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女皱起的细眉于是松开了。
她抬手,轻拍了拍男子的肩:“之前那个你现在知道了,算我欠你一个问题好了,你之后有什么想问的,可以去中天帝宫找那只云雀鸟,让它传话给我。”
“……”
伴着肩上被少女纤细手指轻叩,男子只觉全身都被来自她身后某位温柔神明的眼神压得一沉。
完成许诺,时琉像还了债似的轻松。
她转身回到酆业身旁。
“我们也找个地方坐下吧?我方才听他们说,这次万仙盛筵上专酿的琼浆玉露酒好像很好喝。”
“……”
“怎么不说话,”少女偏过脸,小心观察,“生气了?”
“……”
酆业冷冷淡淡扫了她一眼,不搭理她,却也没独自走开。
“等人哄”就差写在身前了。
时琉眼尾都被笑意压得微弯,她想了想,抬起那人的手,把自己的放上去,又把他的合上。
做完这些她才仰回脸,明眸如星:“我错了好不好。”
酆业松了眉峰。
时琉正心里想着他还是和凡界时一样,挺好哄的,就见面前神魔眉眼懒懒地低靠下来。
少女警觉,忍着没跑,细声轻语好言相劝:“这可是万仙盛筵,那么多仙人看着呢,你是中天帝君,必须要矜持些。”
“自然。”
神魔在她耳旁哑然低笑,声线轻慢得蛊人:“等今夜回了帝宫,我再一笔一笔与你分算。”
时琉:“?”
回帝宫就回帝宫,做什么要强调今夜。
这个问题背后的可怕寓意叫时琉背后一毛,几乎想转身跑掉,可惜没来得及,她方才自投罗网的手就被酆业扣紧,带去了云庭最上一层的首座——
万仙盛筵的云庭若隔百里远观,便能看得像是一丛烂漫盛放的花枝,云朵如花朵,层叠不一,舒展托起玉阶庭。
最低一层的“花朵”也是最多,座中的都是仙界角落的隐山洞府里的散修小仙。上去一层,花枝少了些,待在此席的尽是十二仙府名下的仙人们。而再上一层,便是十二仙府的府主级别的人物,在仙界仅位于帝宫之下。
那最高也独一枝的,自然便是五位仙帝之席。
不过自打万年前那场三界之战后,这里便只坐过西帝昆离一人。莫说动辄闭关千年的南蝉,即便是与西帝修道侣之契万年的东帝紫琼,也再未在万仙盛筵上露过面了。
而就在酆业与时琉并肩入席时。
不远处,云海四散,忽有金钟之声从昆离帝宫的正庭传来。
三层花枝云座上的仙人们顿时停下手中的金盏玉箸,显是对这一幕已然习惯了,全望着入庭之处。
碧玉门楼下,西帝昆离缓步而入,笑容满面:“我玉京盛世安泰,数千年和乐无事,与诸位仙长又是数甲子未见,也不知诸位近来可好啊?”
“……”
座下纷纷起身相贺。
一片祥和里,时琉坐在最高一枝的云庭间,难得她神态困懒地撑着额,望着庭外云海翻涌,像随时要睡过去。
唯独那双清透眸子里却是渗着凉意的。
——时琉自然不困。
她只是半点都不想间昆离那副虚伪嘴脸,更不想目光交集虚与委蛇罢了。
然而躲是躲不过的。
不知是听够下面的奉承,还是试探够了酆业的敌意与耐性,昆离终于舍得拖着一身灿烂晃眼的金袍上得最高的云庭来。
初入庭下,似乎不察身后纷纷暗中投来的目光,昆离神色复杂,似悲怆又惊喜地望着酆业,半晌面颤而不能言语——
“业帝提前到了,你们竟不与我通禀,”他转身,作态怒斥仙侍,“使我如此怠慢,你们还不上前认错,回宫之后给我好好闭门反省!”
