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后星台旁,云海短暂地寂静了片刻。

  剩下的弟子们焦急而紧张地等着。

  还有一些人的目光带着各种各样的诡异情绪,纷纷落在剩下弟子中为首的少女身上。

  时琉低着头。

  她也很紧张。

  但她紧张不是怕没有长老选,而是忽然想起来,她忘记问酆业,要用什么理由拒绝小师叔祖蔺清河成为自己师父这样一件全天底下没人能拒绝的事情了。

  这很要命。

  更要命的是,她怀疑酆业觉得这拒绝理所应当,他也根本没想。

  在越紧张越有些一筹莫展的时刻里,时琉终于还是听见那个注定要响起的声音荡入云海中了——

  “新进弟子封十六,”掌门晏归一带着笑容,上前一步,“昨日我与小师叔祖传讯,他愿意收你为徒,你可愿入他门下,进寒峰修行?”

  “……”

  星台上一片低声哗然。

  震惊的自然是那些新进弟子们,以及昨日不在长老堂所以并不知道这件事而瞪大了眼睛的袁回。

  如此殊荣,许些弟子惊愕甚至嫉妒得表情都有些变了。

  尤其聚在时琉身后,看起来注定无望入内峰,只能待在山外山的那些新弟子们,更是忍不住交头接耳起来。

  “玄门一剑定天下”,人间几千年的传说,对于站在为首的少女来说,竟然真的就近在眼前了。

  可震惊没有结束——

  随着低声哗然之外,整个星台上的寂静持续,所有弟子乃至长老都开始露出奇异的眼神和反应。

  越来越多的目光不加掩饰地汇聚在时琉身上。

  低着头的时琉脑袋里想得依然空白——

  她绞尽脑汁,还是完全想不到什么可以成为理由的借口。

  时琉紧张地握起手。

  “十六师妹?”新进弟子们不远处,晏秋白意外回身,低声提醒。

  “——”

  时琉眼皮轻跳了下。

  她知道不能拖下去了。

  “请掌门…恕弟子之过,”时琉深吸了口气,拂起衣袍跪地,“弟子想要拜入掌门门下,请您收我为徒!”

  “……”

  场中惊声再起。

  连晏归一都短暂地怔住了。

  等回过神,他一抬手,便有无形气机压下场中弟子抑不住的惊议,他望向同样惊得嘴巴都张大了的袁回:“袁回。”

  “啊?弟、弟子在。”袁回过于震惊,反应不及,连忙作揖。

  “你先带其余新弟子们,到峰内偏殿等候吧。”

  袁回依依不舍地咧了咧嘴,但到底不敢在正式宗门大典的场合放肆,只得蔫巴应下:“弟子遵命。”

  剩下的二十名无人收徒的弟子便在袁回的引领下,表情怔滞或失落或震惊地往星台下走去。

  而场中。

  趁着长老们间低声讨议,晏秋白微压低了声,语气清和:“十六师妹,你可想好了?”

  时琉有些不安地咬了咬唇。

  ——

  到最后走前,酆业都没有神识传音或是什么告诉她该如何分说。

  那就当真只能靠自己了。

  时琉在心底轻叹了声,仰头看向晏秋白:“谢谢师兄,我想好……”

  少女声音忽停。

  望着侧前方,一袭月白长袍身姿清正的晏秋白,忽地,昨晚一点随口聊起的话声掠过她脑海——

  ……“他与你仰慕的那个师兄性格相像,所以你最好还是离他远些。”……

  ……“我没有仰慕晏秋白师兄!”……

  ……“哦?”……

  时琉未来得及再做思虑。

  头顶,晏归一收敛笑容的声音显得端方肃穆:“新进弟子封十六。”

  “弟子在。”时琉立刻回过身。

  “你须知,小师叔祖乃我玄门剑镇山河之人,有他为师,是我玄门中弟子毕生难求之殊荣,你为何不肯、坚持要拜入我门下?”

