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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羊御点点头,忽然显得很温柔地回答道:“是呀,师妹,我终于帮你报仇啦。你自小无父无母,在神都山上由师父将你带大,你对他向来敬爱得如同自己的爹一般,可他却总是较为疼爱小师妹,让你好生寂寞。”

乌断的眼神,从极黑极深的树林深处,缓缓移向月光所照耀的地方,口中说道:“我不寂寞,我有大师兄陪我。”

公羊御又说道:“是呀,我虽然怕你,却还是处处照顾你、疼你、陪你玩耍、逗你开心,我本来是想,这辈子哪里也不去,就要这么和你一起在山上,快快乐乐地过下去。”

乌断点点头,淡淡说道:“可是有一天你却忽然抛下了我,不告而别。”

公羊御叹口气,“你定然听了师父的话,只当我是背叛师门了。你却不知道,当时师父他老人家已经发现我们两人的事,是他要我离开的。我为了听师父的话,连跟你道别都不成,只能连夜下山离开,我只道师父他老人家定然是为你好,谁知过没多久,便听说师父也将你赶下山,逐出师门了。

那时候我经常想,你年纪轻轻的一个漂亮姑娘,从小在山里头长大,什么人事也不知,却要从此无依无靠地在江湖上流浪,定然要教许多坏人给欺负。我本想去找你,偏偏那时候,身边有许多事情给耽搁了,等到我终于能够去找你的时候,你却已然下落不明。我花了好久的时间,才终于探查出来,原来你竟流落到北方大漠,和那些匈奴人在一块儿。我立刻便差人送信给你,师妹,我的信,你可收到了?”

乌断低下头,望着自己两手捧了许久的锦套,回答:“收到了。你要我拿一把冷月霜刀,此年此月,此时此刻,在这里和你会面。”

公羊御深吸一口气,放下手中羽扇,勉强按捺兴奋之意,轻声问道:“那把刀,你可带来了?”

乌断点点头,抬起脸,双手捧着锦套往公羊御跨出一步,公羊御却本能地立刻后退一步,乌断面无表情地停下脚步,望着公羊御,接着蹲下身来,将手里的东西放在地上,打开锦套,月光下,一把弯刀赫然出现在众人眼前。

荆天明听见身旁的项羽呼吸加快,伸手按住项羽,示意他千万别轻举妄动。

公羊御两眼放光,盯着地上宝刀,颤声问道:“这就是冷月霜刀?”

乌断缓缓站起身来,说道:“这就是冷月霜刀。你要我带来,我便带来了。”

然而乌断不往后退开,公羊御怎么也不敢上前拿刀。他迫不及待地看看地上宝刀,又抬头看看乌断,饶是他心机狡猾,也顿时不知该如何是好。

此时此刻,夜晚的森林里静得没有一点声音,众人目光皆落在地上一把弯刀,唯独乌断看也不看一眼,抬头望着天上明月,忽然问:“师兄,我漂亮吗?”

公羊御搞不懂乌断怎么会没头没脑地问起这个,随口答道:“师妹当然漂亮。”两眼却还是紧盯着冷月霜刀。

乌断眯起双眼,说道:“可我如今这张脸,却是人人见了都怕。”

高月心想:“人家是怕你乱下毒,可跟你那张脸没什么干系。”

乌断又问:“师兄,我是不是变了?”

公羊御渐感不耐,勉强按捺地回答:“人都是会变的。”

乌断又说道:“我从小爱哭爱笑,哭的时候总是师兄逗我笑,笑的时候又老是被师兄给弄哭。”

高月心想:“原来这两人是老相好。”却不知公羊御越听越是冷汗直流,他勉强笑着说道:“是呀,师妹从前可爱极了。”

高月又想:“嘿,原来这女人并非生来一张死人脸,不知为什么现在却变得这么鬼气森森?”

乌断依旧望着天上明月,仿佛那月亮里头,藏着很久以前的往事。

“师兄,我不知道你当年究竟是为什么不告而别。我更不知道你和师父,到底谁说的才是真话。总之你抛下了我,不过就是因为听了师父的话;师父也抛下了我,不过就是为了想从此闭关。可你和师父都不知道,那是我已经怀了你的孩子,人海茫茫,肚子一天比一天大,我却无处可去。

我碰到的男人,都对我坏;碰到的女人,都说我坏。我想,这世界如果容不下我,又怎么容得下我的孩子?于是我对自己下药,硬生生打掉怀胎五个多月的身孕,流了好多好多血,我把那五个月大的一团肉,埋在一条小溪边,眼看自己就要断气,我只好又对自己下药,这才终于勉强保住一条命,但从此不能开心,不能难过,不能有一丁点儿的情绪激动,我身上的血,得要永远这样慢慢地流,毒素才不会继续扩散。”

