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声正如丝竹清鸣,忽地一停。

  两人正前方的石板砖上,一只修长雪白的鹤昂首挺胸地阔步而过。

  时琉头一回见,不由讶异:“师兄,这就是传闻里的仙鹤吧?”

  “?”

  仙鹤似乎通人言,没入丛林前,很是高冷又嘲讽地瞥了她一眼。

  晏秋白无奈:“刚刚过去那位,就是你三师兄。”

  时琉:“?”

  时琉:“???”

  差点石化在竹林里的小姑娘大约用了十息才回过神,收回惊呆的目光:“三师兄,竟然是只妖……”

  “妖精”“妖怪”都不妥,时琉抿了抿唇,“鹤?”

  晏秋白含笑回眸:“不是。”

  “可他刚刚就是那样过去。”时琉就差学那只仙鹤昂首阔步的模样了。

  见少女灵动神态,晏秋白眼底笑意晃荡得厉害:“我玄门不禁山野精怪,一视同仁,只要不作恶。妙语峰前些日子还带回来只化形异兽——但你三师兄情况不同,他只是喜欢钻研些古怪的丹药阵法之类,其中尤喜研究能将人暂时变为灵怪动物的丹药。”

  这喜好……

  时琉一时无言以对。

  到房屋前,晏秋白已经给时琉介绍过了同门几位师兄妹的大致情况。等进到院内,领时琉简单参观了她的这处三间屋子的未来居所,晏秋白正准备领她去峰内熟悉其他地方,就忽收到了门内剑讯。

  金色小字浮现空中——

  [大师兄,掌门有事不在峰内。山下有十几位仙门与世家长老到访,欲商谈三个月后道门大比之事,还请大师兄代掌门出面。]

  晏秋白收剑讯并未避讳时琉,所以时琉站在一旁,也看得清清楚楚。

  不等晏秋白为难,时琉主动开口:“师兄,我今天刚好有些累了,想在屋里休息,你先忙吧。”

  “也好。那你好好休息,有事便与峰内执事说。等我稍晚些时候,再来带你熟悉其他峰内事务。”

  道门大比毕竟是凡界仙门间的一场盛事,事关重大,不能怠慢。

  晏秋白嘱咐几句,便快步离开了。

  等晏秋白走后,空荡的竹屋里就只剩时琉一人。

  她左右看看,还是觉得房间里空得有些清冷,想了想,她便调动起灵力,将手链上小绿叶里装的物品全都取了出来。

  连同峰内执事提前送来的衣物、基础佩剑之类的东西,分门别类地收拾在房间的各个角落——

  直到桌上只剩下两只黑色圆肚瓶。

  时琉面上悦然轻松的情绪淡了淡。

  她走过去,拿起其中一只。

  下个月圆之夜就是今晚了。

  不知道什么时候,她才能不用依靠这盛着酆业的血的瓶子活着——不必每喝过一次,都觉着心里对那人的负疚感再翻一倍。

  时琉垂眸,将瓶子在掌心握紧。

  便在此时。

  竹屋的门忽然大开。

  “——!”

  时琉一惊,抬眼,望见站在门口的陌生女子时,她再想收起桌上和手里的黑瓶已然来不及了。

  对方不作声地望着她,眼神奇异,像是某种打量,深深又幽远。

  时琉警惕地放下瓶子:“你是谁?”

  对方停了停,手指轻勾。

  两人之间的空气里便浮现出一行透明的字——

  ‘仲鸣夏。’

  时琉怔了下,窘然作礼:“对不起,鸣夏师姐,我没有认出你来。”

  ——

  来路上她已经听晏秋白师兄讲过,仲鸣夏是师父晏归一游历凡界时在山下带回来的天哑之人,既说不了话,也用不了神识传音。

  这位师姐走路也好像全无声音,几步便到了时琉面前。

  ‘你就是三师兄说的新来的小师妹吗?’

  时琉点头:“封十六,给师姐见礼。”

  ‘不用多礼,我不喜欢这些。’

  仲鸣夏看着确实没什么第一次见面的拘谨,很随意就进来了,站到桌旁,然后芥子戒上亮光一闪。

  一把硕大的重剑横在了桌上。

  可怜的木桌没能承受住,裂开缝隙,然后夸呲一声。

  “!”

  时琉一惊,另一只黑瓶还在桌上——

  仲鸣夏随手一捞,那黑瓶和重剑就一并到了她怀里。她低头,对着裂了的桌子皱了皱眉,小拇指翘翘。

  ‘这桌子不行。’

  ‘明天我让峰内执事给你打一张玄山玉的。’

  写完,仲鸣夏抱着重剑和黑瓶,来到时琉面前,把重剑往她怀里一搁。

  压得时琉往后弯了下腰才抱住了。

  对着手里不知道多少分量的重剑,时琉懵然仰脸:“师姐?这是?”

  ‘这是给你的见面礼,我最初适应地境锻体就用的它。’

  仲鸣夏随手写完,低头晃了晃手里的瓶子,抬回头。

  ‘这又是什么,酒吗?’