“是,陛下。”
随西帝昆离前来的几名仙侍连忙上前,跪地认罪,声声恳切。
下面三层云庭间的声音渐渐静了,似乎人人都嗅到一丝微妙而紧绷的气氛,纷纷停杯投箸,静观其变。
而至高云庭上。
酆业懒垂着眸,靠坐在席地铺着软绣的桌案之后,他像是未曾听见那仙侍一头接一头重重磕在地上的动静,连眼皮也未抬一下。
云庭间风渐寂然。
庭下众仙中,万年前便在的那些面色都有些惊诡——在他们看来,即便业帝与昆离真有不解之仇,以业帝中正清和的本性,也不会如此为难无视一个昆离帝宫的小小仙侍,早该喊停了才对。
难道正如传言所说,业帝不复当年,竟已然入魔了?
那些低声轻议终究忍不住偷偷起了,庭外云海渐生躁动。
仙侍额头已磕得见血,却仍未停,时琉虽然知道对方无辜,心有不忍,但酆业未语,她便只与他同列。
直到桌案下,酆业勾着她的手指,在她掌心轻轻一挠。
时琉微怔。
她明白酆业是叫她喊停的意思,却有些不解他为何自己不开口,要多此一举。
但少女没有去多想,还是顺他意轻声低劝:“代为受过之人,也是可怜,业帝便不要难为他了。”
“?”
昆离佯怒的面上眼角一抽,他微眯起眼,觑向时琉:“这位仙子望着面生,不知你是?”
时琉仰起白净的面庞,不退不避地冷然望他:“我只是业帝宫中的一个小仙侍,初来玉京,若有不识规矩冒犯到西帝的地方,还请西帝容谅。”
“小小仙侍,可坐不到这里。”
昆离眯眼盯着她,眼神里忽露冷光,声量更是骤提一截——
“好啊,难怪业帝有入魔之相,原来你便是那个竟敢对中天帝君施妖蛊之术的妖女?”昆离扭头,“神卫何在?将这罪魁妖女给我拿下!”
“是!”
着冷光铠衣的一队神卫应声现身,显是早有准备,顷刻间便呈合围之势,面色凶狠冷厉地就要扑上去将少女擒住。
然而众人未能得手,却先僵停下了。
合围之中,无声也无息——
全程懒得一字相与的酆业只轻抬袍袖,将身旁少女揽入怀中,雪白暗纹的宽袖将少女半身相遮。
直等得四野阒然,神魔才懒洋洋抬了眸。
“动手啊,”酆业哑然低笑,他后靠到玉栏上,掀起眼眸色嘲弄地冷睨着昆离,“怎么,万年前有断辰相帮,幽冥十五部叛乱里应,凡界仙门应声随之外合——这些悉数捆在一处,你才攒够了胆量,敢与我动手么?”
听酆业点破旧事,昆离面色铁青,却不怒反笑:“业帝当真是受妖女蛊惑,竟是是非不分了?还请业帝清醒些,莫要包庇妖女,否则入魔为祸,便是三界与之为敌——这样的下场,岂不是堕您万年清名吗?”
酆业亦笑,举杯似邀:“威胁我?”
盏中琼浆如刃光清寒。
昆离面色微变,眼神更煞:“岂敢,提醒而已。妖女乃仙界之祸,我忝为司权仙帝,必彻查之。”
“哈哈,司权,彻查。”
酆业饮尽杯中琼浆,将金盏掷于桌案上,叩得黑檀木砰然闷响。
而神魔额间金血两色神纹熠熠微冷,身□□外云海暗沉汹涌,如苍龙腾渊,惊雷将落。
神魔抬眸,眼底浅金连作星海。只是这一次不复万年前神性温柔,而是冰冷漠然,如倾天之势——
“昆离,你是在求死么。”
第91章 玉京溯仙(七)
◎仙人醉。◎
酆业的话声清冷传荡于四野。
四层云庭内骤然死寂,昆离铁青着脸瞪着酆业,却似乎咬牙隐忍不决着什么。
庭外的云海仿佛都要被席间这骤然绷紧的气氛绞杀。
下三层的鸦雀无声持续了许久,各仙府的仙人们不敢动作也不敢说话,只能在眼神交流里目露骇然——显然来之前没人料到,万仙盛筵还未正式开场,就会已是这般剑拔弩张乃至生死之局。
而最高层的云庭内,神卫们心中栗然地握紧了手里兵刃,金铁在空气中震荡出不安的交鸣。
时琉蹙眉坐在酆业身旁。
——
她自然知道昆离只是碍于中天帝数万年清名赫赫,不敢直接与酆业对峙,而是想借她来威胁和打压他。只是昆离大约未曾料想,万年已过,而今的酆业与他记忆里那个端方清和的神明早已不同了。
因此昆离的第一步棋是故作冒犯,不讲规则,酆业现在却是要直接掀了这桌。
但时琉更清楚,在这里动手,对酆业来说有害无益。
万仙盛筵,众目睽睽之下,而万年前的真相尚未大白,即便酆业真能斩杀昆离于当场、不给他任何颠倒黑白的机会,中天帝的万年清名也还是会毁于一旦,暴虐残杀的污名此生此世都难以洗脱。
反倒昆离这无耻小人会成为一个史书中的无辜者。
更何况,这里是酆业离开了万年的仙界,更是昆离司权万年的西帝帝宫,他视酆业为梦魇,又怎么可能毫无准备?