  时琉低身作礼,抑平了颤音:“弟子……”

  若说自认资质不足,所以弃小师叔祖投掌门,那难免有当众责难掌门低了小师叔祖修为一大截的意思。

  其余理由更难服众。

  站在时琉身侧,晏秋白微微沉眸,到底还是未能抑下心头那一分见她与众不同。

  月白长袍前襟一撩,晏秋白单膝跪地,便要代她暂揭过:“掌门,十六师妹应是……”

  “掌门,弟子不敢欺瞒。”

  ——

  几息过后,时琉终于平稳心绪。

  到头来实在无法可想,只能赌了。

  于是少女清声盖过晏秋白,她微红着脸颊,仰起眸子直望前方,也掠过身前月白袍影:“十六在山下时便敬慕秋白师兄风采。与师兄同门同师,是弟子心之所愿,求掌门应允。”

  “——”

  星台之上,蓦地一寂。

  片刻过后。

  长老们面面相觑,中间拎着酒葫芦却难得醒酒状态的兰青蝶噗嗤一乐,扭头看表情古怪的晏归一:“掌门,我玄门内多少年没这么直爽快意的女弟子了,您要是不要,要不让给我如何?”

  她身旁,邱明生连忙给她拉回来:“兰师妹又喝多了,言语失礼,掌门勿怪。”

  晏归一摆摆手,示意没关系,这才扭头看向星台下。

  正单膝跪地的晏秋白这会儿表情没比他淡定到哪儿去。

  想起方才晏秋白竟主动违例求情的势头,晏归一轻眯了眯眼:“十六,你当真不改主意了?”

  时琉刚刚好不容易一鼓作气说出来的话,这会没脸看前面的晏秋白,脸快低到地上了:“不改…了。”

  “好吧。”

  晏归一也笑了,“既如此,那便我代小师叔祖之劳收徒便是。”

  “谢…掌门,师父。”

  时琉红透了脸颊,跪礼到地。

  ——

  一炷香后,宗主峰,议事殿偏殿。

  袁回带下来的新进弟子们全都垂头丧气地等着,有的干脆就成了入定的木头,大约是没办法接受必须留在山外山不能入内峰的落差,一个个神思惘然。

  唯独一个例外。

  无人注意的殿门旁,酆业靠坐椅中,懒洋洋把玩着翠玉长笛。他神色清漠,不知在想些什么。

  正在此时,两名峰内值守执事从殿外远处经过。

  声音飘入他神识里。

  “听说了吗?封十六方才在星台,当众说自己爱慕大师兄晏秋白已久,甚至为了他放弃拜师小师叔祖呢!”

  “什么?她入山门就是来紫辰仙子抢秋白师兄的??”

  “……”

  四月天里,却有寒风骤扫。

  门边树上一只叽叽喳喳的鸟雀叫声戛止,从枝头冻僵跌落。

  殿门内。

  酆业冷淡抬眸,望向殿外:

  “——?”

第46章 玄门问心(二十一)

  ◎[她是你今生死劫。]◎

  在宗主峰的星台上,直到行完拜师礼,时琉都一直是低着头的。

  她实在无颜见旁边的晏秋白师兄。

  余光都不行。

  好在晏归一还算善解人意,遣散长老后,他似乎也看出了时琉的不自在,不由笑了笑,朝晏秋白示意:“秋白。”

  “弟子在。”

  “既然封十六已入我门下,从今天起,她也就是你们的小师妹了,你要好生照顾她。”

  “是。”

  晏秋白略作迟疑,还是回身看了眼跟在几丈外远远站着的小姑娘。

  她低着头,努力藏起的脸颊却是掩不住地透红,也不敢抬头看他。

  晏归一停顿了下,跟着望向时琉:“小十六,这位是,嗯,你也清楚,今后他就是你大师兄了。宗内事务繁忙,我门下的弟子事务都是你大师兄打理,在你晋入化境之前,也循例听从你师兄教授,可有异议?”

  “弟子,”时琉憋着呼吸作礼,“…没有。”

  长老们已经离开,师传大典也正式结束,如今就是长辈晚辈间闲议——

  在峰内听过弟子议论,袁回刚跑上星台来看热闹。他本就憋了大半天,装得正经模样,这会不必再端,袁回终于忍不住了:“掌门,这小师妹哪会有异议,我看她巴不得呢。您这是要送晏师兄羊入虎口啊?”

  “——”

  刚要直身的时琉顿时僵住了。

  “就你滑头,”晏归一绷不住,气笑地训了句,“胡乱用词,再让我听到,我可要叫袁长老好好管教管教你了。”

  一听爷爷的名头,袁回顿时哑巴了。

  晏归一侧了侧身:“秋白,你稍后便带你小师妹去峰内的弟子居所,让执事们收拾出间屋子来给她。”

  “弟子遵命。”

  晏秋白温文作礼,恭等晏归一离开。

  时琉跟着行礼,中间却忍不住悄然抬眼望这父子俩。

  ……难不成,小道士,不,圣女说的是真的?

