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丝血色从时璃面上褪去,她唇瓣微颤,似乎想辩驳什么,但最终还是没能出口。

  时琉转回来:“今日之后,时家衰败是必由之势。但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即便时家颓势难挽,而今已与玄门共存共亡,百年时间里也不会再有今日这般大的动荡。”

  时璃回神,眸子微顿:“你想说什么?”

  “用不着百年,你会成为时家新的家主,我知道你和时鼎天不一样,或许你能给我…给世人看一个新的时家。”

  时琉停顿了下,她有些涩然陌生地抬手,稚拙地摸了摸时璃的头。

  时璃一愣,皱着眉便要躲。

  “不许躲,”时琉没表情地停住手,眸子清透而沁凉,“我是姐姐。”

  “……”

  时璃梗了下,想反驳,但不知是面前少女同样升入化境压她一头的剑芒还是真的长姐威严,她竟真有些僵住,没躲开了。

  时琉摸了三下,语气平而安静:“今日事后,时家衰落与紫辰移名,你也会受牵连,即便不是从云到泥,也会听不少你从前从未听过的同情或嘲讽。背地讽高、明面踩低,世上小人不乏如此,你从前见得少,今后却要习惯,不要因为他们徒扰自身。”

  时璃眼睫微颤,绷得结了霜似的面上露出一两分没藏住的不安。

  “我本来想在此事后好好照看,免得你心境不顺,但……”

  时琉径自掐去话头,她放下手:“你记着,你是时璃,独一无二天赋卓绝并非是紫辰所赐,而是你时璃原本就是。”

  “……你真的很莫名其妙,干什么突然来跟我说这些话。”时璃低声,别开脸,“我们什么时候这样熟过了。”

  “小时候。”

  “——”时璃一愣,扭头。

  时琉有些生涩地勾起个笑:“只是你忘了。”

  时璃怔望着面前的人,这是她记得重逢以来时琉第一次朝她这样笑着……很好看。

  “我没有别的能送给你。”时琉抬手,拉起时璃的,将随身佩剑断相思郑重地放在时璃手中。

  断相思委屈地低鸣。

  时璃一下子回过神,惊慌想推开:“这是你的,我才不要——”

  “来路上我已经与它商量好了,它不会回到剑冢,便交给你这天生剑骨,还不算辱没,”时琉一顿,轻声,“问天剑和同归剑法我已经留于剑鞘之中,你记得也将它同传与师兄,至于其他人……”

  想起某个惫懒的方脸少年,少女微微蹙眉:“便不要辱没师叔祖的门楣了。”

  时璃愈发慌神:“你到底什么意思!”

  “今日之后,我便会离开时家,不再回来。”时琉一顿,“至于去何处,你们便不要问了,是为玄门和时家好。”

  时璃急得反手握住就要松手的时琉,眼圈都隐隐发红:“你——就算师兄同意,你得师门允准了吗?我听峰内弟子说过了,你可是答应过要镇守玄门的!”

  “还未立誓,原本定在大婚之后回宗门再提,现在看是来不及了。”

  时琉一顿,浅笑了笑:“相信我,玄门自己在虞难保,不会愿意再接一块烫手山芋的。”

  “胡说!以你修炼天赋与剑道悟性,成为他们奈何不得的小师叔祖年轻时那样的人物,根本用不了多少时间,你明明可以——”

  “好,我答应你。”

  时琉截住她话声,她眼尾轻弯下来:“那便等到那一日,我再回来。”

  “……”

  时璃到底没能留住。

  面前少女笑靥轻淡,但很快,便如一阵清风徐来,她的身影也在他们面前消散。

  玄门弟子这次同样参与到这场乱局,弟子受伤不在少数,晏秋白职责所在,今日分身乏术难以相见。

  于是时琉要找的第二人,本该是雪晚。

  可惜她翻遍了同样凌乱狼藉的紫江阁,也未能找到雪晚踪影。

  大战之后,这还是时琉第一次慌神,几乎要把时家的外来修者尸身全翻一遍,胆战心惊又郁郁难安。

  直到将近入夜,打发走了时家派来的不知道多少人,还顺便清理了仍旧不死心想偷袭她的,时琉也依旧没能找到雪晚的半点痕迹。

  万不得已,入夜时分,在紫江阁随便拣了一处空居暂作休憩的时琉终于将目光投向了今日始终站在她身旁的魔。

  那柄褪去血色的长剑通体如碧,剔透得尘埃不染,也一直被他提在身侧。

  ——仿佛在提醒她,她只剩一日可活。

  “你能不能告诉我,雪晚在哪里,”时琉轻声,“我知道你能‘找’到她。”

  “…如何找。”

  窗前,魔侧过身来,在灯下依然阖着的长睫像凝上淡淡的霜色。

  他抬手,冷白如玉的指节在眼尾轻点了点。

  “——”

  时琉心口莫名地颤了下:“你的眼睛,要多久能好?”