以她对昆离的了解,对方心计阴险,今日如此贸然发难,必有所图。
……他是想试探酆业的实力恢复?
只是未曾料到酆业杀意如此不加掩饰,所以才犹豫不决么。
时琉心念飞转,面上却不露,她压下酆业的手,淡定地站起身来:“西帝因何说我是妖女?”
“中天帝君清正之名世人皆知,现在却受你蛊惑偏私至此,你还想狡辩?”昆离眯眼打量她。
“这便算偏私了?”时琉似笑,眼神却冷淡,“早便听闻西帝与东帝夫妻恩爱,西帝更是事无巨细一概全都听东帝的,难道这也是西帝偏私,受了东帝蛊惑了?”
昆离脸色顿时一黑,他下意识去扫旁边站着的神卫和下三层的仙人们。
有几个算几个,全都避开他眼神,藏起神色。
西帝昆离那畏妻名号早就在仙界传了上万年了,只是从来没人敢当着他面把这事情挑明罢了。
昆离有些恼羞成怒:“这根本是两码事,我们夫妻一体,万年如此,谈何偏私!”
“哦,那我懂了。”
时琉缓步走上前,轻声如澈冽山泉,叫下三层的仙人们人尽皆闻:“西帝的意思是,从数万年前,中天帝君便为三界为苍生镇守界门、镇压幽冥,因此是他理所应当,万年后也不该生出任何私心——就只能为那些生来自私自利者奉献自身,是么?”
“好一套巧言令色妖言惑众,”昆离沉了声,“你真以为仗着帝君撑腰,我就不能治你这妖女了是吗?”
“我怎么敢?”
时琉轻声,笑意却一瞬褪去,她眼神冰冷至极甚至难掩杀意地望着昆离:“西帝陛下连对自己的同袍挚友都能痛下杀手——你有何不能、又有何不敢!”
“你!”
昆离震怒欲绝。
那一瞬间他的震骇显然是大于惊怒的,以至于暴露本心的眼神并非瞪视时琉,而是下意识带着心虚与慌乱望向她身后的酆业。
但也只瞬息便逝去。
昆离稳沉下面色,没有理会云庭外的惊议,他眯着眼危险地看时琉:“你初入仙庭就敢如此胡言挑拨,还说自己不是妖女!神卫,给我将她——”
“如今这玉京仙庭,已是你昆离一家之地了吗?”
兀地。
一个清冷却不失温柔的女声压过昆离的话音,飘入云庭之中在场所有仙人的耳中。
众人同是一愣,不少仙人觉着这声音耳熟又久远地陌生,更惊讶是谁敢在仙界如此对西帝昆离说话……
便是此时,一行金羽燕雀从极南之地翩然而至。
碧玉门楼下徐徐显影。
一两息后,席中有人震声:“——南蝉仙子!?”
“什么?那位就是南蝉仙帝吗?”
“她怎么竟然……出关了?”
“南帝上回出关赴宴,已是几千年前的事情了吧?中天帝返仙,竟是将这位也引出来了?”