  晏掌门和晏秋白师兄并非亲生父子?

  不然怎么会如此客气疏离?

  时琉还没想通,就见身前的晏秋白直了身,折扇在空中虚虚一点,就把旁边低着方脑袋弯着腰要偷偷溜走的袁回给拎了回去。

  晏秋白温和:“羊入虎口?”

  袁回立刻把脸一虎:“谁说的?谁!怎么能这样说我们晏师兄呢!我们晏师兄,玄门天骄,怎么可能是羊——哎哟!”

  没说完,就被折扇敲了下脑壳。

  看力道,大约是不重但也绝对不轻的。

  以袁回天境巅峰的修为,额头也都隐约泛着红了。

  方脸捂着脑袋,眼神幽怨,他看了看晏秋白,又看了看后面悄然看热闹的新来的小姑娘,气得哼哼了声:“我这就去找时璃师妹告状!说你要跟别的小师妹一起跑了!”

  话声未落,袁回已经运气,扭头就往星台下跑。

  晏秋白也未拦他,笑着看他背影消失在山石后。

  等了几息,晏秋白才稍敛神色,转身回来:“十六师妹,袁回从小长在山门内,言行无状惯了,你莫放心上。若是今后他仍来你面前多言讨嫌,你告诉我一声便是,我自会替你惩治。”

  “谢谢师兄。”

  时琉直身,有些担忧地望着那块山石后虚隐在云雾里的小路,“他是不是真跑去……告状了?”

  晏秋白正想开口。

  时琉连忙转回来,红透着脸颊但又努力绷住,很是认真地给晏秋白行了一个长揖到地的大礼:“对不起师兄!我前面,前面拿你当借口了!你千万不要误会,我绝没有要插足你和时璃,师姐的意思!”

  晏秋白一停,将人扶起:“我没有误会,也知道你只是一时情急。”

  时琉松了口气,还透着嫣红的脸上眼角都轻扬起来:“师兄没误会就好……”

  “但是。”

  晏秋白无奈垂眸,问:“是谁与你说,我和时璃师妹几时有过什么能被插足的关系了?”

  时琉一呆。

  她脑袋里都有点空白。

  从幽冥到凡界,从时家到玄门,甚至是天底下都人尽皆知,玄门天骄与时家紫辰是终究要结为道侣的。

  这,这还需要谁与她说吗?

  不过晏秋白既然这样说了,时琉自然也不会傻到直言。

  她不说,晏秋白显然也能猜个七八:“小师妹之前说,在凡界看过我许多传闻话本,但你既入玄门,就该能知道,凡界许多传言当不得真。”

  时琉有些迟疑:“那,师兄不想与时璃师姐……”

  话出口,时琉便想起自己已经并非时璃的姐姐,并无过问资格。尤其在玄门,她初入不久,这样私下提起难免冒昧。

  时琉为难地停下,正想转开话题——

  “不想。”晏秋白声轻,却如金石击鸣,斩钉截铁。

  时琉有些意外。

  晏秋白沉望着她:“从前我与时家相近,是因为我有心事未了,有故人未寻。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我也确实被人蒙蔽,将时璃当作故人。虽始终觉着有异,但那人于我太重,不敢妄断,这才未能在最开始谣言产生之初就将一切斩断。”

  时琉听得似懂非懂,勉强跟着他思路:“那现在,师兄找到要找的人了吗?”

  “找到了,却又弄丢了,”晏秋白眸色深深,如秋暮消沉,“现在……我也不知道了。”

  时琉眨了眨眼。

  想了几息,少女没什么表情地仰脸,但眼睫都绷得肃然:“师兄不必忧虑。我相信,有缘之人定能相逢。你要找的人,也一定就在什么地方等你呢。”

  “……”

  晏秋白怔然看着她。

  时琉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就矜着笑往星台下走:“师兄,能麻烦你带我到弟子居所吗?”

  晏秋白回神,“自然。”

  两人身影没入山石旁的绿梢丛。

  绿梢丛后,又见绿梢——

  不同于峰顶星台寥廓,这里却是以山为背,凭溪为绕,几座弟子屋居错落林中,比山外山要肃整规模些,但依然是简朴淡雅的风格。

  走过漏下晨光的石板路,穿林打叶,晏秋白的清声也如风声,萦在时琉衣角身侧:

  “掌门门下,你是第五徒。除我之外,你二师姐名为时璃,三师兄名为展天鹤,四师姐名为仲鸣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