  “若我说,不会好了呢。”魔漠然问。

  “…不可能!”时琉想都没想。

  “为何不能,”魔薄唇轻勾,声寒如刃,“将两种天地造化之力以身为介,互作压制,本就是逆天而为。失去一双眼睛而已,不算什么代价吧。”

  “——!”

  时琉闻言已信了七八分,面色顿时煞白。她知道酆业从今世初见便是一副冷淡清傲睥睨世人的模样,即便逞强也不会示弱,最是不可能自轻自贱的性格——

  他如今亲口这样说,那岂不是真的了?

  “有什么办法能治吗,”少女慌声,有些六神无主地,“天檀木,或者,九窍琉璃心,总有什么灵物可以……”

  话声未落。

  几丈外的身影兀地出现在她面前。

  刚从榻前起身的时琉还未看清,她只来得及面颊苍白透红地仰起,湛然眸子像被至净的山泉濯过,潮湿透黑地栗望着他。

  在那片天地也纯粹地黑着的神识世界里,唯有少女的眼眸清透而明亮如旧。

  魔低敛着微颤的长睫,面上霜杀之色更冷:

  他手中长剑不知何时换作一柄翠玉长笛,直直抵在少女的心口。

  “好啊,让我吃了你,兴许百病全愈。”

  被那柄凉得沁骨的玉笛抵着,时琉微抖了下。

  “明天之后再……可以吗。”

  “——!”

  魔僵住身影。

  呼吸大约也快气停了。

  ——时至此刻,她竟还真相信他会杀了她。

  “可、以。”

  魔深吸气,阖着眼低俯下来,捏住身前扣着的少女后颈,将人压进其后的榻上被衾里——

  “那今日先吃一半。”

第83章 紫辰动世(二十四)

  ◎因为你爱我。◎

  凉冰冰的玉笛描过绣金凤纹,轻易便挑断了嫁衣束腰。

  繁重层叠的连裳长裙在榻上松展开,姹红迤逦,像从薄了西山的艳日下剪来一尾赪霞。

  绯色也染进嫁衣里,少女惊仰起的玉面与雪颈。

  到此时礼服松解,时琉才恍然魔口中说的要吃了她,似乎和她想象的吃法不是同个意思。可对着此刻这双即便睁开也已然让她无法分辨其中情绪的漆瞳,时琉一时神思难属,竟分不出哪种吃法更让她惊慌无措。

  ……不,不对。

  现在不是比较哪种更可怕的时候。

  时琉回过意识,在那把像主人一样时而冰冷、却又时而教她觉出炙灼烫意的翠玉长笛更深入嫁服里前,她仓皇地握住了它——

  “…酆业!”

  黑暗里,少女声音似乎依旧镇静,但许是纯粹的黑暗将听感放大到了最细致,让魔能轻易从她声色里辨出一丝微颤。

  她一丝颤音,都足够勾起叫他神魂栗然的兴奋。

  ——他从前竟不察。

  看来心盲或眼盲,他总落了一个。

  那点兴奋在少女渐紧的呼吸里愈发酵得深重,魔不敢放任,免吓着她,于是他低低阖敛着长睫并未动作,也没有说话。

  时琉心口微松。

  她想他是气她不从命令自作主张至极,所以故意这样举动来威吓她,并非有意做什么,不必反应过激地慌怕。

  时琉慢慢松开掌心冰凉的长笛:“我知道,你气我欺骗你,违抗你的命令,又害你现在……”

  她望向他阖着的眼,有些不忍地别开眼眸:“我的命是你救的,你想怎样结束都可以。”

  “我刚刚说过,我会吃了你。”魔再开口时声音莫名地哑,他像怕她落下一字,于是索性彻底俯去两人间最后一段距离——

  攀着黑色花纹的雪白长袍紧密压合着大红婚服,魔低头俯到她耳旁:“我喜欢从身到心的吃法,不行么。”

  “——”

  像是被他声线熨烫,他锁在怀里的少女本能一栗。

  而后,克制到极致的翠玉长笛抑着掌心传下的微颤,笛尾缓缓拨开她最上一层的绣金婚袍外服,露出里面纱织的红裙。

  裙带被冰凉的玉笛勾着,慢条斯理解开去。

  时琉慌然落眼,还未看清,便被魔沉哑的声音拉回:“你以为我为何吻你。”

  ……“怎么,几个吻便叫你动摇了?”……

  ……“魔的吻你也当真。”……

  那夜山涧里冰冷,而更冷更深的那些话再一次萦回她耳边。

  时琉栗然醒神:“我没有动摇,也没有当你真的——”

  余下话声被一吻吞尽。

  魔有些报复似的咬她,可听见少女低抑下去的那丝本能呜咽,他又下意识放轻了力度。那一吻极深,她初时的反抗被他轻易扣压,她挣动哪里,他便去吻她哪里,直到少女裙衫凌乱,霜雪似的腕上都沁过细碎的红印。

  榻上的少女一下都不敢松动了,他忍得微皱着眉,支起头颈:“做到怎样够你动摇,当真?”

