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女儿为您调制的药。」端木蓉探手从右边袖子中,拿出两只药瓶,也不递给端木敬德,只是放在自己身前地上,「爹吃了之后,老毛病自然会好。」
「我没有你这种女儿。」
「女儿这次来,并没有别的希冀。」端木蓉道:「只是想在离开桂陵城之前,来看爹最后一眼。」赵楠阳、盖聂等人听说端木蓉竟然要走,都是大吃一惊。赵楠阳刚才得知神医端木蓉竟是端木敬德之女,心中虽感诧异,倒也还略感安慰,至少将来与秦军对战之时,尚能倚着儒家掌教得到神医相助,此时听端木蓉立时便要离去,心中实在希望这位老爷子能够说几句话将她留下。
端木敬德沉默良久,那一瞬间,荆天明突然觉得在大堂上居中而坐的不是赫赫然的儒家掌教,只是一个颤巍巍的老人。
距离上一次看见自己的这个亲生女儿,已有十余年。端木敬德此刻乍见亲女,依稀还能看出她小时候顽皮淘气,向自己撒娇的模样。但这个女儿不守家规、不遵妇道、擅自出走,莫说与陌生男子同处一室了,连死人尸首都敢动手,她种种行径众人皆知,妇人应有之名节荡然无存,有等于没有。端木敬德也不回避端木蓉的目光,但从他口中吐出来的还是那句话,「我没有你这种女儿。」
「今日一晤,即是永别。」端木蓉似乎知道父亲来来回回就是这一句话似的,双膝跪地,说道:「女儿这就拜别父亲。」说罢便向居中而坐的端木敬德恭敬的磕了三个头,磕完后也不等父亲叫自己起来,也不理会在场众人的目光,一理裙摆,便站起身来。
「师弟,我们走吧。」端木蓉转身叫过毛裘,在众人的目送中走出花厅,突然像是想起什么似的停下了脚步,又回头对端木敬德说道:「爹!自我娘死后,一直是二娘、三娘在照顾您,」端木蓉一指在弟子群中排在第三的邵广晴,又道:「众多子女之中,爹最喜欢、也一直带在身边的就是广晴。广晴虽是庶出,但温文儒雅深得您心。您为显得自己至公,要广晴姓三娘的姓,那也由得您。但二娘、三娘照顾您生活起居数十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另外几个弟弟妹妹,有的爹嫌他粗鄙、有的爹嫌他愚笨,至于妹妹们,爹总认为她们生来便是外人。什么『女子无才便是德』、什么『从父、从夫、从子』,真是笑话!」
端木蓉顿得一顿,续道:「我今日本不想说这些话,只是二娘、三娘还有那些弟妹们,如今深陷鬼谷白芊红之手。我知道爹老讲究什么不修身不能齐家、不齐家不能治国平天下。但为了天下、为了国,爹倒宁愿家破人亡!嘿,真是以子之矛、攻子之盾啊。总而言之,我提醒爹一句话,二娘、三娘还有诸位弟弟妹妹们,爹应该想方设法的把他们平安接回来,不能依您的道理将他们牺牲算了。要知道在有些人的心中,家远比国大,远比天下更重要。」端木蓉说到最后两句时,语重心长的直视自己父亲严峻的目光,丝毫没有退让,说完后再不回头,拉着毛裘,不疾不徐的去了。
端木敬德听了端木蓉这番大逆不道的言语,气得面目通红、五官错位。他大声吩咐道:「刘毕!把地上那两瓶药给我拿出去扔了。」刘毕不敢有违,连忙捡起地上药瓶,「是。师父。」
