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庄却不知盖聂对自己内心情感竟如此混沌不明,他只见盖聂不言不语,满脸肃然,还道盖聂此次还要跟自己在「情」字上再分个高下,顿时心头火起。「呸!」卫庄一口唾沫吐在地下,愤然说道:「酒都变得难喝了!师兄!你我大抵几个月后便要化作一团白骨,如今战役未至,你我师兄弟稍得相会,没想到师兄仍是矫情至斯。」
「啊?你说什么?」盖聂适才神游天外,压根儿没听见卫庄说了什么,「我矫情?」
「嘿嘿。」卫庄冷笑一声,抓起矮桌上酒坛咕嘟咕嘟便喝了半坛有余,趁著酒兴,大声说道:「这些年来卫庄不如师兄,真是旁无别事、孤身一人,唯有剑法相伴而已。我本无意在师兄面前卖弄,但也不愿师兄小瞧了我!」
「啊?」盖聂越听越是迷糊,如坠雾中,见卫庄离座抽出长剑,惊道:「师弟要作什么?」
「我为师兄舞剑!」卫庄再不答话,只是挥袖举臂,慢慢舞将起来。剑招初时递出是盖聂豁然於心的百步飞剑之第一式「太仓一粟」,但卫庄在该击刺对手的地方,却只是松松落落的以剑尖轻点,一招尚未使完,已经带入第二招「星移斗转」的下半式,之后卫庄越舞越快,盖聂也越看越奇。
盖聂深知卫庄浸淫在这套剑法中已有二十余年,但自己是他师兄,兼得师傅晚年传授新创的三式百步飞剑,按理卫庄再怎么努力参酌也无法胜过自己。但如今师弟却在自己面前施展了一套自己从所未见的百步飞剑,这叫盖聂如何不惊?只见卫庄的招式使得似是而非,应往左处的,他偏往右去;该当崩而拔起的,他却沉肩而洗,但若说卫庄是硬将剑招刻意以反相之道为之,却又不全然如此,他使「雨打梨花」之时,那右去之势俨然未至饱和,时而能左、忽而能右;下沉之力含虚若飘,似欲上拔、终又下坠。便连盖聂这将百步飞剑精参熟透的行家,都难以分辨哪一步是虚招?哪一步又是实招?竟是虚中带实,实中有虚,虚虚实实变幻莫测。
盖聂看得冷汗直流,卫庄却舞得淋漓尽致。但见卫庄衣襟飞扬,长剑所到之处,怡然如徐风穿林、劲发时若蛟龙奔月,「众川归海」、「尘飞影远」一招招接连使出,无不如清溪般流畅。卫庄毫无滞怠的使完最后一式“拂袖而归 ”时,右足在前划个半圆,停剑收式,拢袖而立,端的是气足神完,精魄萧飒,而他面前的盖聂却是脸如死灰。
盖聂颤声说道:「这……这……莫非便是三式百步飞剑的精髓吗?」
「怎么?」这回换成卫庄大感惊讶了,「难不成师兄竟然不会使吗?」卫庄见盖聂答不出话,面色如土、指尖微微发颤,显是内心极为激动,突然放声大笑起来,「哈哈哈!现在谁才是师父的好徒弟?这三式飞剑的宗旨,到底是传了给谁?你不会使!你居然不会使!哈哈哈……」盖聂默默的接受了卫庄的当面侮辱,他深知师弟卫庄的悟性与聪明,向来在自己之上;也大概能猜出卫庄是由于当年差点命丧于自己使的「一以贯之」之下,加之后来强逼荆天明出手揣摩到了「一了百了」的真谛,进而将这两招剑法的精髓发挥在原有的八式百步飞剑之中。盖聂心中细想:「即便我如今已能通晓其理,加之师弟又在我面前使过一遍,但若要我来使这么一套百步飞剑,我能否在虚实之间使得如此神鬼莫辨吗?」
