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怎么行呢,”女执事温婉笑着,“今日可是您和时家的大日子,庄重些才行。”

  “……好吧。”

  少女终于松了细眉,她着素淡里衣坐到外屋的妆镜前,神色淡淡地望那两列弟子端着各式各样华贵精致的衣衫裙服与首饰环佩,鱼贯而入,他们纷纷低眉顺眼地站在屋内,偶有大胆的才敢抬头偷偷觑她一眼。

  跟在最后的两位妆婆上前,一左一右地捧着笑说着吉祥话,给时琉当个物件似的拾掇起来。

  时琉许久未曾经历过这样难熬又漫长的时间,偏一动都不得动,也不能修炼。

  兴许是见着妆镜前少女神色越来越淡,眼神都空得快要飘出魂儿去,女执事在旁掩着嘴轻笑:“十六小姐,您在仙门生长惯了,不习惯这些凡尘俗事,只是世上婚嫁都是如此麻烦,您是新嫁娘,须得稍忍耐些,也莫这般神色,不然叫新姑爷见了,心里该难过了。”

  “……”

  走神的时琉微微一怔,等醒过神,她凝神想了想,点头:“你提醒得对,谢谢。”

  她一顿,又问:“世间婚嫁的新嫁娘,今日应当如何?”

  “自然是笑的,”女执事两手抬起在自己两颊比划一勾,笑道,“娇羞些就最好了。”

  时琉回忆了下:“不哭吗?”

  “那些离家远嫁的自然要哭,您可是在时家成婚,哪里哭去,”女执事更禁不住笑,“待妆成了,您独自练练。早听闻十六小姐天赋绝世,聪颖异常,当很快便能通汇其中意思了。”

  时琉想这有待怀疑。但她没说出口,点了点头:“好。”

  这一套嫁娘妆折腾了大半上午,直到一道金光剑讯传至,时鼎天竟是神识投影而至,声色俱肃。

  [紫辰真命动世,而今九窍琉璃心天下尽知,山门若开,今日之大婚必不太平,你当真不悔?]

  “那便以紫辰之名,开山门,迎天下宾客。”

  妆镜内,少女梳妆过的眉目轻懒垂着:

  “——客迎,寇亦‘迎’。”

  时琉到底没能如愿,做一场与凡俗世间相同的大婚。

  凡界修者结道侣之契,不拜父母,只拜天地,但宾客观礼本该同凡俗一样——

  然而时琉打着遮面婚扇到了宗祠外的祭天台时才发现,台下竟空荡广袤,不见一位宾客身影。

  时琉心生茫然,但还是拖着那长长曳地的金线绣凤的大红嫁衣,顶着比入族之礼时更繁复也沉重上几倍的发髻,一步三颤地上了祭天台。

  台上公子翩翩,同是一身红袍。

  时琉还是第一次见晏秋白着这样极盛的颜色,一时好奇又古怪,不自觉的遮面团扇便往旁边偏了偏。

  陪扶在旁的女执事轻清了下嗓。

  时琉一顿,心虚地将团扇遮回去。

  却听到团扇后此时方看得回神的晏秋白低头的一声轻哂:“不喜欢就不遮了,没关系。”

  “还是遮着吧。”

  时琉把声音放到最轻。

  前面从凡界司仪署请来的司仪老者正念着叫时琉听得头晕的礼辞,只是祭天台四周无人,这场面如何看如何古怪。

  兴许是她顾盼神色明显,晏秋白低声给她解了惑:“是我请时家主如此安排的。”

  “为何?”时琉侧眸。

  “宾客中杀意太重,免扰了你。”

  时琉想说即便他们此时没见到她再忍上一忍,但为她而来的,终究不会善罢甘休的。

  没来得及说,就听晏秋白又道:“私心是,我们的结契之礼,我不想被旁人扰乱。”

  “……”

  于是无话可说,团扇后的少女安静低回头颈去。

  祭天之礼后,台上司仪老者终于将大婚最后一节提起:“嘉辰已至,请两位道侣结神魂之契——自此永世盟好,休戚与共!”

  团扇由女执事接走。

  时琉回忆着今日刚被教导过的,竖起剑指轻点眉心,勾出的一丝神魂轻浮,与对身的晏秋白同样勾起的一丝相抵,融作小小的一枚光团。

  而后光团成契,一分为二,飞入各自眉心。

  成契刹那,极南之地的天边忽然耀起金光,随即以凡体肉眼可见的速度,如金海翻涌铺展,一路延盖过他们头顶。

  时琉一怔,明白了什么,她失神望着天。

  台旁,观礼的时思勇与时良霈面色惊变。

  时思勇惊声:“这是何人飞仙?纵使是开了天门,怎会如此浩荡声势?”