「还有宽文。宽文进来。」端木敬德缓得一口气,说话已不带激动。杨宽文在门外听得师父叫唤,连忙入内。「宽文啊。」端木敬德还是一派为人师表的口气说道:「男儿膝下有黄金,除了天地君亲师之外,怎可任意对他人下跪?你跟为师这么多年,难道连这浅薄的道理都做不到?」
「师父……师父……我,」杨宽文本想辩解,但见老爷子双手气得微微颤抖,赶紧跪下说道:「是弟子错了。任凭师父责罚。」
「那好。」端木敬德道:「从现在起,我将你逐出门墙,你不再是儒家弟子了。」「师——父——」杨宽文哀嚎一声,倒在地上,连连叩首道:「请师父原谅、请师父原谅。」戚戒浊、邵广晴等弟子见大师兄哭得凄惨,都想要劝,邵广晴嗫嚅半天,一句求情的话毕竟是未能出口。
「师父。」刘毕上前一步,跟着跪下,「大师兄虽是向那端木蓉下跪,却不是对端木蓉跪的啊!」「哦?」端木敬德听了刘毕这话,眉毛一挑,问道:「此话怎讲?」刘毕诚恳的说道:「师父,大师兄之所以向那端木蓉下跪,众人皆知乃是出自於对师父的一片景仰慈敬之心,受礼的人虽是那端木蓉,但在大师兄心中拜的却是师父啊。」
荆天明站在盖聂身后,耳听得刘毕左一句那端木蓉、右一句那端木蓉,仿佛刘毕从小到大并不认识那位端木姑姑,只是在形容一位陌生女子,心中感到非常不是滋味。端木敬德却「嗯」的一声,说道:「不格物不能致知,不致知焉能行履。刘毕说得有理。既如此,逐出门墙也就罢了,但不能不罚。宽文罚你至官廨外戒律牌旁,站上三天三夜。你可认罚?」杨宽文听得能重返师门,如释重负,当即说道:「弟子领罚。」
「那好。」端木敬德站起身来,对厅上众人微微拱手说道:「没想到让诸位见笑了。」赵楠阳、盖聂、高石然等人哪里敢说什么,只是慌忙起身。「人年纪大,就是不行了。」端木敬德感叹道:「老朽身体不适,无法稍陪诸位,今日之事只好等到来日再议了。还请诸位多多原谅。」说罢便转身抛下众人,步履蹒跚的独自走进内室去了。
众人辞出来后皆有恍惚之感,也不互道离别便各自散去。荆天明正犹疑着是否应与盖聂同行,高石然却叫住了他,道:「小兄弟,你可知道墨家军现在何处?」荆天明回答:「是有听说路大钜子等人这几日皆在田头上,但详细情形便不清楚了。」
「既如此,」高石然问:「能否请荆兄弟为在下领路?我心中有些事放不下,想过去瞧瞧。」荆天明撇过头去微询盖聂意见,只见盖聂无声的颔首作意,荆天明便一路领了高石然往桂陵城外十里屯、黄家屯方向而去。荆天明、高石然方才在官廨,亲眼目睹了端木父女两人虽则生离实是死别的过程,心中各自有事压着。一路行去,倒是沉默多攀谈少。
此时盛夏已尽,离城越远,乡野的景色也越加丰富起来。连绵阡陌上头东一丛、西一丛黄澄澄的稻谷待收,析凤之风卷着谷香味扑面而来,高石然终于叹了口气说道:「小兄弟,我真羡慕你。」
「啊?」荆天明听高石然没来由的说了这么一句,有些错愕。
「你年纪轻、阅历少,应该没什么心事吧?」高石然说道。「这……」高石然没见到荆天明脸上苦笑的表情,顿了一下,又道:「比方说,刚才神医端木蓉与端木老爷子的事情,你怎么看?」
