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青道:“想赶快带你去找。”

  柳长街大笑:“我选中你,就因为早已看出你是个聪明人。我一向只跟聪明人打交道。”

  唐青叹道:“所以聪明人总是时常有烦恼。”

  柳长街道:“有烦恼至少也比没有烦恼的好。”

  唐青不懂:“为什么?”

  柳长街微笑道:“因为这世上也只有死人才真的没有烦恼。”

  相思本就是种烦恼,所以才令人老。

  可是你若多想一想,仔细想一想,就会知道还有人可以相思,至少总比没有人相思好。

  只要有山,就有山洞。

  有的山洞大,有的山洞小;有的山洞美丽,有的山洞险恶;有的山洞就像鼻孔,人人都可以看得到,还有的山洞却像是处女的肚脐,虽然大家都知道它一定存在,却从来也没有人看到过。

  这山洞甚至比处女的肚脐还神秘。

  转过六七个山坳,爬上六七个险坡,来到了一个悬崖下。

  崖下立千仞,深不见底。

  对面也是一片峭壁,两峰夹峙,相隔四五丈,从山下看来,天只有一线。

  唐青终于吐出口气,道:“到了。”

  柳长街道:“在哪里?”

  唐青向对角的峭壁上一指,道:“你应该可以看得见的。”

  柳长街果然已看到,对面刀削般的山坡上,乱发般的藤萝间,有个黑黝黝的洞窟。

  白云在洞前飘过,山鹰在风中飞舞。

  柳长街虽然看得见,却过不去。

  唐青忽然问道:“你有没有读过诗经中‘关关雎鸠’那一篇?”

  柳长街道:“没有。”

  唐青道:“这篇诗的意思是说,有个窈窕淑女,在河之洲,有位好色的君子,虽然看得见她,却辗转反侧,求之不得。这山洞就像那位淑女一样。”

  柳长街道:“我就是那君子?”

  唐青笑了:“你只要我带你来,现在我已带你来了。”

  柳长街道:“想不到你居然还是个很有学问的人。”

  唐青笑道:“不敢。”

  柳长街往危崖下看了一眼,淡淡道:“有学问的人若是从这上面被人摔下去,不知道是不是跟没学问的人一样会被摔死?”

  唐青笑不出了,连话都已说不出,忽然蹲下来,将峭壁上的一块石块扳开,石头里立刻弹出了一条钢索,上面带着个钢锥。

  “夺”的一声,钢锥已钉入了对面洞口的山壁,在两峰间架起了一条索桥。

  唐青躬身道:“请。”

  柳长街道:“有学问的人先请。”

  唐青变色道:“你要我陪你一起过去?”

  柳长街道:“而且你走在前面。要跌死,有学问的人先跌死。”

  唐青哭丧着脸,道:“相思夫人若知道你被我带来,我也是死。”

  柳长街道:“那总比现在就跌死好。生命如此可贵,能多活一刻也是好的。何况,我说不定还有法子能让你不死。”

  唐青道:“真的?”

  柳长街道:“我是个没学问的人,没学问的人说话总比较实在。”

  唐青长长叹息,失笑道:“原来书读得太多也并不是件好事。”

  钢索是滑的,山风强烈,走在上面,一不小心就得掉下去。

  一掉下去人就要变成肉饼。

  幸好两崖之间,距离并不远,他们刚走过去,就听见有人在里面带着笑道:“闭着眼睛进来,我正在洗澡。”

  山洞的人口很深,外面看来墨黑,走到里面,就有了灯光。

  粉红色的灯光,很温柔,很迷人。

  说话的声音却比灯光更温柔,更迷人。

  柳长街却并没有闭上眼睛——他若是真的闭上了眼睛,那才是怪事。

  走了一段路,他眼前就豁然开朗,就仿佛忽然走入了仙境,甚至比仙境中的风光更绮丽。

  一片锦绣中,居然还有个用白木栏杆围住的温泉水池。

  人就在水池里,却只露出个头。

  乌云般的长发漂浮在水上,更衬出她的脸如春花,肤如凝脂。

  只可惜水并不是清水。

  柳长街叹了口气,他知道水下看不见的那部分,一定更动人。

  相思夫人一双明媚如秋水横波的眼睛,正在看着他的眼睛,似笑非笑,又喜又嗔,说话的声音更美如山谷黄莺。

  “我是不是要你闭着眼睛进来的?”

  柳长街道:“是。”

  相思夫人道:“你的眼睛好像没有闭上。”

  柳长街叹了口气,道:“我冒着千辛万苦,九死一生,就是为了要来见你一面,现在总算已来了,我怎么肯闭上眼睛?”

  相思夫人道:“可是我正在洗澡。”

  柳长街笑了笑:“就因为听见你在洗澡,所以我更不肯闭上眼睛了。”

  相思夫人也叹了口气,道:“看来你非但不听话,而且也不是个老实人。”

  柳长街道:“我说的都是老实话。”

  相思夫人道:“你不怕我挖出你的眼睛来?”

  柳长街道:“连砍脑袋都不怕,何况挖眼睛。”

  相思夫人道:“你不怕死?”

  柳长街笑道:“怕死?为什么要怕死?天地如逆旅,人生如过客,生又有何欢,死又有何惧?”

  相思夫人嫣然道:“原来你也是个有学问的人。”

  柳长街微笑,道:“古人说,朝闻道,夕死可矣,只要能看见夫人,我也一样死而无憾。”

  相思夫人眼波流动,道:“你现在是不是已看见了我?”

  柳长街道:“朝思暮想,总算已如愿。”

  相思夫人道:“那么现在是不是已可以死了?”

  柳长街道:“还不行。”

  相思夫人道:“你还没有看够?”

  柳长街笑道:“非但还没有看够,看到的地方也还不够多。”

  相思夫人瞪着眼,仿佛不懂。

  柳长街盯着她,好像恨不得能将目光穿入水里:“现在我看见的,只不过是你的一小部分而已,还有大部分都看不见。”

  相思夫人道:“你想看多少?”

  柳长街道:“全部。”

  相思夫人的脸上,又仿佛起了阵红晕:“你的野心倒不小。”

  柳长街道:“没有野心的男人,根本就不能算是真正的男人。”

  相思夫人咬着嘴唇,道:“我若真的让你看,你说不定又会有别的野心了。”

  柳长街笑道:“说不定我现在已经有了。”

  相思夫人一双勾魂摄魄的眼睛,瞬也不瞬地凝视着他,悠悠道:“你并不能算是个很好看的男人。”

  柳长街道:“我本来就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