乌断说完这些话便暂时安静下来,维持仰头看天的姿势不动。她那张白皙的脸上还是没有一丝表情。高月却听得鼻子一酸,两眼发红。

“原来这女人和我很像。”高月想着:“没爹没娘,遭人唾弃,天下之大却无家可归。”高月心里难过,根本忘记人家当年曾经害得她身中剧毒,差点连命都没了。

这时候,荆天明忽然悄悄伸出一支手,握住了高月的手。高月心头一暖,想道:“对啦,我已经有了臭包子,以后再也不寂寞了,可是她却什么也没有。这个乌断尽管可怕又可恶,遭遇却比我可怜多了。她那山羊胡子师兄分明是在骗她,难道她真看不出来?”

公羊御听完乌断这席话,一时间无言以对,好不容易才勉强开口说道:“师妹,你相信我,我真的什么也不知道,我要是知道了,师父就是打死我,我也绝对不会离开你。”

乌断淡淡说道:“我从来没有不相信师兄,但师兄却显然不相信我。师兄,如果你是真心对我好,又何必怕我?如果我真的有心要害你,你老早便没命了。”

说到这里,她才终于看向公羊御,“冷月霜刀在这儿,你拿走吧。”接着一步一步往后退,一直退,退到了小破庙门口,这才停住脚步。

她的身子一半面朝外头站在月光下,一半背对着破庙,隐没在黑暗中,留下那把冷月霜刀在草地上,隐隐反射所有人的欲望。

项羽看了心痒难搔,差点就忍不住要冲上去拿刀,但眼见公羊御如此忌惮月神乌断,心中盘算:“看来这女人比公羊御还要难对付,我还是等公羊御先拿了宝刀之后,再想办法从他手中抢过来。”于是勉强忍耐,睁大眼睛观察公羊御的动静。

公羊御面对着地上宝刀,犹豫了好一阵子,终于鼓起勇气,走上前去,弯身正要拾起冷月霜刀,却忽然一扬手,手中羽扇射出一道精光便往乌断而去,高月忍不住惊叫出声,荆天明却早已将银链向外一抖,青霜剑直射而出,一记脆响,挡下暗器,紧接着长剑一抖,瞬间又将暗器反弹回去,便听得公羊御惨叫一声,站在原地,手里拿着冷月霜刀,脖子上却插了一把短剑,他瞪大眼睛仿佛还搞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膝盖一软跌跪在地,想要发出点什么声音,却从此断了气。

项羽立刻跑过去,正想从公羊御手中摘下宝刀,却被荆天明拦住,低声警告:“小心有毒。”项羽这才有所警觉,连忙又缩回手。

高月站在一旁,也不管那公羊御已经死了,照样指着人家的鼻子破口大骂:“你这个家伙好没良心!你师妹对你这么好,居然恩将仇报!”骂到这里,荆天明忽然伸手按住高月的肩膀。

高月闭上嘴巴,回头看去,只见月神乌断,正从小破庙门口缓缓走上前来。

荆天明三人之前受了公羊御的影响,这时候,都不知不觉,随着乌断的往前而后退。

乌断仿佛完全没有看见荆天明三人似的,慢慢走到跪在地上的公羊御面前,站住脚,怔怔望着公羊御的脸,她那双原本无神的目光,开始缓缓凝聚起来,终于显得有了生气,然而眼神却是无限悲哀,好不容易才终于开口轻声问道:“为什么?师兄,为什么要杀我?”

接着又安静下来,温柔凝视了公羊御许久。她左手取下公羊御手中宝刀,右手轻轻抬起,张开手掌,只见几许白色粉末自她掌心飘下,落在宝刀上。

乌断低头望着宝刀,那张姣好的面容泛起一抹寂寞微笑,悠悠说道:“我等了好多年,本以为从今而后,便能与你长相厮守了。师兄,既然你这么想要这把刀,我便让它陪着你吧。”

说完嘴角流出一道鲜血,两行清泪自她双眼缓缓落下,,滴在宝刀上,白色粉末瞬间遇水溶化,发出滋滋声音,冒起一阵极为刺鼻的青烟,遮盖了乌断那张惨白的脸,没过多久,冷月霜刀便从中一分为二,断成两截,当啷一声落在地上。