“兴许就是为中天帝君而来呢,毕竟她心慕的那位也是陨落在万年前那场三界之战里,且按当初说法,还是跟现在庭下那位同归于尽呢。”
“你听没听到方才那小仙子所言?你说,莫非万年前真是——”
“…嘘!”
四野低压着的议声间,南蝉的身影已经显现在最高一层的云庭内。
她神色淡然地走过昆离身旁,到了时琉面前,眼神深而复杂地望了她一眼后,便挽着绊臂转过身来。
“我方才远远听着,有人说自己是仙界司权仙帝?”南蝉浅笑,眼神却凉沁沁的,“这么大的事,竟然没人知会过我?”
昆离表情五味陈杂,几息后,他才硬挤出个笑:“南蝉说笑了,你这动辄闭关千年,不理俗事,我纵是想知会,还怕扰你清静呢。”
“好啊。那现在我已经出关了,西帝有什么命令,可以直接吩咐给我了?”南蝉略微冷了言笑。
她侧了侧身,示意时琉:“忘记与西帝提起,这位小仙子也与我相识。她若是妖女,看来我也摘不清了?那西帝是否要叫神卫连我一起拿下啊?”
“……”
昆离面上笑意冷却下来。
他瞥过南蝉,又落到身旁的时琉和时琉身后的酆业身上,短暂停顿之后,昆离面有不甘地咬着牙点了点头:“好,今日之事是我鲁莽了。盛筵方开,三位请自便!”
话声落下,昆离怒哼了声,甩袖离去。
他的身影径直从碧玉楼门下离开。
出了万仙盛筵召办的云庭,几次腾挪后,昆离已经迈入了他的西帝帝宫正殿内。
殿门在他身后重重关合,像他面上一样,带着无尽怒意与怨气似的。
门应声锁住,一切神识拒之于外。
四下再无旁人,只剩身边亲信近侍,而始终满面怒容的昆离便在此刻忽散去了恼怒之色,转为邪佞笑意——
“好,真是极好啊!”
“陛下?”那名亲信仙侍不解地望了望他,“今日此番并未能试探到业帝修为返境,您为何还如此高兴?”
“你真当我设这万仙盛筵,只是为了试他修为?哈哈哈哈……试了有个屁用!我要是能打得过他,万年前他就该死成百上千次了!”
昆离又气又笑,神情都显出几分狰狞。
仙侍听得一愣:“那是为何?”
昆离森然眼神落下:“你想知道?”
“不、属下不敢。”
仙侍慌忙作揖,然后才小心翼翼揭过这个话题:
“不过业帝毕竟是返仙不久,神刃翊天又尚未回到他手中,即便硬来,业帝也应当并不是您和神卫仙府的对手。”
昆离一顿,收敛了笑,森冷落眸瞥过去。
“你那点鼠目寸光,就不要试图揣摩他的修为深浅了。”
亲信仙侍一噎,赔着笑作礼:“是,属下无知妄言。”
“你确实无知,尤其是对中天帝业,”昆离收回眼神,不知想起了多久远以前的曾经,他面色渐渐变得复杂而有掺上几分陌生的情绪,“你们……没有和他同代成仙、并肩于界门之外鏖战天魔的,便永远不会知道,何为得天独厚。”
“混沌之下第一人,也是唯一一人……”昆离慢慢嘶声笑了起来,面上一点单薄的怀念被更狞然的嫉恨取代,“可是凭什么,凭什么是他而不是我?凭什么我们这些人无论如何也无法越过他?若是不知也罢,尚能仰他如神明地活着,可偏偏叫你知道,叫你眼睁睁日日看着,看如何鸿沟天堑、如何穷尽生世不能逾越——凭什么!我也是仙帝、却要我永生永世屈居人下!?”
愤怒的震声一句高过一句,渐渐响彻整座殿内。
很久之后,昆离才慢慢低抑下情绪。
他慢慢抚摸着手上的须弥戒,透窗的薄光将浓重的阴翳打在他脸上,如揭不开化不去的黑雾。
昏昧里,昆离声音扭曲而愉悦地笑了。
“回来也好,好极了。正好我觉着万年前那次杀他未尽,他还屡屡要来梦里相扰。这一次,我便能彻底送他归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