  “……?”

  时琉被他弄得神思空茫又晕沉,只余一双湛黑眸子仰着他,眸里透着湿潮的雾气。

  “看来还是不够。”

  勾解裙带的玉笛轻轻一拂,于是纱织的裙衫也滑向两旁,像盛放荼蘼的花瓣,剥露出薄得可见玉色的里衣——

  “你以为,我为何不许你与晏秋白成亲。”

  不知是夜色还是玉笛,叫时琉被凉得轻抖了下。

  她彻底醒过神,仓皇抬眸。

  冰凉的笛骨抵她腰腹,只轻轻点着,却莫名叫她纹丝不敢动。

  魔终于没再做什么。

  他哑声问:“我说过,我不许你死时你就不准死。我说过,我下次杀你时你要逃掉。我说过,我想把你带去仙界关在某座帝宫里……我说过那么多,为何你就只听那一两句?”

  时琉心口兀地一紧。

  此刻,她才忽然想起她还欠他一个问题。

  “你是什么时候,知道我才是紫辰的?”少女颤声问。

  “魇魔谷。”酆业微勾唇,“也可能更早,只是不想去想。”

  “那你为何没有——”

  “杀了你?”酆业闭着眼偏过脸,“你说呢。”

  “……”

  时琉惊惧地阖了阖眼。

  她不愿承认甚至从不敢去想——劫境玉所预言的他的死劫,仲鸣夏所说的他会因爱她而死,是否已经在她的不知不觉中临近。

  可时琉又觉着荒唐。

  为何听他所言,巨大惊惧之余,她心底早该熄灭的那一角又不止地栗然欲动。

  她怎么可以、卑鄙地为他将因之赴死的爱,而觉着有哪怕一丝的欢愉?

  ……“你是他必死之劫,他会爱上你,然后在仙界界门之下为你所杀。”……

  ……“那是他最后一缕神魂,你一刀刺下,他再无生机。”……

  南蝉冰冷的话声如利刃,入骨锥心。

  时琉面色一瞬煞白,她不知哪来的气力,竟是一把就将酆业推开——

  灵力重击。

  伴着砰然一声,魔跌靠在床柱上。

  屋内兀地一寂。

  时琉慌忙坐起,见魔微皱着眉,似乎此刻才回神。他轻按着灵力震荡的胸腹,没什么神情地偏了偏脸:“你都敢偷袭我了?”

  那人声音凉淡,却连一丝杀意都不见。

  时琉伸出去的手僵住,然后伴着眼睫跌下,她面色白得不剩半点血色——

  多可笑。他是帝阶,而她天门之下才不过化境而已。

  劫境玉和南蝉所显所言一点都没有错,三界之中只有她能杀他。

  因为他只有对她毫不防备。

  那些无法被碎毁的仙骨所铸成的可以送他归灭的杀器,她只需一件,就能轻易将他最后一丝神魂从这世上抹去。

  “……”

  时琉面色苍白,却渐渐覆上了冰似的。

  她面无表情地从榻前起身。

  “我与师兄神魂之契已结,我不会随你去仙界,也不会属于你。”少女慢慢侧过身,声音凉冰冰的。

  榻上的魔僵了下。

  一两息后,他却缓缓靠了回去,声音甚至有些懒散地,回眸道:“你应该知道,抹掉那道神魂之契,对我来说易如反掌。”

  少女无动于衷:“那你为何不做。”

  “……”

  房里一寂。

  少女冷淡地垂下眼睫,遮住眸子,声音像漠然:“哦,因为你爱我。”

  魔顿住,偏过脸:“?”

  “你忘了你还说过什么话吗,主人?”少女歪了歪头,轻声,“——爱是人性的最大弱点,崩山之雪,溃堤之穴。”

  “……”

  靠在榻上,接连三句被堵得哑口无言的魔冷冰冰地咬了咬牙。

  他不知道哪一个环节出的问题——面前的小蝼蚁像吃错了药,忽然就变得陌生且每一个反应都叫他无法把握。

  魔气极反笑:“所以,我今夜说这些,你只当我是亲手将反制的把柄递给你了?”

  时琉眼睫轻颤。

  但她一动未动:“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