「这嘛……」荆天明迟疑了一下,还是没答话。「你不用担心。想说什么就说什么。我保证,今天这些话绝不会让你我之外的任何人知道。」高石然仿佛知道荆天明的顾虑,如此说道。
「我觉得是端木老爷子不对。」荆天明索性一吐为快,「无论端木姑姑有什么错?毕竟是他的亲生女儿,让她见上一面、说几句关心的话,又有何妨?何必拒她於千里之外?」
「是吗?你这样想?」高石然问道。
「嗯。」荆天明伸脚踢了一下路上的小石子,「我跟端木姑姑认识很久了,她脾气虽怪,却不是个坏人。」
「是——吗?」高石然又叹了口气,「我倒可以理解端木掌教的心事。我自己的亲生女儿,她……三岁的时候就被仇人带走,从此音讯全无。虽说我认为她早已经死了,但少嬅却坚持女儿还活着。我常常想若是她真的还活在世上,却变成了一个品德不端、邪正不分的人回来相见,那我到底该不该认她呢?……或许,……或许还是端木老爷子做得对吧?」荆天明听了高石然打从心底说出来的这番话,突然理解了为什么打从第一次见到颖川双侠起,直到现在从没能在马少嬅的脸上见过一丝笑容的原因。面对高石然的沉默,荆天明也只能以沉默相对。两人走着走着,高石然突然也学荆天明伸脚踢开路上的小石子,微笑着说道:「那都是过去的事了。庸人自扰……庸人自扰。」
但有时候事情偏偏就是这样,越是想忘的事越是挥之不去,越是不想忘的事情反倒消逝得越快。谁都不曾发现,卫庄就躲在桂陵城门口附近一处民宅的阴影之中,目送着端木蓉离去。
「师姐,」毛裘与端木蓉两人一人骑着一头花驴并辔而行,漫步出城,「你还没说我们要去哪?」端木蓉道:「我已下定决心,要去找一个能传我衣钵的人。」「喔。」毛裘隔了片刻,有点儿不解的问道:「那为什么不传给荆兄弟呢?师姐不是还满喜欢他的吗?」
「跟喜不喜欢无关。」端木蓉摇头回道:「总之,我不在桂陵城找。」「为什么?」毛裘又问:「我看最近有很多厉害的人物都到桂陵来了呢。」
「这些人都是来打仗的,十个里面倒要死九个半。」若是不认识端木蓉的人,难免会觉得这女子说起话来有些冷血,「剩下那半个这次不死,下次还是会去送死,教会了他焉能将我的医术流传到后世?」端木蓉伸手拍了拍驴背上颠来颠去的包袱,说道:「我的《素问》一千年、不!甚至是两千年之后,都会有人读的。」
卫庄眼见着端木蓉离去的背影被城墙挡住,下意识的又换了个位置,瞥眼间却看见除了自己之外,城墙上还有一人极其专注的也在目送端木蓉离去。那人只手按剑,正是自己的师兄盖聂。卫庄轻叹一声,又将目光移回那离城越来越远、越来越远的青衣女子身上,直到再也瞧不见为止。在这一次送别之中,卫庄知道盖聂是瞧不见自己的,但卫庄不知道的却是,在他离开之后,盖聂一人还独自在城墙上伫立了良久良久、良久良久。
随着荆天明、高石然越走越近,远处田埂上的人影也逐渐清晰起来。墨家钜子路枕浪带着弟子方更泪、秦照二人,正挥汗如雨的亲自跟黄家屯的农民们一齐采收稻谷。几人身上的黑色短打本就褴褛,再和上了田土、稻秆与草渣等物,远远瞧去,荆天明竟分不出几十个人中,哪个是真正的乡民?哪个又是墨家钜子路枕浪?