  “不,不是。”时琉心惊胆战地望着仲鸣夏的手心。

  好在对方没多研究,就在她怀里找了个空,把黑瓶放上去了。然后仲鸣夏背身出去,只留下一行小字浮在空中。

  ‘晏秋白有事,时璃在闭关,展天鹤现在是只鹤,只有我能带你转转了。’

  时琉有些反应不及,只能先把怀里东西收回叶子里,快步跟了出去。

  ——

  房门一关再一开。

  时琉便已经被仲鸣夏带到了宗主峰内的藏书阁。

  ‘此阁内的功法、术法你都可修行。但须过问师父或者师兄,由他们为你指点,免生祸事。’

  ‘今日你便留在阁内观摩群书,确定修炼方向。’

  ‘待确定后,自行回去便是。’

  “是,师姐。”

  时琉作完礼,直回身后,面前已经没人了。

  对着空门茫然片刻,时琉也不再费心,转身便走进藏书阁的里面,浏览走过那一排排让人眼花缭乱的功法秘籍。

  ……

  时琉在藏书阁里这一待,便待到了日薄西山。

  她坐在藏书阁的一张书案后,竟是不知道什么时候,趴着睡了过去,

  应当是昨夜大梦,今日又操劳,没能睡好的缘故吧……

  时琉打了个大大的哈欠,从书案前慢慢直起腰,准备把自己没看完的那本秘籍放回去。

  只是刚起身,她就看到桌角几本书里,其中一只金色丝线编织外封似的小册子。黄昏昧色投入窗内,晃得小册子上如红轮落海般泛着粼粼层金。

  时琉犹豫了下,俯身,把那本小册从一堆书中抽了出来。

  《三界奇物录》。

  时琉顿时来了兴趣。

  反正薄薄一册,想也用不了多少时间。她自小饱读医书,便对灵物类的东西最感兴趣,看到这样敢拿“三界”开篇的小册子,自然是忍不住要看看的。

  时琉想着,将小册子放在书案上,翻开第一页。

  第一页只有一行笔墨淋漓的大字——

  [三界第一灵物]

  时琉眼睛亮了亮,迫不及待翻过去,想着是不是天檀木。

  然后几行小字便入了她眼底。

  [九窍琉璃心]

  [混沌分仙凡,数万年未得一见。传闻中须以琉璃石心孕育万年,再行转生之法,方得此三界第一灵物。]

  [食之,一息成仙。]

  时琉怔怔望着,也忘了翻页。

  雪晚的声音也一并回到脑海。

  ……“若说地境一丝,天境十丝,化境百丝,那对九窍琉璃心来说,天地灵气就是取之不尽,一日千里!”……

  ……“你怎么会不知道九窍琉璃心?”……

  ……“不对啊,你自己明明就——”……

  时琉眼神空茫地低下头,又仔细,认真,缓慢地把那几行小字读了一遍又一遍。

  读的时候,她脑海里不断闪过去的,是她和酆业在丰州鬼蜮相遇时的无数帧画面。

  所有曾说不通的地方、她不理解的他的言行,此刻全部迎刃而解——

  原来她便是他最早所欲得的“仙丹”。

  “——!”

  桌案上的册子被推开。

  少女苍白着脸从桌前起身,她有些狼狈又踉跄,却坚决地朝着阁外、朝着玄门的峰内飞舟渡口跑去。

  她要听他亲口所言。

  少女身后,不知哪来的风,吹得桌上小册子哗哗翻动。

  等它停下来,书册已然翻在最后一页上。

  中间同样也是几行小字。

  [劫境玉]

  [传闻中为三生石残片,三界罕见。]

  [滴血,即见死劫。]

  小字之下,还配上了一张墨笔描图——

  那是一块棱角嶙峋怪异的玉石。

  而一模一样的一块玉石,此刻就在山外山。

  挂着“封邺”字牌的茅屋内,桌案正中,劫境玉在将合的夜色下忽闪着冰冷的微光。

  酆业漠然望着。

  劫境玉的玉面上,此刻正落着两滴覆盖的血。下面那滴已然干涸,而上面那滴,刚从他指腹落下不久。

  微光映在昏昧的屋内。

  清冷如水的玉石面上,正亮着一副画似的显影——

  仙界雾山云海间。

  界门之下,魔俯身吻着被他抱在怀里的女子,双目紧阖,显然动情至深。

  而下一息,魔怀里的女子忽睁开眼。她从身侧拔出了一把翠玉匕首,抵在了魔的心口。然后四目相对——

  她一寸一寸,在他眼前将匕首插进了他的胸膛。

  直至画面碎去,魔最后一丝气息消散前,他都未停下那个被血染红的吻。

  像自甘赴死。

  “……”

  酆业垂下眸。

  冰冷而漆黑的魔焰转为丝缕的实质,从他袍袂慢慢攀起。

  许久,魔阖上眼。

  桌案上的劫境玉旁,刻着不知什么人,连同劫境玉一并给他留下的金色小字。

  此刻正缓缓消散——

  [她是你今生死劫。]

  [你会爱上她,然后心甘情愿死在她手里。]

  [万死之仇,功亏一篑。]

  “——笃笃。”

  屋门兀地叩响。

  魔睁开眼,冰冷暴戾的漆眸望向门外。

  劫境玉,整面桌子,再到屋里的一切,在他身周缭绕的黑雾里无声而缓慢地化作齑粉。

  门外。

  少女低声:“酆业,你在么。”

第47章 玄门问心(二十二)

  ◎【一更】那你便吃了我吧。◎

  叩门声里,魔抬眸望向窗外。

  人间清月的轮廓藏在云后,光华噬尽,正被夜色徐徐染上再难以褪却的黑。

  明夜的明月或许依旧清辉如水。

  可它还是这轮明月吗?

  更何况,劫境玉里,时琉握着一寸寸刺进他心口的那把翠玉匕首,他虽还未见到过,却看得穿它的本相——

  与长笛、神脉剑、天衍印相同,都是这三界里唯一一种能断灭他这最后一缕神魂的材质。

  这一点三界近无人知。

  也因此,酆业很清楚劫境玉未有半分作假——若玉中画面发生,那便是他无以逃脱的死劫。

  比万年前三界之战更彻底。

  他的明夜,将再无明月升起。

  “……笃笃。”

  叩门声再次响起。

  “酆业?”

  魔偏过视线,漠然望向门外。

  一两息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