。他只不过是一个杀人者——然而,即便是杀人者,也曾有过生不如死的时刻。

他只不过是再也不想有那种感觉:狂奔无路,天地无情,只能眼睁睁的看着所爱的人在身侧受尽痛苦,一分分的死去,恨不能以身相代。

他也不想更多的人再有这样的苦楚。

廖谷主沉默了许久,终于缓缓点头:“你知道么?药师谷的开山师祖,也曾是个杀人者。”

于是,他便隐姓埋名地留了下来,成为廖谷主的关门弟子。他将对武学的狂热转移到了医学上,每日都把自己关在春之园的藏书阁里,潜心研读那满壁的典籍:标幽、玉龙、肘后方、外台秘要、金兰循经、千金翼方、千金方、存真图、灵柩、素问难经…

那个荒原雪夜过后,他便已然脱胎换骨。

他望着不停自斟自饮的霍展白,忽然间低低叹息——你,可曾恨我?如果不是我,她不会冒险出谷;如果不是我没保护周全,她也不会在昆仑绝顶重伤;如果不是我将她带走,你们也不会在最后的一刻还咫尺天涯…

然而,这些问题,他终究没有再问出口来。

如今再问,又有何用?

霍展白手指一紧,白瓷酒杯发出了碎裂的细微声音,仿佛鼓起了极大的勇气,终于低声开口:“她…走得很安宁?”

“脸上尚有笑容。”

“…那就好。”

简短的对话后,两人又是沉默。

雅弥转过了脸,不想看对方的眼睛,拿着筚篥的手在不受控制地颤抖——

她的死,其实是极其惨烈而绝决的,令他永生不忘。

他将永远记得她在毒发时候压抑着的战栗,记得她的手指是怎样用力地握紧他的肩臂,记得她在弥留之际仰望着冷灰色的大雪苍穹,用一种孩童一样的欣悦欢呼——那种记忆宛如一把刀,每回忆一次就在心上割出一道血淋淋的伤口。

他一个人承受这种记忆已然足够,何苦再多一个人受折磨?

“她…葬在何处?”终于,霍展白还是忍不住问。

“就在摩迦村寨的墓地。”雅弥静静道。

那个人…最终,还是那个人么?

霍展白望着空无一物的水面,那个冰下沉睡的少年早已不见。

忽然间他的心里一片平静,那些煎熬着他的痛苦火焰都熄灭了。他不再嫉恨那个最后一刻守护在她身边的人,也不再为自己的生生错过而痛苦——因为到了最后,她只属于那一片冰冷的大地。

冬之夜,夏之日。百岁之后,归于其室。

“听说你即将成为鼎剑阁阁主。”雅弥转开了话题,依然带着淡笑,“恭喜。”

“没有别的选择。如果可以选择,我宁可像你一样终老于药师谷——”霍展白长长吐出胸臆中的气息,殊无半点喜悦,“但除非像你这样彻底的死过一次,才能重新随心所欲的生活吧?”

“这样的话,实在不像一个即将成为中原霸主的人说的啊…”雅弥依然只是笑,声音却一转,淡淡,“瞳,也在近日登上了大光明宫教王的玉座——从此后,你们就又要重新站到颠峰上对决了啊。”

“什么?”霍展白一惊抬头,“瞳成了教王?你怎么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