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道气息便能如此。
来人之可怖,即便是在玄门内他们也是见所未见。
强撑起全部气力,为首的男弟子才艰涩地张了张口“阁下究竟是何方高人,还是哪位仙门前辈”
“你没听到么,”酆业懒声侧了侧身,“我夫人说了,我是她未过门的夫君。”
“……”
那一行玄门弟子骇然之后的茫然里,时琉无奈地转回头“都是十几岁的少年弟子,虽然傲慢了些,但也没有酿出祸事,你就别欺负人了。”
“我欺负人”
酆业长眸轻狭,冷淡瞥过那几人,“他们方才神识传音你听到了,都敢非议你是狐狸精,我没将他们挂去玄门山门外,已经算是尽力忍着不欺负人了。”
“……”
眼见那几个年轻弟子中有人吓得快要昏过去了,时琉无奈,只能自己出手解了酆业给他们下的气息禁制。
无形的压迫感消弭一空,几名弟子腿一软,干脆坐地上了。
还站着的也没好到哪去,皆是大汗淋漓气喘吁吁。
为首那男弟子算是他们中修为最高根基最牢的了,这会状态也最好,还能为他们方才的冒犯赔礼致歉,然后恭敬而警觉地观察着这边动静。
既等回了酆业,时琉本也没有故意与他们相对的意思,便要下山去。
只是恰在这会儿,为首那男弟子接了一道金光剑讯,其中气息似曾相识,惹得路过几人身旁的时琉脚步一顿。
“白长老接到剑讯,已经赶过来了,”男弟子露出喜色,“那恶妖已被他缉拿,山下几位受伤的师弟师妹也被他带到附近的镇上了,让我们下山,到镇上的医馆里与他会合”
男弟子说着说着,声音忽小了下去。
其余玄门弟子也跟着察觉什么,有一个算一个,既恭敬又尴尬地将视线投向刚从他们旁边过去的两位前辈。
身为玄门精英弟子,他们虽傲慢了些,但脑子还是极好的。
譬如这会儿他们就清晰想起,片刻前那位被他们当做狐狸精的医者少女就说过,她好像就是开医馆的。
这穷乡僻壤,小村镇,想来医馆也不会多
“这附近只天和镇一个镇子,镇上也只有一家医馆,”像是察觉几人所想,时琉同酆业转身,“应是我家,你们一道跟着吧。”
“谢谢前辈恩宽。”
几名玄门弟子脸红得像山魈精怪的屁股,灰溜溜地低着脑袋跟上去了。
体谅他们着急赶路,时琉难得用了仙力。
一炷香后,一行人已经出现在天和镇上唯一的医馆门前。
已入了夜,但医馆内还是灯火通明。
时琉在镇上收了两个机灵的学徒,在医馆内一边帮她照料杂事,一边跟她学医她终究不会在这里待过这些人的一生。
而此时,其中一个小学徒听见门口动静,忙跑来门口“老师,您快来看看,今晚新接了两个重伤还中了毒的病人,好像是山外来的仙门弟子”
话未说尽,望见时琉和酆业身后跟进来的同样穿着青色衣袍的玄门弟子们,那小学徒慌闭上嘴巴,眼神茫然地望着时琉。
“没事,我知道了。”时琉上前,拍了拍小孩肩膀,“你早些回家吧,今夜不用值守了。”
“好好的。”
小学徒犹豫了下,给时琉做了个礼,就拿起自己的布袋离开了。
这边几句话的工夫,那几名玄门弟子已经快速进了飘来甜腥气的里屋,时琉听得为首那男弟子恭敬有礼的话声随着脚步走近布帘
“白长老,我们正巧遇上了医馆的主人,似乎是位修为高深莫测的仙门前辈,她就在外面。”
时琉也走向垂着布帘的里屋门口。
白长老
当年她离开玄门时,好像不记着哪位长老姓白,许是这近百年时间里新擢入掌峰长老的
时琉正想着,瞥见里屋影子投上布帘,她停下。
跟着,门帘被人挑开,帘后,俊眉星目的青年安静起眸
温柔的光影浅浅扫过那人眉眼,熟悉得叫人恍惚。
时琉怔望着。
半晌,她才回过神“晏师兄”
第107章 在人间(3)人间陪你。
番外一在人间3
挑帘出来的青年,似乎在时琉的话音前微怔了下。
只是更叫时琉意外的是,他望着她的眼神不见一丝故人之情,反而带些淡淡的茫然之色。
青年转向身侧跟出来的弟子“这位是”
“啊噢,白长老,这位就是我说的医馆主人”那弟子一顿,忽感觉屋内烛火将什么人的影子投到他身上,凉森森得叫他咽了口唾沫,“还有她,她的夫君。”
酆业略微满意,停在时琉身旁。
他低了低眸,问得漫不经心“他怎么了,脑子坏掉了”
时琉还怔着观察晏秋白的神态模样,闻言梗了下,微微偏过脸恼然地压轻了声“你别胡乱说话。”
