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面梳着,他一面想起什么,不太友好地眯了眯眼。

  “晏秋白还活着,我怎么也不能死在他前面。万一我死之后,他飞仙了,上来又和你结什么道侣之契——”

  冷白额心上,神魔纹微微熠起血色的半边。

  那人声线微寒。

  “我会气得掀开棺材来找你算账的,小石榴。”

第89章 玉京溯仙(五)

  ◎中天帝宫里的小妖女◎

  万仙盛筵转眼便至。

  有幽曳仙府做表率,盛筵前的一两日间,其余各仙府又往中天帝宫送了不少贺礼物件。

  送仙侍的倒是一个都没了——显是前几日幽曳仙府自讨无趣、送去的几名仙侍险些惹了中天帝宫里那位勃然大怒的消息长了翅膀,已然飞遍了仙界四野。

  于是本就在仙人们间私下盛传的流言里又添一条,还成功给前两条结了因果——

  说中天帝之所以入魔,便是为了那个从玄门与时家强抢回来的小妖女。而今偏宠至盛,俨然她才是那个中天帝宫之主了。

  ——时琉是在万仙盛筵这天一早,听云雀鸟讲起的这第三个流言。

  彼时云雀鸟蹲在金站杆上,叽叽喳喳声色并茂地传达那些流言,而流言里那位“不知中了妖女什么蛊”的帝君本人此刻就正挽着“小妖女”的长发,他手里擎一把打中殿庭外随手撷来的云梳,慢条斯理地给她梳着垂瀑似的青丝。

  水镜前。

  原本昏昏欲睡的少女听到一半就支棱起来。

  等云雀鸟说完,时琉微蹙着细眉,不解地问:“为何我又是妖女了?”

  云雀鸟没听懂这个“又”字,但不妨碍它叽喳回口:“他们说万年前中天帝神武英明,濯然清正,而今返仙后不但入魔还沉迷女色,性情大变,显然是受了帝宫中那个小妖女的蛊惑。”

  “——?”

  时琉默然抬眸,瞥向水镜里。

  额间神纹微熠着半边金色的神魔正站在她身后,一心一意地为她梳着长发,除了眉眼温垂神华内敛之外,这般不务正业,好像还真有些为“妖女”所惑的势头……

  时琉还未想完,水镜里的神魔忽察觉了似的半撩起眼。

  “又在胡思乱想了?”酆业停下了云梳,对镜望她,懒洋洋地问。

  时琉明眸轻睐:“我在想,他们说的好像也有点道理。”

  “歪门邪理,”酆业揽她长发作髻,低着眸冷淡着声,“神武英明便是我之功,沉溺情爱便是你之过,他们倒是会为我为自己开脱。”

  时琉一默。

  不消片刻,云髻妆成。酆业采了几颗星子作玉簪长坠,细碎星光便披在少女长发间,如帘如梦。

  起转腾挪间,伴着明眸剔透,煞是动人。

  时琉向来对这些不甚在意,好不容易挨到弄完,便转眸去看云雀鸟:“你可知,那些仙府流言流传时是否也传过我的映像?”

  “当然没有,”云雀鸟眨着豆豆眼,“业帝在,他们又不会嫌自己命长。”

  “……”

  时琉噎了下,点点头,也算放心了。

  酆业望着起身的少女,眼眸里像镀着浅金日光的水面,柔波推荡。见时琉转身过来,他下意识便抬手,想把扑过来的人接入怀——

  接了个空。

  薄裙擦过他雪白长袍,少女身影被风吹得远跑。

  “既然没人认得我,那万仙盛筵前你就先自己露面吧,我还有事要做。”

  “……”

  酆业抬着虚张的手臂,沉默半晌。

  “咕叽。”云雀鸟没憋住笑。

  “?”

  神魔懒懒偏过脸:“你在笑话我?”

  云雀鸟一息罚站,挺立如松:“没有!”