「原来是高兄。还有小兄弟也来了。」倒是路枕浪先瞧见了高、荆二人,停了镰刀、直起腰来开朗的道。「路先生,别来无恙?」高石然也报以微笑,竖起拇指赞叹道:「曾几何时,路先生改行作了农夫?这一手镰刀功夫可使得不错啊。」
「高兄这话儿说到小弟心坎里了。」路枕浪哈哈一笑,将脚从田里拔了出来,却是连双鞋也没穿,「我倒想作农夫呢,等哪一天天下太平、没有战争了,我定然专心种田去。」路枕浪说得那么自然,使得荆天明不由自主的眺望了一番四周开阔的田园。
「大伙儿都休息一下!」路枕浪挥手冲着田里头工作的人叫道。「吆!」众人齐声吆喝了一声,纷纷离了田土,来至田边的瓜棚下稍作休憩。路枕浪的弟子中秦照年纪最轻,每个上来休息的人秦照都一一用葫芦瓢递上解渴的物品,待到所有人都喝过了,秦照这才也递了一瓢给路枕浪。荆天明定睛一看,勺子里不过是普通的白水罢了,路枕浪却喝得香甜。看着路枕浪的脸,荆天明不知为何,突然想起方才在官廨儒家弟子递给盖聂的那碗香茶来。
「高兄找我有事?」路枕浪咽下勺中最后一口水后问道。见高石然无声的点头,路枕浪便简洁的交代方更泪、秦照二人道:「还是老样子。谷子、稻秆分开,谷子不食不籴、稻秆完全晾干。收拾完便早些种上豆子。」说罢便邀请高石然、荆天明随他同行,往黄家屯村落而去。
「高兄忧心很重啊。」路枕浪边走边把玩着手里短棒问道。「是啊。」高石然一入村庄田舍之间,便仔细观察这几日墨家军停留此处的原因。只见苏北海混在年迈的老人妇女之间,有说有笑的正劈着一堆放倒的大毛竹制作竹钉;而年轻英挺的墨家弟子花升将、杜令飞则与自己年纪相仿的农民们一同掷石为戏。杜令飞身前划地为格,格分斜、中、前、右四位,乡勇们五人一组,齐听花升将口令。花升将大喊一声「斜!」,便有五人并步向前,投掷手中石块,杜令飞在一旁教导乡民掷石之法,不求力大迅捷,但求五人手中石块同时落在「斜」格之内。若是成功,乡民们便欢欣鼓噪、拍手叫好起来。
荆天明一眼便望出站在花升将身后那人正是自己的好兄弟项羽。项羽身畔还有一人极为眼熟,却是那日帮自己补衣的美貌女子紫语。两人正极为相熟似的攀谈着。项羽见荆天明来到,又不停的打量自己跟紫语,不禁有些腼腆起来,但还是带着紫语一块儿走来与许久未见的高石然寒暄。三人聊过几句,高石然瞧着紫语说道:「这位姑娘,仿佛不是当时那位吧。」荆天明知高石然说的乃是高月,忙回道:「不是、不是,这紫语姑娘是……是我另一个……朋友。」项羽听荆天明竟然也识得紫语,略感诧异,紫语微微一笑,并不分说。
「训练乡勇?有用吗?」高石然待到路枕浪巡视一番,复又站定,这才开口。「怎么没有?」路枕浪纵观全局,缓缓说道:「子墨子言,坐守围城有十四个条件。城墙高厚、濠池宽广、粮草足三月以上、百姓安乐、父母之坟俱在城中、山林草泽饶足,这几点桂陵城都相当符合。」高石然犹疑的看着那些喧闹的乡民,又道:「这些人……真的能打仗?」
「没有要他们打仗。是要他们守城。」路枕浪道:「高兄刚才从端木老爷子那里来的吧?端木老爷子到现在都没想通,我们要的是守城,而不是打仗。自己的家园要自己人来守,乡民们参与或有致胜的把握,但若连自己人都不肯守,那便必输无疑了。」
「作兄弟的今日来到不为了这个。」高石然点头说道:「听说路兄在那日英雄会上,与鬼谷秋客柳带媚交上了手。」