盖聂心中的答案是很明显的,他摇摇头,对卫庄道:「你说得对。我不会使。」多少年来郁结在胸的怒气与怨言,此刻终于在卫庄心中化开了,自己第一次胜过了师兄,胜过了这个人格、武艺均被人称为天下第一的师兄,卫庄忍不住再度狂笑,「哈哈哈!哈哈哈!」
在卫庄的狂笑声中,突然「砰」的一声巨响,却是荆天明一脚踢开了房门!原来荆天明练完剑在回家途中,远远便听见这里似有刀剑之声,到了门外又听得卫庄狂笑,情急之下,也不待人开门,砰地一脚便将带栓的木门给踢开了。荆天明进门一看卫庄手执长剑,威风凛凛的站在盖聂面前,盖聂却呆若木鸡、手无寸铁,立时拔剑在手,挡住了门口,大叫了一声,「师父!」
荆天明边喊边出剑刺向卫庄前胸处,卫庄一个闪身叫道:「来得好。」一个反手剑疾削荆天明右腕,却是一招似是而非的「落霞残照」。荆天明一愣之下,狂挽剑花向后退去,虽说是抱着守势却是忙而不乱。但卫庄剑气既吐,焉能只有一剑而已?就看卫庄接连刺出六、七剑,记记皆是反手,却不失「落霞残照」的那个「落」字。荆天明边退边闪,应付得极为勉强。卫庄一式使完又使一式,亦是虚实参半的「草长莺飞」,荆天明顿时被逼得左支右绌。
莫说荆天明刚刚练剑回来,实则他在睡梦之间,也不曾忘记过百步飞剑中的一招半式,但此刻明明自己与卫庄两人使的同是百步飞剑,卫庄却步步占先、自己偏生处处为人所制。荆天明脑海中突然冒出一个念头:「怎地他使得好像是左手剑似的?」荆天明当下紧守住方寸之地,任由卫庄不断出剑,果见卫庄虽是右手拿剑,但剑招之中有时是右手剑、有时又是左手剑,虚实变换仿佛就在左右之间。卫庄一剑快似一剑,荆天明眼见自己抵挡不住,万万不是这百步飞剑的对手,索性甘冒奇险,将长剑交到左手之上,也是一招「草长莺飞」递出。卫庄见他剑交左手依样画葫芦,「咦」的一声又再变招。荆天明毕竟没使过左手剑,剑招顿时凝滞,一招尚未使完,咽喉要害已被卫庄制住。
「师弟住手!」盖聂见状,急忙起身大喊道:「他不是你的对手。」
卫庄垂下手臂,不再锁住荆天明要害,回头望着盖聂冷冷说道:「那么你是我的对手吗?」盖聂叹口气,摇头道:「我也不是你的对手,我打不过你。」
「哈哈哈。」卫庄又狂笑起来,「单为师哥这句话,就该浮一大白!」说罢便走上前去,拎起剩下的半坛子酒,一口气喝了个干。盖聂言道:「师弟今晚来此,如是为杀我而来,这就可以动手。」盖聂直视卫庄双眼,好不畏缩,又道:「当初师弟为秦王效力来取天明性命,我心中虽有迟疑,但下手之际却毫无迟疑。如今师弟动手,也不用有丝毫顾虑。师兄我唯有一事相求。便是但求师弟先杀了我,再取天明性命不迟。」
「我今天不是来杀人的。」卫庄的目光显得有些空洞,胜过盖聂是他近二十余年来的希望,今天终于达成,但胜利的兴奋感只在一瞬间便消逝得无影无踪,卫庄觉得自己的心里空荡荡的,仿佛一只扎破了的皮囊,又仿佛被自己喝干的酒坛子,什么也不是了。他放下手中空空如也的酒坛子,摇摇头道:「我今天是来喝酒的。到时你我战场上相见,有的是机会生死拼搏。如今酒既然没了,我也该走了。」说罢转身就要出门。「师弟且慢!」盖聂听卫庄如此说,燃起一丝希望,情真意切的说道:「师弟你何不留下?要不索性退出这场争斗,回山去吧?」