  “……”

  可惜晚了。

  伴着凄惨的鸟叫,中天帝宫里鸟飞鸟跳,遍地鸟毛。

  按时辰来说,万仙盛筵算得上是一场三天三夜的仙界盛会。只不过仙界多数无寒暑日夜之分,仙人们把酒言欢,不计昼夜。

  时琉独自来的,到得极早,也不怕被什么厉害的仙人认出——仙界的万仙盛筵从几万年前便开始了,各帝宫仙府的天阶乃至帝阶仙人们,往往都是最后到场的,似乎这也算是体现地位的一种方式。

  当然,也有更干脆的——

  除了第一回 勉强露了下面顺带惊艳了一众仙子后,其后数万年,中天帝宫里那位便是再也不曾参加过一次了。

  昔日的中天帝业早已是传说里的存在,如今这传说又“活”了过来,也难怪这场万仙盛筵规模空前。

  也是与宴仙人太多,那些藏在仙界各个角落洞府里的散修仙人都冒出来了,让时琉成功混过了昆离帝宫外颇有些敷衍的神卫盘查。

  而后在那缭乱人眼的仙府仙人堆里,时琉终于找到了她的目的地——

  断穹仙府的坐席。

  在仙界的十二仙府里,断穹仙府十分特殊,这里可以看做整个仙界的藏书阁资料库,三界上到星辰命理下到凡俗小事,几乎便没有在这里查不到的事情。

  想要知道如何存续神魂这类偏门问题,即便是五大仙帝,也未必有这些专作三界学问的断穹仙府的仙人们了解。

  时琉自从从小琉璃妖的前世记忆里扒拉出来这个仙府,便已是蓄谋已久,这次万仙盛筵仙界云集,机会再好不过,她怎么也不会浪费。

  于是趁着盛筵未开,时琉便混进了断穹仙府的座内。

  “……神魂碎了,还想救?”

  头一个听她问题的是个大约看了太多仙界书册而双目无神的男子,全程眯着眼:“要救的是什么,凡人?”

  时琉在酆业是不是人这个问题上略微迟疑了下,摇头:“仙界的,本体应当不是人。”

  “仙魂如凝,这还能碎?”男子摇头,“那没救了。”

  时琉蹙眉。

  不等她再追问,旁边忽探出颗脑袋:“你这憨货,少在这里误人子弟,怎么就没救了,明明是你学识浅薄。”

  “我学识浅薄??”原本温温吞吞没什么脾气的男子顿时撸起了袍袖,“百年前仙府资识考核,我排入前百,你排名第几,说来听听!”

  “这百年内我大有精益,要看就看下一届!”

  “哼!好啊,那就看这届,位次低者为对方磨墨百年,如何?”

  “一言为定!”

  眼见两人一言不合就下了赌,时琉望得略有震撼。

  直等到前一个说没救了的被气到隔壁坐席去,她回过神,立刻挪到方才插话那人身旁:“敢问这位仙长,您方才说神魂碎了也是有救的?”

  “嗯,是有救,如何。”

  对方似乎还为着方才的口角生着火气,闻言不痛不痒地怼了她一句。

  时琉并不在意:“请仙长不吝赐教。”

  那人冷笑:“告诉你,我能有什么好处?”

  时琉略露迟疑。

  “这样吧,我只有一个条件,只要你答应了,我就说给你听。”男子面带邪佞笑容,朝时琉凑近。

  “……?”

  时琉正思考若是将人打了还能不能问出答案时,就见凑到极近处的男子停下,神秘兮兮地压低了声——

  “你想法子给我搞来些那位的消息,我就告诉你。”

  “那位,”时琉为自己的自作多情略微羞愧了下,而后不解,“是哪位?”

  男子笑容一冷,直回身去:“你跟我装傻是不是?”

  时琉无辜至极地摇头:“小仙避世多年,确实不知。”

  “即便避世,难道你不知道这次万仙盛筵为何忽然提前了数百年召开?”男子扭头,朝东边努了努嘴,“除了那位神秘难测,这仙界哪还有什么我断穹仙府不知道的消息?”