酆业轻眯了眯眼“刚有了新欢,就忘了旧爱,夫人你叫为夫好伤心。”
时琉“……”
酆业说话本就是要叫某人听见的,自然也未避他们。于是两人声音虽轻,但医馆内一众修者耳聪目明,望来的眼神顿时古怪起来。
时琉想上前的步子被迫止住。
气氛微妙间,还是晏秋白身旁的男弟子犹豫着作揖开口“这位前辈,您是否认错了人这位长老是我玄门内的掌峰长老,尊姓白,并不姓晏。且白长老数十年未曾离开过山门,与两位前辈应当是不识的。”
时琉望着那张与往日看不出分别的容颜,听得有些晃神“能否请教这位道友名姓”
青年温和颔首“白禾。”
“……”
时琉眼睫轻颤了下。
白禾。
那是晏秋白少年时在时家便用过的化名。
果真是他。
可若真是他,他为何会半点都不记得他们了是师姐当日瞒下了、取回神魂本源会损伤到他的神魂记忆吗还是,更彻底的,眼前早已是他的另一世了呢
时琉的思绪一时纷杂凌乱。
在失态前,她匆忙跌垂下眼帘“抱歉,确实是我认错了。方才说的病人在何处,请容我查看病情。”
晏秋白身旁弟子本就见状不妙,闻言慌忙插身进来“是,前辈请跟我来,劳烦您了,这边”
声音随身影一道消失在内屋的帘后。
而医馆外间,气氛却丝毫没有因为时琉的离开有所缓和,反而是更紧绷起来了似的。尤其在几个玄门弟子小心望着,门帘前那位衣袍胜雪的公子缓步走到他们白长老身前,然后停下的瞬间。
像是无形而凌厉的剑风在空气中交兵铮鸣。
酆业眸色凉淡地睨了这位白禾长老许久“真忘了”
“不是忘。”青衣公子依旧温润如昨,“是未曾见过,我自数十年前入了玄门山门,这还是第一次下山,两位道友真的认错人了。”
“忘了最好。”
酆业却擦肩而过,对白禾的话犹如未闻,“前尘尽断,她也能安心些。”
“……”
酆业没有进里屋,而是转身入了医馆后院。
直估摸他走远了,一旁眼观鼻鼻观心的几个玄门弟子这才长松了口气,慌忙围上来,将他们白禾长老拱在中心,七嘴八舌地交待起来。
“白长老,终于等到您了,我们今天差点死在这人手里。”
“这人,啊不是,这位前辈修为简直高深莫测,我在宗内都没见过这样厉害了得的长老,您能看出他什么修为境界吗”
“确实可怕,今夜在那溪旁,我差点以为我就要葬身荒郊野岭了”
“白长老您还是离这对夫妻远些的好,听镇上人讲,那位仙子前辈人是极好的,但她夫君十分冷淡,稍一近身就觉着像站在一大座冰山旁边似的,就刚刚他走过我那一下,冻得我所有汗毛都立起来了”
“这哪是什么医馆,有这人在,我都像站阎罗殿里了。”
“……”
眼见几个吓得不轻的弟子越说越离谱,白禾有些好笑又无奈“只是前辈无意间的气息压制罢了,什么冰山阎罗殿,你们几个休得妄言。”
白禾长老素来温和,几位弟子在他面前一般也胆子大些,这会就又有人不甘心想再开口。
白禾侧过身,进里屋前不紧不慢地跟了一句“哦,那位前辈即便是走到山外山去,也是能听见你们几个在这里非议他的。”
“……”
此言一出,医馆外间顿时鸦雀无声。
白禾笑了笑,挑帘迈入屋内。
里屋内的诊治已经结束了。
躺在病榻上的弟子确是被妖物所伤,且对方鳞爪天生带毒,也难怪医馆内的小学徒对此一筹莫展。
而现在医馆内外两屋尽是修者,时琉也不必避讳,她从随身的须弥袋中取出了能够解毒的灵草,没用片刻,就为病榻上的玄门弟子完成了解毒疗伤。
随行的玄门弟子连连恩谢,白禾也专过来向她致谢。
时琉正在金盆中净手,侧身听着那道熟悉又暌违已久的声线,她心神微晃,停了片刻才擦手转回来“白禾长老客气了。”
她一顿,看向屋内那些悄然将视线投来的玄门弟子们“夜色已深,病人又未完全痊愈,不如几位就先在医馆内休息,待明日再行商议吧。”
几名玄门弟子眼神交换,但不敢开口,最后还是望向白禾。
青年似乎迟疑了下,但见受伤弟子仍是面色苍白的模样,他便略微颔首“既如此,今夜就要叨扰这位道友了。”
“无碍,几位请便。”
“……”
时琉说罢,径直去了后院。
后院只有三间连着的屋舍,正中进门是中厅,左手卧房,右手书阁茶室。
时琉进了中厅内,犹豫了下,她靠近卧房门边,最后小心翼翼掀开一条门缝
屋内灯火寂着,不见光亮。
酆业更是隐藏气息,连她都察觉不出他现在身在何处。