卫庄走到一半,回过头来,倚在半毁的门上,眼中已有三分醉意,见盖聂双鬓虽白,但神宇气态皆是英朗如昔,喃喃说道:「傻师哥。你说我为人所用,我还道你傻呢。七国之争,非始於秦。即便明日你我不会沙场兵戎相见,依我看来这天下、这江湖就好比偌大一个棋盘,你我皆是盘中的棋子,要往哪儿走岂能掌握在你我手中?」
「唉!」盖聂一声长叹,又不愿让卫庄瞧见自己泪盈眼眶,便掉过头去说道:「没想到你我师兄弟两人,终究不能善了。既然如此,我也没什么好说的了。天明,你帮我送一送你师叔吧。」荆天明依言往门前走上几步,虽说是遵照师意为师叔送行,但他却无法像盖聂一般真的对卫庄卸去所有心防。荆天明似乎有些困难似的喊道:「师……叔走吧。师侄送你一程。」
卫庄似乎是没听见,抑或是下意识的点了点头,临出门时又回头以满是关怀的口吻对盖聂说道:「我走了。师哥你……你也不要想了……端木姑娘她……她也是不会回头的了。」说罢在荆天明的「护送」下,渐渐行远。
卫庄走出门来,转过深夜寂静的市集与城中民舍,所经人家皆已熄去家中灯火,整个桂陵城中真的是漆黑一片了。荆天明突然打破沉默,道:「你刚才所使,真的是百步飞剑三式要诀?」卫庄停下脚步站定了,斜过眼盯着荆天明瞧,但见他相貌出奇的俊雅,剑眉含霜,英目炯炯,脸上却蒙着一层淡淡的抑郁之色,「什么你啊你的?你应该叫我师叔。」
「我没师叔。」荆天明浑然不怕惹恼了卫庄,一剑被他杀了,直接了当的说道:「你愿意告诉我就说,不愿意就罢。但要勉强我再叫你师叔,却是万万不能。」
「也罢。」卫庄看荆天明如此强项,也佩服他的傲气,口中却道:「你当作你师叔好神气吗?真是老顽固的师父就教出小顽固的师弟。」荆天明插口道:「不准你骂我师父!」
「我看这样吧,我回答你的问题,你也回答我一个问题,当作交易。」卫庄道:「如此一来你不欠我,我也不欠你。你说可好?」荆天明想了想,便即点头,卫庄见荆天明似乎想说什么,已然先行说道:「你放心。我不会问你桂陵城、或是墨家军的事。」
「那好。」荆天明见卫庄如此爽快,便道:「你要问我什么?」
「那百步飞剑第三式要诀是什么?」卫庄极快的脱口而出问道。
荆天明闻言大惊,「怎么你不知道第三式,竟然能使!」卫庄道:「你别管。只说你肯不肯说便是。」荆天明一时拿不定主意,终又不肯言而无信,说道:「第三式叫做『一无所有』,师父教我的时候只告诉我一句话,那便是『使剑者终弃剑』,再没有别的了。」
「使剑者终弃剑。」卫庄喃喃念了一遍,又追问道,「没有招式吗?」荆天明摇摇头。「果然。」卫庄哈哈一笑,对着天空自言自语道:「果然跟我想的一样,只有剑意,没有招式。师父您老人家真是识穷天下……只可惜您教的是四四方方、一丝不苟的盖聂,他就好比是一本书,却不是读书的人啊。一无所有、一无所有……」
荆天明有些听不懂卫庄在说什么,但他此时已十分确定卫庄刚才在屋内所使的,定是三式百步飞剑的要诀。荆天明急于知道答案,便问道:「你现在可以回答我了吧?为什么你不知道第三式的要义,却能学会?」
「那你方才为什么将长剑交到左手之上?」卫庄没有直接回答荆天明的问题,反而以另外一个问题代替了答案。
