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见那贲育大笑了好一阵子才稍停下来,口中说道:“想我飞锤贲育当年拜在潼山[飞锤门]下,一出江湖,年纪轻轻便叱诧风云,各路英雄好汉无人能敌,我师父也有意要将[飞锤门]的掌门职位传与我,然而没过多久,便听说江湖上出现了一个叫盖聂的,人称天下第一剑,显然是将他摆在我之上,我心有不甘,辞了师父,去找那盖聂比试高下,非要证明我是天下第一才肯回去接任掌门职位。
谁知一战而败,从此自行苦练;五年后,我再去找那盖聂比武,本以为自己已然精进不少,不料盖聂的剑术比起之前也更加高明,一战下来,我还是败给了他;又花三年的工夫,还是败给了他;再花七八年工夫,还是败给了他。近几年,江湖上已少有盖聂消息,我也自知年岁渐大,武林人才辈出,不知不觉心生退意,本想就此远走山林,偏又听说了冷月霜刀的消息,我只道,这是老天爷给的最后一次机会,只要得了这把刀,或许我便能击败盖聂,顶着天下第一的封号,回归师门。”
贲育抬头看天、摇头叹道:“罢罢罢,原来老天爷竟是借此机会,要我从此彻底断了念头。”一席话毕,安静下来,低头怔怔望着自己的两条手臂,神态苍凉。
倒在一旁的归山香却大笑起来,朝佘海鹞的尸体喊道:“老蛇啊老蛇,这头笨牛不知在难过个什么劲儿,显然都没把你方才说的话给听进去,你刚才是怎么说的呀?棋逢敌手,好!死得其所,好!”
说到这里又忽然大哭:“咱们一辈子打打杀杀,落得这个下场也算是得其所哉,只是你比我先走一步,叫我一个没腿的人怎么往你爬过去?老蛇,你可千万别走太远,我马上就到啦!”
说完开始往旁边的大树爬去,打算一头撞死自己,怎奈浑身无力,爬没多久便又瘫着无法动弹。
贲育像是听见了归山香的话,又仿佛没听见似的,点头喃喃说道:“大半辈子,都栽在我自己手上了。”接着,忽然抬头往公羊御藏身的地方看过去,扬声喊道:“公羊御,你在那里也站得够久了,可以出来了吧?”
公羊御眼看没必要再继续躲藏,所幸自大树后头踏步而出,手摇羽扇,微笑而立。
第九章 夜尽天明
就在这时候,黑暗处忽然传出一声女子呼唤,那声音冷飕飕地,显得有气无力,轻轻地穿过树林子落进众人耳里:“师兄?你终于来啦!”
荆天明三人没料到现场还有别人,高月更是骇得浑身一抖,只道是女鬼出现了,就连贲育也显然被吓了一跳,众人转头看去,这才发现,原来草地旁边有一座破烂小庙,被两旁的树林子给包围着,显得极为斑驳。
高月这一看,非但没有更加害怕,反倒觉得有点亲切感。她心想:“这间小破庙和我以前住过的那一间,还真是挺像的。”
公羊御面露喜色,扬声说道:“师妹,别来无恙?”
荆天明和项羽奇怪地互看一眼,难不成,庙里头的人竟会是端木蓉?可是那声音听起来又明明不像。
荆天明继而想起,端木蓉还有一位叫做乌断的师姐,擅长使毒。他想到那些中毒惨死的匈奴士兵。心中恍然大悟,这乌断很可能便是凶手,也是盗走冷月霜刀之人,苦于一时无法对项羽和高月解释,只得提高警觉,凝神戒备。
黑暗中传来一声悠悠叹息,便见一名女子,自小破庙内缓缓走出,她面容姣好,肤色雪白,脸上却没有半点表情,穿着一袭黑纱站在月光下,正是神都九宫第二大弟子——月神乌断。
贲育从未见过乌断,眼看走出来的不过是个羸弱的貌美女子,也就不放在心上。倒在一旁的归山香,却立刻出现极为惊恐又恨之入骨的神色。多年前,他和佘海鹞便是因为中了乌断的毒,不得已才自废手脚,从此成为残疾之人。
公羊御脑子里飞快打转,心想不如趁机让乌断替他除了祸根。虽说归山香只剩一口气,而贲育的两条手臂也已筋脉全断,然而神都九宫传艺不传武,门下弟子虽各有所精,却也向来武艺平平,公羊御唯恐将来后患无穷,招来他人与其争夺宝刀,当下对乌断扬声说道:“师妹,眼下这些人一个都不能留。”
乌断面无表情地问道:“为什么?”