  时良霈也失神,望了半晌才感慨摇头:“我看这不像开了天门,更像把天门给掀了。”

  “此事非同小可,你我同去与家主商议。”

  “……”

  祭天台上。

  晏秋白收回视线:“你那位朋友,应当是重返帝境了。”

  时琉回神,略惊回头:“师兄知道?”

  “猜的,”晏秋白淡淡笑了笑,“看这声势,他想带什么人一同入天门,是易如反掌,你不随他去,当真不会后悔吗?”

  时琉摇头。

  两人还要说什么,退到一旁的女执事便在此刻上前,作礼道:“十六小姐,您该回房了。”

  时琉一顿,还未开口。

  晏秋白似乎已经料知她想说什么,温声截住:“你若露面,只会更乱。不如依礼回房,若有事,我会剑讯通传,可好?”

  时琉略微迟疑,最后还是点下头去。

  大婚洞房之地安排在时家西北一处极不显眼的竹林小楼里,还设了遮蔽外界气息的强力法阵,显然是时家刻意所为。

  时琉被女执事一行送入楼中,便在那一片红烛红幔红帐间,拖着嫁衣盖着红布,坐到大红被衾盖着的床榻中央。

  时家准备得极细致,譬如这张绣着金线的红盖头,都是件遮蔽神识的法宝。

  时琉等得漫长,五感又被头顶的红盖头压制在小楼里,只好耐着性子修炼起来。

  化境境界突破不久,还未来得及稳固,恰好便用这个时间好了。

  也省得她忍不住……见了那片金海后便开始的胡思乱想。

  “——”

  少女思定,心念稍安。

  她直身坐着,开始入定。

  时琉没想到过,这一坐便是一夜,半道人影或是剑讯也没能等到。

  大红喜榻上,她是被一道骤然破窗的剑风惊醒的——

  “轰。”一声巨响。

  将明的天色里,竹林小楼所有窗门顷刻被碾作飞灰。

  时家费尽力气设下的法阵,也顷刻如尘。

  红盖头下,时琉惊而睁眼,正在运行的气息忽断,灵气险些反噬而伤及灵脉。她脸色一白却顾不得,下意识握紧了身旁的断相思。

  而同一息,隔着红盖头她神识扫过的房内,有人踏了进来——

  那人雪白长袍被染得通红,他身侧提着一柄翠玉长剑,血从他门外来路拖着衣襟淌了一地。

  身后血色漫山遍野,白骨成海。

  时琉僵坐榻上,惊魂难定地颤声:“你怎么会……”

  “哗。”

  遮蔽神识的红盖头被滴血的剑尖挑下。

  冰冷的剑锋吻在她颈前。

  最后一丝遮盖散去,时琉在神识感知里瞳孔骤缩。

  山外尸骸盈野,血色直迫九霄。

  而最可怖的,凡界天地仿佛不复存在,一轮血月悬于楼外长空——幽冥造化独有的血色的雨,正在他身后铺天盖地落下。

  时琉颤仰起头,她看见了一双只余下黑瞳的漆目。

  魔垂下晦黯的眸。

  阻登天梯接引,以一己之力将幽冥乾坤之力强行拉入凡界,代价便是双目漆黑,天地昏昧一片,再不得视物,只余神识所感。

  而漫及三界的神识此时只集在身前一处——

  纯粹的黑暗里,少女神魂中落着一丝陌生的,神魂之契。

  “……”

  抵着时琉颈前的长剑兀起震声,颤栗难休,像至恸的哀鸣。

  时琉想那是世间数万年来的头一回,她仰头望着,面前的魔苍白染血的面上淌下了两行血色清泪。

  他哑声问她。

  “你怎么敢。”

第82章 紫辰动世(二十三)

  ◎今日先吃一半。◎

  若非神脉剑冰凉地抵在喉前,时琉大约会以为这是个噩梦,一个最叫她惊慌、恸然、不知所措的噩梦。

  她望着魔漆黑得不见半点光亮的瞳眸,张了张口,声音涩哑。

  “你为什么要来。”

  “因为你骗了我。”

  长剑横立,薄刃的剑锋生生抵在时琉颈前,魔阖上那双漆黑得可怖的瞳眸,半金半血的神纹缀在额心,他垂着血泪的侧颜慢慢森冷而漠然。

  “我说过,我最恨欺骗和背叛。”

  剑身变得更冷了,像块冰一样,凉得时琉心里轻颤了下:“……所以,你是来杀我的吗?”