「这嘛……」卫庄打断了荆天明的思索,将一个巴掌大小的布包塞到荆天明手中,言道:「差点忘了。有『人』要我把这样东西亲自交到你手上。此物珍贵无比、至关紧要,你万万不可大意让它落入旁人手中。」
荆天明见卫庄说得慎重,小心翼翼的解开布包看。在层层包裹的严严实实的布包最底层,有一块黑色铁牌,牌面镶嵌五色琉璃,在月色之下莹然流光,却是一面和夏姬白芊红手上所持一模一样的「秦」字令牌。
荆天明一见此字,如遭雷殛,登时面色发青,动弹不得,半晌方才蓦然惊醒,将铁牌递出,颤声对卫庄说道:「拿走。我不要!」
卫庄哪里肯接,双手负背向后一退,说道:「此牌天下唯有五面而已,得此令牌便可直入秦宫,无须上报。你父王当面吩咐过,要我将它亲手交付於你。」
荆天明眼中含霜,冷冷说道:「我没有父王。」又将铁牌递出要还与卫庄,卫庄却道:「我是秦国的信使,并非你的信使。要还的话,师侄你还是自个儿去想办法吧。」说罢翻身上了附近的大树,几个纵跃之间,便离了荆天明的视线。
荆天明独自一人站在原地,手里握着秦国的令牌,心中百感交集。他真想索性将令牌随手一丢,抛去了便是,却不知为什么自己的手却将那块冰冷的铁牌给越捏越紧。荆天明迟疑良久,毕竟还是缓缓的将那块令牌收入了怀内。
卫庄抛下荆天明之后,绕了好几个圈子,这才终于来到跟人约好相见的城东一株枣树之下。但枣树下却空无一人。他伸脚踢开树下一块看起来有些突兀的石头,果然在下面摸索到一只亮环锥。卫庄捏着它,纵身上了枣树高处,旋开锥上翼羽,从锥杆中空处拿出一小卷白布。
卫庄燃起火折,只见布条上寥寥写着「明日辰时黄家屯」几个字,自然便是潜藏在桂陵城中的奸细为他留下的讯息了。卫庄就着火折将布条烧化,随即便半躺在树枝之上,想起今日之举,卫庄自己都觉得莫名其妙。他本来只是遵照白芊红的吩咐,要他「千万与贵师兄叙上一旧」,以防日后形迹败露。卫庄本不愿意对盖聂说谎,无奈拗不过白芊红的千叮万嘱。哪里想得到就见得这么一面,居然引发出这么多事?
卫庄不断的强迫自己入睡,却怎么也睡不着。盖聂、荆天明、百步飞剑,在他脑海中萦绕不去,「原来,最后一式却原来叫做『一无所有』。」卫庄无法遏止自己脑中思绪乱飞,「想我卫庄虽贵为秦王密使,实则一无所有。是啊,我卫庄便是一无所有,怪不得能自行领会出那名为一式剑招,实际上却是任何一套剑法精髓的『一无所有』了。哈哈,哈哈,可笑啊可笑。」自嘲自叹了半晌,卫庄眼见天上明月西移,知道自己今夜是无论如何也睡不着了,卫庄不愿承认、也不敢正视自己,只是睁着眼瞧着这什么也瞧不见的黑夜。
第八章 五恭五暴
第二日,荆天明起了个大早,便出门去与墨家方更泪、秦照等人齐会。待得荆天明抵达桂陵北门时,却见儒家弟子邵广晴与谈直却二人已然到来。荆天明向邵。谈二人拱手作礼。谈直却自从在英雄大会上见了荆天明以后,便对荆天明颇有好感,此时见他出现,喜出望外的道:「原来是荆兄弟,怎么你今日也和我们一块儿去黄家屯吗?」边说边热情的拉住了荆天明又道:「这真是太好了。有荆兄弟同行的话,作哥哥的这一路上就不至于太无聊了。」说罢便向站在旁边的邵广晴投去意味深长的一眼。