  时琉恍然大悟。

  然后一两息间,少女眉眼便愉悦温软地垂弯下来。

  眼睫毛像挂了细碎的星砾似的,眸子清透又闪闪发亮,她头点得轻快:“巧了,那位的事情我知道许多,您只要告诉我神魂具碎后的解决之法,我一定知无不言!”

  起初男子被她笑容晃了下,愣了几息,等回过神他面色微红,不自觉绷着腰身挪远了点,这才皱着眉斜瞥她:“这位小仙子长得美,说话却不靠谱,仙界之内怕是连帝宫中人都不敢自称对那位知道许多,你这牛皮吹得也太大了些。”

  时琉眨了眨眼。

  几息过后,她同样换做神秘表情,反朝男子那儿挪了挪:“仙长有所不知——您可听说,中天帝宫中有只专为那位传话的云雀鸟?”

  男子一愣,下意识点头:“这倒是好像有过消息,说那位帝君最不喜旁人烦扰,所以殿内除了个小妖女外,什么人都没有。”

  说完以后他忽惊而扭头:“难道你和那只云雀鸟相识?”

  “是啊,”时琉认真点头,“云雀鸟十分碎嘴,最喜传信,我刚好和它相熟,听过不少——”

  “那你快说说!”男子顿时喜出望外,迫不及待地连时琉的话都顾不得听完,“那位帝君当真入魔了吗?他是如何返仙的?万年前三界之战说他陨落又是为何?”

  一连串问题听得时琉头晕。

  她清了清嗓,压住对方兴奋的话头:“仙长,既是我先问的,那您是不是…?”

  “哦,我差点忘了。”男子回神,“其实这神魂修补之法,仙界古籍中早有记载,只是从未听说有人做到过,所以刚才那个傻子才说没救。严格意义上,他也没说错。”

  时琉轻屏呼吸:“要如何做?”

  “你可听说过,神魂本源?”

  时琉一怔,摇头,又蹙着眉思索开口:“神魂本源和神魂,有区别么?”

  “当然有,”男子无语地看了她一眼,“神魂本源,你可以视为神魂中的一种源力,它与神魂同根同源,但不具意识,只是力量本体。”

  时琉听得迷糊,但还是点头:“它与神魂补救有什么关系吗?”

  “神魂具碎之后往往便是泯灭于天地,即便穷尽天人手段,也最多能以特殊容器存留百日,而若是在百日之内,能得其神魂本源滋养修补,便能行逆天回魂之举。”

  时琉眼睛亮起来,指尖也无意识地掐进手心:“那要如何、分离出神魂本源?”

  男子望了她一眼:“你以为我说没人能做到,是为何?”

  “……?”

  “想要达到能够分离出一缕神魂本源之力,本就要天阶以上的修为,还要全盛之时。之后更是还需再对那本源力量温养万年,这万年间,神魂本源随时都可能消散,难以存留。”

  “要万年之久?”

  时琉面色微变,几息后她才轻叹,“不能快些吗?”

  “不能。”男子面无表情地否认。

  时琉坐低回去,垂着眸,蹙眉思索。

  “好了好了,我的答案已经给你了,”男子急声,“你还没告诉我想知道的呢!”

  “……”

  时琉回神。

  犹豫了下,少女安然抬眸,竖起一根手指。

  男子下意识看了眼:“我知道这位小仙子长得很好看,手也很好看,但我更想知道中天帝宫——”

  “你只告诉我一个办法,还没有后续,所以我也只能回答你一个问题。”时琉认真打断。

  男子一愣,随即点头:“有点道理。但你这样逼我也没用,确实没别的法子了。”

  时琉垂下手,眼神微黯。

  “一个问题就一个问题,”男子凑近了些,“我想了想,你就告诉我,中天帝宫里的那个小妖女是什么生平来历就行——现在全仙界都最好奇到底什么仙子能把那位蛊得入魔,我这个问题只要她的消息!”