「鬼谷四魈。」路枕浪的声音第一次听起来有些滞怠,「绝非易与之辈啊。」「尤其是那夏姬白芊红,令人可畏啊。」高石然停了一下又道:「兄弟跟四魈中的春老有些过节,故已打听过一些四魈的端底。路兄可知那白芊红的来历吗?」路枕浪听高石然这么说,眼前一亮。荆天明、项羽和紫语三人也都极为专注的听高石然继续说下去。
「诸位可曾听说过春秋(实为战国)魏惠王时,孙膑与庞涓的故事吗?」高石然叹了口气问道。项羽这些年来立志习学兵法,焉能不知这两位用兵如神的前辈?当下点头说道,「高大侠说的是庞涓深忌其师弟孙膑才智,设计刑刖其足,后为孙膑万箭逼迫自刎於马陵道的故事吗?」高石然道:「正是。」项羽不解的问道:「这故事脍炙人口,但不知与那白芊红有何关系?」「唉。」高石然续道:「夏姬白芊红正是他们的后人。」项羽「啊」的一声叫了出来,猜道:「莫非这白芊红是孙膑的后代吗?」
「不!那白芊红乃是庞涓的子孙。」高石然道:「想那庞涓自刎于马陵道后,遗下一子一女。庞氏深恐其子步上丈夫后尘,又不舍使其家道断绝,便留下遗命,庞涓所留下的兵法神书此后传女不传子,代代由家中长女相继。这也就是白芊红虽是庞涓嫡系子孙,却为何不姓庞的缘故了。」高石然盯着项羽问道:「小兄弟可知这孙膑与庞涓第一次战场相遇,是在何处?」项羽苦苦思索了一下,答道:「应是在齐威王二十六年,齐军为解赵国之急,出兵攻打魏都大梁,史称围魏救赵。」高石然续问道:「没错!那么小兄弟可知齐魏两军于此役中在何处血战一场?」
「是在桂陵!」项羽以拳击手惊叫出声,「便是在这儿!桂陵城!」「是啊。」高石然又叹了口气,「这你们就明白了吧。白芊红此次说是为秦国效力,实则是为前人雪耻而来。她会以什么手段相抗?令人堪虑啊。」众人听高石然说完皆是面面相觑,连路枕浪都为之动容。众人想起那日英雄大会,秋客柳带媚不过替白芊红转告一句话,路枕浪便不得不放柳带媚安然离去,都觉得虽还不曾见过白芊红本人,却都感到步步皆在她的计算之中。
之后,荆天明自告奋勇和项羽、紫语一块儿留下,共同进行墨家军的防御工事。高石然却在离去之前,轻声附在路枕浪耳边说道:「依我看来,白芊红派来的奸细绝不止柳带媚一人,如今三教九流之徒聚于桂陵,路兄要小心加上小心啊。」
第六章 鬼谷四魈
卫庄那夜离开了桂陵城,一路上脑海中尽是端木蓉远走的模样,想那背影何等潇洒飘逸,继而又念及盖聂站在墙上的形单影只,心中阵阵百感交集:「不料我师兄弟隔了这许多年,又爱上同一位女子。偏偏这女子无意男女情事,竟是谁也不爱。」心中既觉枉然,又感可笑,明明是迎着亮月清风行走,却觉得眼前道路没完没了的萧索。
在翻来覆去的思索之间,渐渐行到无人之境,至此已将桂陵城遥遥抛弃在后。在这穷乡僻壤之处,卫庄见道旁立着一人一马,当下收摄心神走了过去。那肥马生得壮健抖擞,马背上披有黑色亮皮马鞍,鞍上挂着一小袋干粮、一只牛皮水袋,一会儿踢踢地上泥沙、一会儿又昂首喷气显是极为不耐;相较之下,那牵马之人却泥塑也似的伫立不动,只把个两眼紧盯住卫庄。