在外面轻淡素雅的医馆仙子此刻也忍不住微微皱了皱脸,她轻叹口气,一面进屋,一面小心试探地轻声“生气了”
“酆业”
“别躲着我嘛。”
“师兄对我恩重,我也是太意外,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他,这才有点失态的。”
“夫、夫君”
兀地,黑暗里响起一声极为冷淡的轻嗤。
时琉辨得酆业气息所在,正要转身,就被那墙角里掠过来的身影一截,从后抱进怀里“让你喊夫君你怎么都不肯,现在为了他,也肯喊了到底他是你夫君,还是我是你夫君”
他一边说话,一边故意抵着轻碎地吻她耳鬓。
时琉面色潮红“我是怕你真生气了才这样喊的,和师兄有什么关系”
“师、兄”耳边声线更沉,气得带出一两分低哑的笑,“你看他认你么,你喊他师兄他答应么”
时琉一时语塞,没来得及再回第二句,就被酆业拦腰抱起来,坐到旁边摆置物件的高桌上。
时琉一慌,轻声“你、你要做什么”
那人指节勾起她一段垂着的裙带,绕在指间,轻轻一扯,而衣裙松解间他仰眸望她“你说呢。”
“不行,”时琉难得慌张地把自己的衣裙从他掌间拨回去,“前院都是修者,万一被察觉”
“编谎话也要想好,他们纵使今夜成了仙,我若不想他们听见,谁听得见”酆业懒声仰她,“怎么,怕你师兄听见我是如何与你同榻合寝的”
“酆业”
时琉终于有些恼了,眼圈也气得微泛起红“你明知道我对师兄没有半点男女之情,只是一直觉着歉疚,你你再这样说,我真的生气了。”
“……”
酆业微怔地望着她,几息过后,他才低回眸子叹了声笑“好,是我错了。”
将医者少女模样的时琉抱下高桌,带去屋里的榻上,酆业陪她卧榻时才未忍住抬手捏了捏她微红的鼻尖。
他哑声笑问“我说得太过分了”
时琉晃开他手指,带着气地朝里扭脸“嗯。”
“我只是想听你多哄我几句,”酆业低叹,跟身覆过去,他犹豫了下,放得很轻地吻她眼尾,“别生气了,好不好。”
时琉被他细细碎碎地亲了好一会儿,终于有些耐不住面上红晕,她推抵着他压下来的胸膛,转过来。
乌黑清透的眼瞳认真睖着他“以后不许再这样说。”
“好,”酆业眼底晃着水纹似的笑影,他低头吻她唇角,又轻咬了她下,“那罚我今夜不许做,只许给夫人赔礼谢罪,好么”
时琉被他吻得茫然“赔礼”
“嗯,”酆业退身,又在床尾俯下,“像这样。”
“……”
月色被遮入了夜色里,渐至中天。
医馆后院隔音的神识罩下,榻上咬着薄衾的少女终于忍无可忍,足尖抵着那人肩膀将人踹下榻去。
玄门的历练弟子们在天和镇的小医馆住了两日,等到那个受了伤的弟子终于能下地行走调用灵气时,一行人便向时琉和酆业告辞,准备启程了。
趁着晌午前未开医馆,时琉专程将人送出了镇子,直到山外。
最后的作别在一处矮山的山坡前。
酆业见时琉一路欲言又止,微褶着眉“最多一炷香。”
“嗯”
时琉正不解,回头去看酆业,却见那人身影一晃,就到了几十丈外的树下
连带着一起被瞬移强行“绑”了过去的,还有十几个惊叫着凌空然后落得更远的玄门弟子。
等回过神,偌大一片空旷草坡,只剩时琉和对面微微怔神的白禾了。
时琉有些哭笑不得“酆我夫君,有时候会有点孩子气。”
白禾回眸,亦是笑了“因为你那个与我很像的故人么。”
时琉眼神微黯地点头。
白禾望着她“来日许是再难相逢,道友不必拘谨。若有什么想说的,便当我是那位故人,说与我听好了。”
时琉怔抬起眸,望着这张熟悉容颜,她声音涩然许久,才摇了摇头。
最后千言万语出口也只剩一句“谢谢,抱歉。”
白禾似乎有些意外,停了片刻,他亦摇头笑道“若你那位故人真与我相像,那他应当会说,没关系的。无论他为了什么人做过什么,一定都是因为他觉着那个人值得。既然他本意如此,何必道谢,又何须道谢。”
时琉眼眶微潮,少女终于还是迎着晃眼的光勾起了笑“好。我听师兄的。”
“嗯,再见。”
青色衣袍终于还是转身。
在天野之间,在弟子们叽叽喳喳的拥簇里,那人背影修挺,在小弟子踮着脚问他时,他会带着笑意微微侧低过身去。
而风里,传回来的声音温润如昨日旧景。
他如此来,亦如此归去。
时琉站在原地,视线终究还是被雾气模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