  时琉刚要开口,忽地望着他身后,神色一顿。

  “?”

  男子皱眉:“你别跟我来这一套啊,什么后面有人,然后你趁机落跑,我才不会信呢!”

  话声刚落,男子就感觉自己衣领一紧,然后从少女面前“飞”开了一丈距离。

  至此,他才忽觉身周不知何时诡异地安静下来。

  “……”

  男子徐缓扭头,望见此时站到两人之间的身影。

  绣着金色暗纹的雪白圣袍迤逦垂地,额心熠着金色神纹的帝君正俯身,把刚刚还在和他相聊甚欢的少女执手,从席间牵起。

  近在咫尺,清晰可闻——

  神魔揽着少女纤细腰身,把人抵在身前不满地低了声问:

  “你甩开我,却是来交新朋友了?”

第90章 玉京溯仙(六)【加更】

  ◎昆离,你是在求死么。◎

  云海间诡异地寂静下来。

  传说里的中天帝君陨落万年,他的神态容貌早已被仙人们万年里如累累江海的记忆汹涌埋没,这万年里新入仙界的就更是只闻其名,不得见过。

  但这并不妨碍他们为庭中那人气度所慑,又在望见那人额心的金色神纹时,一个比一个面色震骇,纷纷意识到什么。

  不知由哪座仙府的哪位仙人牵头,恭敬地作揖鸣声——

  “恭迎业帝,重返玉京。”

  那人长揖还未起时,庭间周旁坐席已尽数效仿,连作金声玉振:“恭迎业帝——重返玉京!”

  仙人合音,万里之内,云海都被这内蕴的神华骤然荡平。

  昆离帝宫从未有过地寂静。

  时琉也在这如江海倒倾的声势下意外得怔住了,等她回神,耳边金玉之声犹作,忍着眼底忽起的潮意,她从那人修长如玉的指骨间轻抽回手,然后就像身旁四野无数位仙人一样,时琉朝着面前的雪白长袍缓缓揖下。

  “恭迎业帝,”时琉轻声微颤,却字字铿然,“重返玉京。”

  “……”

  神魔起眸,眼底如霜雪冰封的漠然终于在面前少女的轻声里化开。

  他似乎很低地叹了声。

  酆业抬手,握住少女作礼时扣起而微颤的指尖,将她的手重新藏握回掌心:“不必多礼。”

  神明温和低语抚过玉阶庭的每一个角落,所有作礼的仙人只觉被一股仙力轻和托起,而庭外,惊荡的云海重新聚合。

  那些在仙界活过万年又曾窥见过昔日神明风采之万一者,像是时隔万年,才忽然忆起那位帝君曾是如何风华绝代令人神往,而他们慨然望着中庭如白璧无瑕的归人,只觉万年如弹指一瞬,那人该是从未离开,亦从未变过。

  可时琉被酆业牵着手起身,她清晰望得见那人额心半边血色的神纹,神纹下眸子漆黑如墨,清冷漠然,只余星砾似的浅碎金色深深蕴着。

  她便知道一切都不可能回去了。

  时琉有些难过,但小心藏着不想被酆业发现。

  于是少女便又轻轻挣脱了酆业的手,她转过身去看了看,终于在近处找到了那个看起来试图溜走的断穹仙府的仙人。

  对方一僵,顿住,显然也看见她了。

  时琉在男子绝望的眼神下走近,嘴角轻弯:“我没骗你,帝宫里的那只云雀鸟真的很碎嘴巴,什么都喜欢里外传着说。”

  男子似乎想“死”得明白些,躲着少女身后的神明,他颤声开口:“那你就是……”

  “你看我像小妖女么?”时琉轻皱起细眉。

  男子在求生本能下迅速摇头,然后他停顿,思考片刻,又小心翼翼地摇了摇头:“不像,我之前只当你…您是哪个仙府或是隐山里的小仙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