邵广晴被谈直却瞄得怪不好意思的,白白净净的脸上,顿时有些泛红,他嘿嘿干笑了两声,道:「四弟说得什么话?你就是爱热闹,不管作什么事,总喜欢人越多越好。」谈直却两眼一翻,扮了个鬼脸,故意拍了拍荆天明,打趣的道:「那可不一定。像荆兄弟这种好汉子,我当然是欢迎得紧。不过啊——要是有一些不是汉子的人要不请自来,我也没办法……你说是不是?」荆天明在旁听得一头雾水,浑然不知这两人一搭一唱的是在说些什么,却见紫语从远处向他们走了过来。
原来方才荆天明尚未到来之前,谈直却见平时极有定力的邵广晴脚下不停的来回走动,仿佛焦急的在等什么人似的。一问之下,才知道原来邵广晴还约了紫语共赴黄家屯。谈直却见邵广晴提起紫语时,一会儿眉飞色舞、一会儿又忧心忡忡,心中深为这个三师哥、未来的儒家掌教感到担忧。说得太白了又怕邵广晴脸上挂不住,便趁其他人未到之时,先埋怨邵广晴道:「师哥也真是的。今天大伙儿一起到黄家屯做事,好端端的你约个女人来,算什么吗?」
「师弟你也不是不知道,那紫语姑娘原是楚国大户人家中的丫鬟,离乡背井逃难来此,如今只剩她孤身一人。况且打从她来到桂陵之后,日夜之间足不出户。」邵广晴听谈直却抱怨,言语虽极为委婉,却坚持要带紫语同行:「虽说我们去黄家屯是有事,但顺便带她出去走走、散一散心又有何妨?」
「我知道师哥宅心仁厚,打从那紫语姑娘到了桂陵之后,一切吃住的都是师哥你在照料。」谈直却耐着性子劝道:「在情在理师哥做的已然够多了,但师哥别忘了,你与她毕竟只是泛泛之交啊。」邵广晴听了却不言语,谈直却见劝他不动,索性说白了,「我知道师哥心里喜欢紫语姑娘。但眼见师父他老人家年岁已高,指不定哪一日便会将掌教之位传授与你,那紫语姑娘无论长得多么貌美,终究不过是个丫鬟,你与她门不当户不对,听师弟一句话,走深了对你、对她都不好。」谈直却见邵广晴仍不说话,知道自己劝得不对路,皱着眉头思索片刻,突然双手一拍说道:「不然这样吧!师哥要是真的舍不得,等日后娶了正室,再收她作通房丫鬟也是一法,不是?」邵广晴这才面露喜色,与谈直却有说有笑起来。
卯时一到,方更泪与秦照便准时出现在北门,与四人会合之后齐往黄家屯而去。一路上邵广晴有一搭没一搭的找着紫语说话,紫语却三不五时的撇眼向荆天明望去,待她瞧出荆天明似乎毫不介意自己与邵广晴走得颇近,脸色顿时变得有些难看。
六人一进黄家屯地界,便听得呼天喊地的哭声。数日之前,路枕浪因战事已近,下令将桂陵城外小村的居民尽数接到城中居住,以避战火。像十里屯、黄家屯这样的乡间小村,荆天明都不知与方更泪来过几次,照说黄家屯中的精壮男子早已跟着民兵团而去,只有少数老弱村民尚留在此。此时荆天明耳听得这几乎已算得上是空城的小村中有人哭泣,大感奇怪,一个箭步便冲进村去。
却见黄家屯的居民们死的死、伤的伤,一片惨号哀呼之声不绝于耳。荆天明伸手扶过一位举步维艰的老人,那老者全身上下皆未受伤,唯有左、右两颊上均被人各用利器划出三道血痕,伤口虽然不深,却血淋淋的很是骇人。荆天明扶住老人后,忙问道:「出了什么事?」方更泪、邵广晴等人也都随后赶到。那老者不知是不是被吓得有些神智不清,语无伦次的道:「昨儿晚上……鬼……有鬼……杀了好多人、抓走了……」在方更泪极有耐心的劝诱之下,才大致从老人口中问出,原来昨日深夜之中有十几个身上纹有獠牙鬼面的男子,冲入黄家屯中,伤了不少人,又抓了不少村民走。