卫庄走近那汉子,注意到对方颈侧刺有一青色图案,约莫是半个巴掌大的獠牙鬼面。那汉子朝卫庄微微颔首,一声不吭的将手中缰绳交给了卫庄。卫庄更不打话,翻身上马,提缰急驰。方跑过一个时辰,跨下骏马刚有些喘,路旁已见另外一人一马静候相待。这人见卫庄来到,将右手袖子高高卷起,露出上臂的鬼面青纹,向卫庄抱拳致意。卫庄微微一笑,也不多问,立时便换了坐骑继续朝濮阳城的方向赶路。沿途避过村落小镇,专拣穿林靠野的小径而行,皆是每隔一个时辰便有人接应。那些牵马之人有的看似平凡无奇,浑然寻常百姓模样;也有满脸横肉、神态惫懒宛如恶棍地痞者;更有些人看来气派不俗,竟似名门弟子。这些人老少雅俗,各不相同,看似彼此全无干系,却都在身上某处纹有一模一样的獠牙鬼面纹路。
卫庄一路上连换坐骑,彻夜不息的全速飞驰,终于在清晨的微光中来到了黄河之畔。甫一下马,就见一个梢公头戴斗笠,用力将皮筏推落河中。那梢公跳上皮筏,摘下斗笠朝卫庄哈腰躬身请他上船。斗笠之下是一个天生的光头,光头之上赫然又是一张青面獠牙的鬼脸黥纹。
卫庄舍马登船,那皮筏载了两人吃水极深,黄河水流又急,但控在那光头梢公手中却是平稳异常,那梢公一篙撑去皮筏登行得有一引之遥。想来那梢公若非天生神力,便是身上附有上乘内功。卫庄见他掌舵行船之间呼吸不乱,心中暗自想道:「不意鬼谷门中,随便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弟子便有如许身手。倒是不得不防。」
如此又复弃舟换马,待卫庄抵达濮阳城时已是隔日晌午时分。两名鬼谷弟子早已在城外等候多时,见卫庄来到,各把左掌向外一翻,露出掌心上鬼面图腾,也不说话,便领着卫庄勒转马头,向濮阳城西秦军驻扎之处而去。
偌大旷野之中,数千营帐齐整密布,巾旗若林在风中打得劈啪作响。帐前空地设有一座五尺高台,左右两端各插一面黑色大旗,左首旗面上绣着秦军火焰图腾,右首旗面则绘着一张极大的青色鬼面。高台底下黑压压的一片如海,竟是数以万计的兵卒,身穿黑色铁甲,在两名秦国将领带队之下面朝高台而立。此时灼日当空,艳阳赤辣辣的泼将般洒下,把一片黄土大地烤得热气蒸腾,放眼望去,唯见千万铁甲射出点点耀眼白光,却无有半丝声息。
两名鬼谷弟子将卫庄领至军队和营帐之间,其中一人牵了卫庄的马匹悄然退下,另一人向卫庄拱手低声说道:「卫大人一路辛苦,我家白姑娘今日首次校阅点兵,还请卫大人先在帅帐中稍事休息,」说着便指向一座门外垂挂着紫色纱帘的营帐,又道:「待得事毕之后,白姑娘必然亲来拜谢。卫大人若有什么需要,尽管向我吩咐便是。」
卫庄点点头,望着校场中宛若一根根石柱般挺立不动的士兵们,低声问道:「他们这样站多久了?」那鬼谷弟子微微一笑,答道:「也没多久,约莫两、三个时辰罢了。」卫庄愕然心想:「这秦军虽训练精良,骁勇能战,毕竟比不得能武之人,穿上这身铁甲在大太阳底下站上三个时辰,身不能动、气不得散,若无内功基底,只怕便要暑气攻心了。」才正想着,就听得一记金甲撞地之声打破全场静寂,显然东首有一名士兵昏厥倒地。周围的兵士们略显骚动,有的忍不住觑眼偷瞧,有的似欲开口说话,他们各个早已被烤得头昏脑胀,几欲作呕,但不闻上令,也就没有一个人胆敢稍作动弹,更别说走过去将那名倒地的士兵扶到一旁了。