  “不然。”

  魔闭起的眼尾细长,薄厉。

  他偏过脸,明明是反问,声音却冷得听不出一丝情绪来。

  几息过后,喜榻上的少女像是终于说服自己接受了这样的结果,她点了点头:“也好。”

  魔握着剑柄的苍白指节不可察地微抖了下。

  空气冷漠无声。

  时琉跟着轻声问:“只是可不可以在你杀我之前,再给我几天时间。”

  “……几天。”

  时琉在心里演算一遍,想她为他昭雪的那些准备都运作起来,至少也要三年时间,可他应该等不了那么久。

  那就只能把对的事交给对的人。

  好在这一世不同前生,她遇到几个值得信任和托付的朋友,足够了。

  “三天,”时琉仰起头,安静望着他,“三天便够了。”

  染血的长剑缓缓垂下,立于身侧。

  魔冷然闭着双目:“两日。”

  “…好。”

  时间有些紧,但匆忙些,或许也来得及。

  时琉想着,提起嫁衣长裙从榻上起身,沉重的花嫁金冠赘得她微微愁眉,正想抬手去解——

  “唰。”

  青锋无痕。

  而纯金簪花的飞凤嫁冠已然从她乌黑青丝上滑坠,跌到地上,像玉器瓷器似的四分五裂。

  ——更像是替她提前承了某人的恨意落下的死局。

  大约是察觉到那金冠断口上锐利割面的剑意,少女面色微白,她有些黯然地看了它一眼,便也顾不得再缅怀,长垂着如瀑青丝,披着大红嫁衣,朝楼外快步走去。

  屋内染血的白袍掠起,魔闭着眼,漠然踩过落地的金冠。

  淡金色的齑粉散去在风中。

  时琉站在残败的小楼外,已臻至化境的神识外放,偌大时家便尽数笼入识海。

  不认识。不认识。还是不认识……

  时琉一一分辨过那些沾染着神脉剑剑意的尸骸,没有一具属于时家或者玄门。庭院间收拾残局的是为数不多的受了轻伤或是无碍的时家弟子,说明无论如何,局面已经回到时家和玄门掌控中。

  难怪他已尊为无上帝境,连借幽冥乾坤造化之力强压登天梯的规则之力这种事都能做到,却还要像个凡夫俗子似的,提着长剑从山下一个个杀上来。

  时琉想着,有些失神地仰头,望着天上那轮将隐的红月。

  魔亦停在她身后。

  到此时少女忽仰起脸,神识感知里他才醒回神,声冷如冰:“或许我不该杀他们,放他们进来像饿狼扑食那样撕碎这里的每一个人,才是更叫我快意的结局。”

  时琉摇头:“不好,九窍琉璃心不能留给你之外的任何人。”

  “——你以为这样说,我就不会杀你了?”

  时琉微怔:“我没有这样想……之后不会说了。”

  她不等身后的魔再开口,便提起长裙,朝楼外走去。

  时琉第一个见的人是时璃。

  时家遇战前,时璃就从后山破关,领时家主家弟子守在离西北竹林内小楼最近的地方,做时家的最后一道防线。

  包藏祸心的外来修者的尸骸就在他们脚边躺了一地,却不是杀过来的,而是被人追杀至此——

  只一人,一剑。

  时家弟子却无人不记得那道染得通红的雪白袍从漫天血雨中走来的画面,如刀劈斧凿般刻在他们的记忆之中。

  而此刻风雨稍歇。

  那个大约算不得人的存在便又出现了,跟在他们时家真正的紫辰身后。

  所有在场的时家弟子下意识停住,或警惕或不安,更有甚者已经紧张地握住身旁的佩剑,死死盯着时琉身后的魔。

  时琉不去看任何人的眼神,她穿过那些活人与尸骸,直直走到他们之中的某个少女身边。

  所有时家弟子中,唯独时璃不曾为两人的到来而停下,她正从尸体堆里翻出来一个被外来修者重伤昏迷的时家弟子,将人拖到旁边池边的白玉栏杆前。

  她神色麻木,眼神深处更多是茫然,只行尸走肉似的做着重复的整理。

  直到时琉拦在她身前。

  时璃一僵,有些失焦的眼睛慢慢定住,她望着时琉,半晌才颤声:“你当真是——”

  “是。”时琉答。

  面容如霜的少女惨然地笑了下:“我都没有问完。”

  “无论你问的是哪一个,都是。”时琉语气轻而匆匆,“我的时间不多,我没有等你从伤痛中回神的工夫。”

  时璃像是被什么刺伤了,她微微拧眉,面色更白:“即便父亲族叔和长老他们曾经对不起你,但今日时家付出这样大的代价,你就还是这样无动于衷吗?”

  时琉一默,而后清透的眸子抬起,淡淡望着时璃:“时家今日遭受的一切,确实是代价——从十七年前紫辰降世,他们为了将紫辰命数密切关联世人兴亡而费尽一切心思做下的,而后又借紫辰之名使时家崛起为第一世家、在这些年里所拥有和独享的——今日便是他们迟来了十七年的代价。”

  时璃恼怒的神色僵住。

  时琉侧身,视线扫过那些昔日巍峨壮观的庭院楼阁,而今在这场乱战里残破不堪。

  她眼神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虚名之上建立的第一世家,又败落于虚名,这不是世间应有之意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