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击命中,连伤八杰,大笑三声,飘然而去,这是什么样的身手?什么样的气概?
田鸡仔看着萧峻,又叹了口气。
“我还活着,只因为老爷子来了,你呢?”他说:“我本以为第一个死的就是你,你怎么还没有死?”
这也是萧峻自己一直都想不通的。
——他为什么没有死?是谁救了他?为什么要救他?
酒已经喝了不少,汤大老板的双颊上已起了一抹胭指般淡淡的红晕,眼睛却更亮了。
她轻轻的叹息着,告诉元宝。
“所以我们已经准备从今天起停业半个月,把那间大厅里的装潢全部换过后再开始。”她说:“赌钱的人大多数都很迷信,一下子就死了七八个人的地方,还有谁敢上门?”
“死的人一共有八个,除了戴天仇、屠去恶和金老总之外,还有五个是谁?”
“我也不太清楚。”汤大老板道:“我只不过听说其中有一位是武当剑派的名宿钟先生,还有一位是邱不倒的师叔,也是少林外家中辈份最高的一个。”
她又叹了口气:“能在片刻间杀死这么样八位高手,这个人的武功之高,出手之狠,实在是太怕了。”
元宝忽然用力一拍桌子。
“我不相信。”他大声说:“打死我我也不相信。”
“什么事你不相信?”
“我绝不相信他们全都是死在吴涛一个人手里的。”元宝说:“他绝不是个这么样心狠手辣的人。”
“除了他还有谁?”汤大老板说:“除了他谁有那么可怕的功夫。”
“如果我能看到那八个人的尸首,说不定我就可以看出来了。”
“你能看出什么?”
“看看杀人的那个人用的是什么手法?是不是吴涛杀人用的手法?”元宝说:“反正那时候什么都看不见,无论谁杀了人都可以把责任推到吴涛身上,让他来背黑锅。”
“你说得也有道理。”汤大老板说:“只可惜你已经看不见他们了。”
“为什么?”
“因为田老爷子当时就收了他们的尸。”汤大老板道:“现在他们的人已入殓,棺材也上了钉,谁也看不见了。”
元宝的一双大眼睛忽然眯了起来,忽然变得好像很有心机的样子。
“田老爷子为什么要这么急着替他们收尸?是不是怕别人从他们致命的伤口上看出他们并不是完全死在吴涛手里的?是不是故意要让那八个人的亲戚朋友门人子弟去找吴涛报仇?”
汤大老板笑了,用一双春水般的笑眼看着元宝,又敬了他一杯酒。
“你的年纪虽然不大,心眼儿倒真不少,这种事你怎么想得出来的?”她说:“以田老爷子的身分,怎么会做出这种事?”
“他为什么做不出?”元宝说:“那八个人之中,说不定就有两三个是他的对头,他正好趁这个机会杀了他们。”
他想了想,又道:“我是被高天绝送来的,那时候他当然也在那里,杀人的说不定就是他,以他的武功,要杀死七八个人也不难,田老头说不定就是他的好朋友,说不定还有点怕他,为了他,田老头也会做出这种事来的。”
汤大老板又盯着他看了半天,忽然问他:
“你是不是只有十七八岁?”
“大概差不多吧。”
“我看你最多也只有十七八岁,可是有时候我又觉得你已经是个七八十岁的老头子了。”
“为什么?”
“因为只有老头子才会有你这么大的疑心病。”
元宝也盯着她看了半天,忽然压低声音,悄悄的对她说:
“你要不要我告诉你一个秘密?”
“什么秘密?”
“其实我的确已经有七十七了。”元宝一本正经的说:“只不过我一向保养得很好,所以看起来比较年轻得多。”
汤大老板又笑了,笑得弯下了腰:“既然是这样子的,那么我这个老太婆更要好好的敬你这个老头子几杯了。”
死人已入殓,棺材已上钉,“森记”木材行后面的大木棚里又多了八口棺材。
田老爷子从早上就坐守在这里,一直坐到天黑,没有吃过一粒米一滴水一滴酒,也没有开过口。
田鸡仔从来都没有看过他的老爹有过这么重的心事。
直到有人掌灯来,夜色已经很深了,田老爷子才问鸡仔:
“你有没有看出他们是怎么死的?”
“我看出了一点。”田鸡仔说:“他们好像都是被人一击毙命,而且好像是被人用一种很奇怪的手法,一下子就把他们血管和经脉硬生生的夹断了,就好像我们用手指夹断一根木炭一样。”
“你看不看得出这个人用的是什么手法?”
“我看不出。”田鸡仔说:“我看得很多人是因为血管经脉被人割断而死,可是这个人用的手法却完全不同。”
“你当然看不出。”田老爷子叹了口气:“因为普天之下,只有一个人能用这种手法伤人。”
“是不是李将军?”
“不是。”
“不是他是谁?”
“是个比他更可怕的人。”田老爷子说:“比他的心更狠,比他更无情,做出来的事,也比他更绝。”
“谁有这么绝?”
“高天绝。”
偏僻的小路,简陋的小饭摊,昏暗的油灯。一个脸已被油烟熏黑了的老人,带着三分同情问刚吃完一碗蛋炒饭的萧峻:
“你要不要喝碗清汤?不要钱的。”
萧峻摇摇头,慢慢的站起来,一张既没有血色也没有表情的苍白的脸上,忽然露出种恐惧之极、惊讶之极的表情。
如果你没有看见,你绝对想不到一个人的脸上会突然发生这么大的变化。
卖饭的老人亲眼看见了。
他想不通这个话说得特别少,饭吃得特别慢的独臂客人,怎么会忽然变成这样子。
但是他很快就明白了,因为他一转头,就也跟萧峻一样看见了一个无论谁看见都会吓一跳的人。
这个生意清淡的小摊子附近本来连个鬼影子都看不见,可是现在却有了一个人。
一个穿着一身黑的人。黑斗篷、黑头巾、黑靴子、黑眼睛。
不是普通的那种黑。
是一种比漆还亮,比墨更浓,比黎明前的天色更令人不愉快的那种黑。
他的黑斗篷长长的垂在地上,就像是传说中的吸血妖魔穿的那种黑斗篷一样。
他的脸却是白的。
不是普通的那种白,也不是萧峻脸色那样死人般的苍白。
他的脸色比死人更可怕。
他的脸色是一种淡淡的银白色,就像是戴着个用地狱之火炼成的白银面具,白得发亮。
不是普通的那种亮。
是一种灰灰闪闪暗暗沉沉的亮,就像是死人临死前回光反照时的眼色一样。虽然很亮,却又让人觉得说不出的伤心、痛苦、恐惧、绝望。
谁也不知道这个人是什么时候来的?从什么地方来的?
也许只有萧峻知道。
他好像认得这个人,他看见这个人就好像一个孩子忽然看见一个经常在噩梦中见到的妖魔鬼魂一样,他的咽喉也好像被这个妖魔用一双看不见的魔手扼住,过了很久才能开口。
“是你?”
“是我。”这个人仿佛笑了笑:“想不到你居然还记得我。”
萧峻当然认得。虽然他只见过这个人一面,却已永生无法忘记。
虽然无论任何人只要见过这个人一面后都永远无法忘记,可是无论任何人对这个人的印象都不会像萧峻如此鲜明痛苦深刻。
那已经是十几年前的事了。
萧峻比任何人都记得更清楚,那是在十三年零三天的一个月圆之夜。
那天晚上的月明如镜,夜凉如刀。
一柄他从未见过的刀,他只不过看见了刀光一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