公羊御不照实说出,却道:“他们都想杀了我。”
乌断听了转头看向归山香,款步而去,淡淡问道:“你要杀了我师兄?那可不大好。”
归山香吓得浑身发抖,口中不住喃喃说道:“别、别过来……别过来……”接着拼命用两手拖着身子要往旁边爬去,怎奈浑身无力,眼见乌断已经伸出了一只纤纤玉手,像是抚摸情人一般,极为轻柔地上前要去碰归山香的脸,归山香连忙甩头避开,乌断的手只来得及掠过他一只耳朵,他却忽然全身一抖,瞬间脸色发青,抱头惨叫,那声音之凄厉响彻树林,过不多时,渐渐安静下来,瘫在地上,望着佘海鹞的尸体微笑说道:“老蛇,我这就来啦。”说完两眼一闭,终于断气。
在场众人,连同公羊御,都是第一次亲眼见到这等骇人的下毒手段,贲育脸色大变,害怕问道:“难道,你便是月神乌断?”
乌断转头看向贲育,然而一双无神的眼睛却又好像什么都没看见似的,也不回答,只淡淡问道:“你也要杀了我师兄吗?”
话还没说完,左臂早已轻轻扬起,一道长长的黑纱水袖飘飘然便往贲育而去,贲育还来不及反应,树林子却忽然传来一声大喝:“且慢!”跟着就见一条人影飞窜而出,腾空抓住黑纱布条,落下身来站定,正是原本在草丛里藏身多时的荆天明。
公羊御看了大吃一惊,没想到自己在树林内躲了半天,后头居然还躲着别人;贲育突然看见这曾经将自己一剑击败的少年,更是惊讶得目瞪口呆;项羽和高月不用说,根本都还来不及反应,蹲在草丛里头只能傻眼。
然而更教众人吃惊的,却是荆天明胆敢接下这条黑纱。他们方才都已亲眼见过归山香是如何惨死,料想这黑纱必然也充满剧毒,沾者毙命,谁知荆天明将其紧紧抓在手里,却还能面不改色地站着没事。
荆天明自己倒是没想这许多,方才一场激战,他早已感佩龟蛇二仙的情深意重,不料一条好汉沦为一个垂死的残废之人,竟还被乌段痛下毒手,不由得内心激愤不已,眼看贲育也将命丧其手,终于忍不住挺身而出。
公羊御只觉得少年面熟,一时倒也记不得曾经在哪儿见过,冷笑问道:“小兄弟,你也想要冷月霜刀?”
荆天明摇摇头,沉声说道:“我本来的确是为冷月霜刀而来,然而一把刀再好,也抵不上一条人命,如今眼见英雄好汉为争夺宝刀,相互残杀,死得如此不值,这种宝刀,不要也罢。”他甩开手中黑纱,看向贲育:“贲大侠,你快走吧。”
此时贲育已了无生趣,他看向公羊御,冷笑说道:“走去哪儿?倒不如先把这等下流的家伙解决再说。”像是忘记了自己双臂已废似的,跨步便要往公羊御扑去。
荆天明立即踏步移向贲育,伸手朝贲育腰际一点,贲育但觉浑身一软,便让荆天明托着他的腰,两脚不听使唤地坐倒下去。
旁人不知他被荆天明点了穴道,还道是贲育自己没了力气,正好让荆天明扶着坐下。
荆天明对贲育郑重说道:“我蓉姑姑说过,一个人,活着比什么都重要。”
月神乌断一旁听了,开口问道:“端木蓉是你什么人?”
荆天明看向乌断,并不回答,朗声说道:“这位大侠与你无冤无仇,更无意抢夺冷月霜刀,不知这位姑姑能否高抬贵手,放他一马?”
他向来叫端木蓉为姑姑,这时见到端木蓉的师姐,虽不齿对方行径,却依旧很自然地用了姑姑来尊称对方。
乌断那双无神的目光望了荆天明好一会儿,接着点点头,手腕一抖收回黑纱水袖,低头自怀中取出三只小瓷瓶,各为红、黄、绿三色,对荆天明说道:“这样吧,只要你将这三瓶毒药一一吞下,我便饶他一命。”
话才说完,高月早已忙不迭地自草丛里跳出来大喊:“不行不行!臭包子,千万使不得!”