秦照眼见老人哭泣不已,不禁义愤填膺,将手中木棒狠狠的往土墙上一敲,土墙应声而碎,怒道:「没想到鬼谷之人连老弱妇孺都不肯放过,下次要让我遇上了,我也依样画葫芦,非将他们的脸个个都给划花了不可。」谈直却本来一直对墨家的人没什么好感,听秦照这么说,顿时大起知己之意,也道:「秦兄弟豪气干云啊。之前我瞧兄弟年纪轻,没跟兄弟怎么往来,作哥哥的这里给兄弟赔不是了。」秦照见谈直却如此客气,忙道:「谈兄好说。」方更泪却瞪了秦照一眼,责备道:「我们是来守城的,不是来报仇的,怎么五弟你到现在还分不清楚轻重缓急?」这一番话把谈直却也给骂了进去,谈直却还欲说话,邵广晴却悄悄的拉住了他的袖子暗示他不要多言。
方更泪对谈直却的满脸不快之色当作没看见,当下指派工作,吩咐秦照准备板车疏散受伤的村民,谈直却、邵广晴负责举火烧屋,自己与荆天明则专门劝退村民。五人分头进行,要在时限之内,将黄家屯也烧成白地,好完成路枕浪所吩咐的坚壁清野的工作。
五人一旦分开,一道道的黑色浓烟伴随着熊熊火光顿时在四周升起。少数留恋不舍的村民,无论荆天明如何婉言相劝,依旧是执意不肯离去,眼睁睁的瞧着自己的故乡化为灰烬,哭得比先前还要凄惨十分。谈直却见状实在不忍,气得将手中火把抛掷在地一脚踩熄,口中大骂:「好嘛!敌人没来放火,自己人倒先来放火了,真是成何体统?」邵广晴一辈子都生活在所谓的「兄友弟恭、父慈子孝」之下,哪里看过人们哭得这样凄惶?手一软,再也抬不起来了。他垂下火炬询问道:「方兄弟,真的有这个必要吗?」
「怎么没有?」方更泪不为所动,一把抢过邵广晴手中火炬,道:「这都是一个多月以前就反覆议定的了,此时不烧,难道留给秦军渡河之后用吗?」说罢二话不说,走上前去将那些尚未起火的房子就给一一点着了。那些黄家屯中仅余的村民们见自己的房舍被火焰吞噬,这才死了心,开始渐渐离去,谈直却在一旁却是气得连一句话都不肯再跟方更泪说了。荆天明眼见儒、墨两家的年轻子弟形同决裂,正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却见刚刚走出村去的村民们气急败坏的跑了回来,口中大喊道:「快来啊!快来啊!」
五人急忙往村外不远处跑去,却见在黄河分支的一条小川上,一排竹筏正从对面不远处慢慢飘了回来。竹筏上散落的全是人头,在人头堆成的小山之中,却坐着一个簌簌发抖的村民,他的手上、脚上、怀里全都放满了其他被掳走的村民的头颅。竹筏在水流的带动之下,渐渐靠上了岸,村民中胆子小一点的人早已昏了过去,胆子大一些的或泪流满面、或大吐特吐,荆天明一脚踏进河水之中,伸手去扶那唯一活着回来的人,这时荆天明才看见原来竹筏正中的桅杆之上,还挂着一张绘有獠牙鬼面的布帆。
「你没事吧?」荆天明伸出手去,船上那人却不肯动。那人一把推开荆天明,死活不肯下船,只是紧抱怀中人头,伸脚乱踢,口中不断大喊道:「是我抽中了!是我抽中了!」