荆天明三人不料有此变化,只能眼睁睁、目瞪口呆地看着他们追了半年的宝刀,就这么在乌断手中毁于一旦。

青烟消散之后,乌断的脸也再度恢复成双眼无神、面无表情的模样,唯有嘴角的鲜血和脸上两道泪水的残痕能够看出她曾有过的情感。公羊御依旧跪在地上,月神乌断却不再看他一眼,她抛下了手中半截宝刀,踏着月光,转过身,头也不回地走入了黑暗的树林深处。

荆天明三人站在原地,面对三具尸体,一时间谁也不知该说什么,愣了半晌,渐渐回过神来,项羽开始对着地上那把已然被毁的宝刀气得大吼大叫,朝树干又是踢又是搥。

荆天明走向贲育,解开他身上的穴道,问道:“贲大侠,能走吗?”贲育点点头,却一时坐着不动。

高月喃喃说道:“在这世上最教人难过的,不是死了,不是病了,不是得不到自己想要的名声和地位,而是让自己的至爱之人给抛弃背叛。”说着走向前去,拾起地上半截冷月霜刀,项羽看了骂道:“都变成废物了,还拿它干嘛?”

高月朝乌断离去的方向望了一眼,只觉得心里空落落的,像是被人挖了个洞似的,她轻声说道:“留下来做个纪念。”

项羽又骂:“纪念个屁!把东西放下!女孩子家,净会干些莫名其妙的事!”

这一骂,反倒骂走了高月心底的忧愁,她一瞪眼,转头回道:“要你管?!我是看这刀柄漂亮,想要留着把玩,反正你又不要了,给我有什么关系?”

荆天明和项羽听了凑过去一瞧,这才发现,冷月霜刀的刀柄比起一般的还要长很多,雕工精美,边缘刻有许多小孔,末端则是镂空的,里面有一颗小铜珠。

高月拿着刀柄轻轻一挥,刀柄便发出既像笛子又像风铃般的好听声响,项羽呸了一声,摆手说道:“原来不过是个会唱歌的刀柄,这有什么稀奇?给你给你!”

坐在一旁沉默许久的贲育,这时却忽然开口说道:“匈奴人有个传言,说这把刀是活的。看来这传说便和这刀柄有关。据说,当年空海大师铸造这把宝刀,原本是要送给一位中原挚友,空海大师深信,天下能解开冷月霜刀奥秘的唯有此人。只可惜,空海大师将宝刀铸造完成之后便溘然长逝,这把刀,终究没能送到他挚友手上,却让匈奴部族据为己有。”

荆天明听了升起一丝希望,赶紧问道:“如今刀在咱们手上了,不知他那位中原挚友是谁?咱们找他去。”

贲育摇摇头,说道:“他也早就死了。他是当年荆轲的好友,名叫高渐离。”

一听到这个名字,原本拿着刀柄在把玩的高月忽然脸色微变,手中刀柄哐当落地,其他三人往她看去,她连忙吐吐舌头,笑嘻嘻说道:“没想到这刀柄还挺重的,幸好现在刀子只剩一点点,要不然我肯定拿了也玩不动。”

项羽不理会高月,转头问荆天明:“这人是你爹的好友,你有从你师父那里听说过什么吗?”

荆天明摇摇头,高月却喃喃自语地说道:“原来他和臭包子的爹居然是好朋友。”

项羽莫名其妙地问道:“关你什么事?”

高月不回答,低头继续喃喃说道:“听说高渐离是位击筑高手,演奏出来的音乐能惊天地、泣鬼神,秦王政为了想听他的音乐,千方百计找到他,还将他两只眼睛都弄瞎了,这才放心地让他在宫里击筑。可秦王却万万没想到,高渐离不只是个乐手,也是个武人,他在筑里灌铅,让一把乐器成为兵器,趁着秦王演奏的时候,攻其不备。只可惜,他离秦王的距离还是太远,这一记[飞筑]到底还是差了半尺,秦王的脑袋没开花,高渐离却当场被剁成肉酱了。”说到这里,高月弯下身去拾回那把刀柄,握在手中,神情竟是不胜唏嘘。

贲育听了点点头,说道:“没错,高渐离为了替亡友报仇,也为了替天下除害,这才效法荆轲刺秦,但终究也还是步上了荆轲的后尘,死在秦王宫殿里。”

高月抬起头,瞬间一转方才的忧虑神态,笑嘻嘻地对荆天明和项羽说道:“其实这高渐离的事,当年伏念先生在课堂上说过,你们两个啊,肯定都在打瞌睡,这才什么也不知道,看来那时念书最认真的人,反而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