隔不多时,又有五、六人纷纷不支倒下,少数士兵们渐渐显得浮躁,便连那站在最前方的两名将领,也不由得皱起眉头。要知道他们既身为将军,随着秦国版图的扩张早已是征战连连,如今眼看只剩齐国一隅,已是领兵吞并天下的最后一战,孰料秦王径行歪径,和江湖之流交结,非但把百万精兵赋予鬼谷统帅,就连他们二人都得听令於人。其中一人性子粗鲁,虽是站着口不能言,却早已忍不住在胸中开骂:「这些江湖中人只会打架,不会打仗,更且听说这次要带兵的不过是个女流之辈,哪能有什么能耐?既要校阅点兵却又迟到个大半日,大王此举真是差矣!」另外一个却细细想着:「时距战事已为不远,当此之时,统军之道应以鼓勇士气为先,或蓄精养锐、或操练兵卒,如此白白耗伤兵士体力,消殆军气,简直胡来。据闻那女子貌美过人,莫不成大王色欲熏心,一时被谗言所惑吗?」
卫庄见这两名带头的将军面带怒色,心下也自狐疑,正要问问身旁的鬼谷弟子,那人却自己先开了口,道:「我家白姑娘说,此番与齐国一役,对方既有墨家钜子路枕浪率众守城,要比拼的便不是武力,而是一场耐力赛了。这些秦军智勇双全,惜乎耐力不足,得多加调教调教才是。」说着淡淡一笑,转头往大军后方瞧去,喜道:「啊,柳先生和鱼老爷子到啦。」
卫庄循声望去,果见百名鬼谷人士正穿越万军而来,陆陆续续在点将台下分立两旁。秋客柳带媚带着一张苦脸,只身晃在万军之中,竟如入无人之境般张狂。至高台还有丈许,柳带媚陡然抽出九龙冥鞭,如龙窜海的朝高台右首扫去,底下秦兵还来不及看清那条长鞭是如何卷上了旗杆,柳带媚已稳稳的踏在点将台上,正愁眉苦脸的将鞭子抖绕回手,挂至腰间。卫庄暗暗点头,心想:「九龙冥鞭疾劲带柔,软中又兼得刚猛狠辣,果然名不虚传。」
继秋客之后,春老鱼冉又是不同。那鱼冉在六名鬼谷弟子的簇拥之下,气派雍容的骑马而来。六十来岁年纪,身披缀金蟒纹青缎袍,须长及腰,头发花白,一张脸上虽是布满了刀刻似的深深皱褶,却又生得异常高大,肩宽体厚,精神健朗的全无半点老态。他虽为鬼谷四魈之首,却无丝毫江湖气息,尤其神情和蔼可亲,两眼微眯的显得无比祥和,俨然便是一位邻居老人模样,实与鬼谷神秘诡谲的形象传闻大相径庭。春老鱼冉来至之后,卫庄便翘首眺目等待四魈中的冬僮束百雨出现,那束百雨近年来以一手绝伦的暗器功夫,在江湖上闯下好大名头,但其行踪飘忽不定,连卫庄这等人物都不曾识其庐山真面目。
但春老身后,已无扎眼人物再行出现,跟着四魈而来的鬼谷弟子纷纷在点将台下立定。卫庄正自纳罕之时,身旁那名鬼谷弟子却忽然拱手一笑,道:「卫大人,少陪了。」说完纵身腾起施展轻功,三踏一转之间便到了春老身畔,与春老双双轻腾跃上高台,与柳带媚齐肩并立,环顾四方。
卫庄至此方才大悟,原来刚才那名布衣简洁宛若仆僮的鬼谷年轻弟子,便是冬僮束百雨。卫庄此刻心中之惊,更甚于初见春老之时。那人一路上为自己牵马随行甚是恭敬,又听他尊称春老为「鱼老爷子」、秋客为「柳先生」,卫庄只道他是春夏秋冬的亲信下仆,不曾有任何提防,岂料他竟是鬼谷四魈之一?方才若是束百雨在身后暗施暗器,此刻自己这条命恐怕已然不在了。
卫庄正自惊疑不定之时,忽听得马蹄哒哒、车轮辘辘滚动之声。万军之中,一辆单驾马车突兀而来,车前四马高大剽肥、通体发亮,浑身漆黑全无杂色。车驾两旁各有一只以黄金点缀的展翅凤凰,两只凤凰之间唯有一人,手执缰绳,傲然前视,正是校场上人人等待已久的夏姬白芊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