「他疯了。」邵广晴后退一步惊骇莫名的说道,秦照眼中含泪、双手激动的忍不住颤抖,谈直却上前一步轻轻拍了他一下,道:「好兄弟,让我来。」说着便抓住船上缆绳,使劲的将竹筏往岸上拖。荆天明将那唯一活着的村民交付与他的家人之后,便掘坑挖土打算安葬那些头颅,其余四人见状也齐来帮忙。一时之间,虽然谁都没有说出口,但他们心底都知道,河对岸的敌人有多么令人可畏,而他们即将所要面对又是一场多么艰难困苦的硬仗。
正当荆天明等人在外面忙乱、奔走之时,在黄家屯中一间人去楼空的房舍内,卫庄正在与白芊红派进桂陵城中的奸细谈话。虽然卫庄已不是第一次与这人碰头,但每次见到这人时,卫庄还是觉得难以置信,夏姬白芊红竟会派出一个年纪轻轻、全然不会武功,甚至于看起来手无缚鸡之力的人来桂陵城中当卧底。
紫语与卫庄说话时,依旧是眼神流转、笑语嫣然,「麻烦卫大人回去告诉白姑娘,地道战和火攻两种方略,路枕浪都已有万全的准备,看来是用不得了。」紫语偏过头去一想,又道:「喔,对了。墨家弟子苏北海与杜令飞已在桂陵的护城河底,插入了数千支竹钉。白姑娘恐需另作打算,方能安全渡河。」
「姑娘辛苦。」卫庄问道:「倒不知儒家那边有何动静?」
「卫大人过誉了。我不过是白姑娘身边的一个小丫鬟,您叫我紫语就是了。」紫语一笑脸上自然浮现出两个甜甜的酒窝,又道:「儒家那边嘛,倒没瞧出什么来,不过我相信只要他们一有动静,自然会有人告诉我的。」
卫庄心中虽然信不过眼前的少女,毕竟还是点了点头,「临行之际,你家白姑娘托我转告,听说近日颖川双侠高石然、马少嬅也来到桂陵城中,白姑娘说那马少嬅不足为惧,但对高石然这人却要多多提防、千万小心才是。」
「我记下了。」紫语听卫庄说话时,眼睛一直注意着窗外,却没有发现任何异状,没想到卫庄将话说完,忽然一声低喝道:「听够了吧?」纵身跃出,转眼便从屋外草丛抓了一人进来。原来卫庄早已留意到屋外有人,只是佯装不知,静待机会再杀他灭口。没想到此时一看,竟是一个怀抱婴儿的村妇。「你是谁?在这里作什么?」卫庄喝道。
「我……只是……回来拿个东西。」那村妇吓得脸色发白、瑟瑟发抖,她怀中的娃儿也放声大哭起来。卫庄一听恍然大悟原来是房子的主人,好巧不巧的选在此时回来。若眼前这人是个男子,无论他会不会武,既然撞见了自己与紫语碰面,卫庄定毫不留情,杀却了便是。但卫庄素来不愿轻易与女子动手,何况是个抱着初生婴儿的寻常妇人,此时脸上不禁面露难色。紫语瞧卫庄脸上神色,已猜出大半分,正想说话时却听见屋外不远处有人正喊着自己的名字,那婴儿的啼哭声也越来越大,便急对卫庄说道:「卫大人您快走,这儿交给我便是。」卫庄本想紫语也是个不会武功的人,留下她一人,叫她如何善后?正想将心一横破例杀了这对母子,紫语却在他背上使劲一推,低声唤道:「快走、快走,再不走就来不及了。」卫庄耳听得窗外的寻人声越来越近,而且来的不是别人,正是他的师侄荆天明,二话不说,立即转身夺后门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