这下子,项羽无奈也只好跟着跳了出来。
公羊御眼看这林子居然又多了两个人,不禁又是诧异又是焦急,只怕再耽搁下去,节外生枝。
但月神乌断却好整以暇,不为所动,她转头朝高月望去,面无表情地看了半晌,说道:“师妹果然好生厉害,那十二奇毒照说应是解无可解,他是怎么办到的?”
高月这才知道,原来当年对自己下毒之人就在眼前,她瞪着乌断那双涣散的眼睛,尽管害怕,还是忍不住要逞口舌之快,勉强大声回道:“原……原来就是你?我又……又不认识你,你……你脑子有……有问题呀?”
说到这里忽然伸手打了自己一巴掌,骂道:“烦什么忽然变结巴?!”接着又继续对乌断大声说道:“什么十二奇毒,我可不知道,我身上的毒虽毒,倒也还在我身上,虽然还在我身上,小爷我倒也活下来啦,怎么样?了不起吧?”
果然一记巴掌后便不结巴了,高月一口气把话说完了,很是为自己的胆识得意,也没发现自己方才不经意地把儿时女扮男装的习惯也一并说出,居然称自己为小爷。
乌断点了点头,说道:“原来如此,原来你自己也不晓得为什么。”接着就像是忽然忘记高月和其他人的存在似的,看向荆天明,说道:“喝下去,我就连你这两位朋友的性命都饶过,你喝不喝?”
荆天明见过月神乌断的厉害,眼看自己一人势必难保三人平安,当下二话不说,上前接过三只小瓶,一瓶紧接着一瓶,毫不犹豫便将里头的药水全给吞下肚子。
众人瞪大眼睛望着他,诧异地无法言语,不知荆天明究竟是胆子大得太过,还是有心寻死?就连荆天明也以为自己马上便要遍地打滚,毒发身亡。
一干人等屏息以待,没想到,荆天明居然还是好端端地站着没事,旁人张口结舌,他自己也满头雾水,皆以为方才不过是月神乌断在虚张声势。
公羊御尤其大惑不解:“奇怪?师妹向来心狠手辣,这时候怎么却慈心大发了?乌断两眼眨也不眨地直望着荆天明,问道:“你得到红冰蝉了?”
公羊御一听脸色大变,神态又是嫉妒又是愤怒。荆天明则不明所以地点了点头。乌断叹口气,转身走进破庙里,像是方才什么事也没发生过。
高月见荆天明没有中毒,先是放下心来,又听乌断提及红冰蝉,脑子忽然电光石闪,飞快地将事情前后细想一番,不禁恍然大悟:“臭包子以前说过,那红冰蝉被他抓在手里化成一滩红血水不见了!好呀、好呀,原来如此,原来当初臭包子为了救我,自己反倒得了百毒不侵之身,怪不得呀、怪不得,瞧他还一副傻头傻脑的楞呆样,我且不说破,看看臭包子到底得过多久才会明白。”想到这里,高月两眼滴溜打转,忍不住笑眯眯地望着荆天明,心中窃喜不已。
荆天明和项羽合力将贲育抬到一边,公羊御看着他们想走过去,旋即转念,改朝乌断而去,走到了小破庙门口却又忍不住一阵胆怯,停下脚步,正在犹豫之间,破庙里却传来乌断冷冷的声音,说道:“师兄,东西我给你带来啦。”接着便看她手里端捧锦套,长约一尺,自小破庙内缓缓走出。
乌断每向前走一步,公羊御便往后大退一步,乌断站到了破庙外头,公羊御也退至大树下,乌断两眼无神地静静站了许久,等着,公羊御却无论如何不愿上前。
“师兄还是这样怕我。”
公羊御自小与乌断青梅竹马,少年时欢喜这师妹美艳无双,毫无心机,极易掌弄,同时却又对乌断的残忍天性心存疑怖,后因乌断毒术日益精深,更倍感惧怕,他自己本就贪权恋贵,性情狡诈,成人之后为图高官财帛,背叛师门,心底早已不留丝毫过去情谊。
他微微一笑,对乌断说道:“师妹,能够站在你面前,知道你便是月神乌断却还能毫无惧色的,天底下,恐怕只有师父一人了吧?”
听到师父这两个字,乌断那张原本看似什么表情也没有的脸,瞬间闪过一丝动摇,她低下头,口中喃喃着:“师父……这些年来,你回去看过他了?”
公羊御又继续笑道:“我差点忘记了,师父他老人家已经不在了。”
乌断抬起那张雪白的脸,仿佛看向公羊御,又像是看进了森林的黑暗深处,口中依旧是喃喃自语般的问道:“师父,他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