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今夜在梦中,她忽然又回到了三个月前,她给温阡和岳红英上香的祠堂里,祠堂有专人照看,案上的瓜果是新鲜的,周遭打扫得一尘不染,只是牌位前的香快断了,青唯顺势取了一根新香,在烛上引了火,恭恭敬敬地拜下,“阿爹阿娘,上回阿舅在,小野怕他笑话,没和你们多说,你们莫要怪罪。你们不用担心,小野这几年虽然吃了点苦头,也长了许多见识,做了许多曾经意想不到的事,挺开心的。我还遇到了一个我很喜欢的人,他也很喜欢我,阿舅说得没错,我把自己嫁出去了,因为我觉得只要有这个人在的地方,我就能扎下根来,我觉得没有比他更让我安心的人了,就好像这天底下除了辰阳的家以外,我又多了一个永远可以去的地方,所以我不是仓促中做的决定。对了,这个人阿爹认识,他姓谢,名容与……”

  手中长香上青烟浮动,烟雾很快凝成一片,遮去了眼前的一切事物。青烟浮上来,又缓缓沉下,等到彻底褪去后,祠堂还是方才的祠堂,可是香案前,却坐了一个鬓发微霜,眉眼依旧干净清隽的读书人。

  青唯怔道,“阿爹?”

  温阡笑了,声音也青烟似的,“小野,过来,让阿爹好好看看你。”

  青唯立刻快步上前,在温阡膝头蹲下身。

  岳红英过世时,她是守在身边,为她尽孝送终的,可是辰阳山中一番争吵,她和温阡别离匆匆,她没有见到父亲的最后一面。

  温阡抚着青唯的发,笑着道:“小野长大了,模样倒是一点没变。”

  青唯仰起头,“阿爹,我适才跟您和阿娘说的话,你们都听到了吗?”

  “听到了。”温阡道,“你的夫君,小昭王,阿爹知道。”

  他说着,似乎在回想很久以前的事,“当初在辰阳山中,我第一回 遇到他,就在想,这世上怎么会有这么好的小公子,谦和有礼,好学上进,聪慧博学,模样也跟谪仙似的。可惜慧极易伤,后来到了柏杨山,他和我说,来此督工洗襟台,是他第一回出远门,我反倒有些怜他。少年男儿该当周游四方,拘在深宫算什么道理,何况中州谢氏的家风本来不羁,他是谢家的小公子,应该秉承他父亲和祖父的脾气。看到他,我就想起你,你一个小丫头,倒是被你阿舅带着,自小就去过不少地方,最远横渡白水,远上凌州也是有的。起初和他说起你的事,一为解闷,二也是看他向往山水,与他多提两句,后来……渐渐就有了私心,那年你正值豆蔻之龄,再过一两年就要及笄,虽说你是阿爹的心头肉,在此之前,阿爹从未想过要把你嫁出去,遇到这谢家小公子,总难免要想,如果我家小野能嫁给这样明玉般的人该多好。我直觉小昭王应该会喜欢你的性情,只是你二人身份天差地别,如何相识相知?直至洗襟台修好前,我都在踌躇此事,想着等洗襟台修好了,让你与他见一面,甚至一度与他提起,洗襟台修好的当日,你会来看的……哪里知道这一切都是我庸人自扰,你二人冥冥中自有缘分,并不需要谁来刻意安排……”

  温阡这一番话说完,独属于这一场梦的青烟又弥散开来,将温阡整个人和他身下的座椅都沉入水月镜花的虚幻中。

  温阡在这虚幻中再度抚了抚青唯的头,温和道:“好了,眼下你有人照顾,爹终于可以安心了。”

  他说完,站起身,往祠堂门口走去。

  祠堂门口没有院落,那里盛放着柔和的白光,仿佛相连着的不是人间,而是一个俗世中人到不了的异域。

  梦真美好,可以连通阴阳两端,弥补一切缺憾。

  青唯追了两步,“阿爹,您还会来看我吗?”

  “阿爹已是方外人,有你娘相伴身边,只是不放心你,赶回来与你见一面,见你过得好,便安心了。你在俗世中的路还长,阿爹在六合之外,若无事,今后该是不会来了。”温阡说着,辨出青唯眼中的不舍,在踏入那片白光前,俯下身,“你过来,阿爹告诉你一个秘密。”

  青唯依言靠近。

  “阿爹在地府,偷偷翻过阎王的生死簿,上头说,你和容与,余后一生都会过得平安顺遂,恩爱白头,相携到老。”

  言罢,他挥了挥衣袂,“去吧。”

  幻影消散在白光中,青唯追了几步,高喊一声:“阿爹——”却被涌来的白光逼退,祠堂中的青烟再度浮起,漫过整个屋舍,模糊了青唯的视野,也将这个梦变得模糊。

  周围只剩茫茫,青唯闭上眼,堕入更深的无梦之境。

  -

  青唯在昏昏沉沉中睁开眼,缓了好一会儿,才想起自己身在何方。帐外的天光辨不出时辰,她本想坐起来,可是刚一用力,身下就一阵一阵发酸。帘外留芳驻云听到动静,打起帘,为她端来清茶与水盆,扶着她坐起,伺候她净了脸,清了口。

  时值深秋,屋中已焚起了小火炉,留芳端来一碗姜汤,“早膳在小灶上温着,少夫人先用汤。”

  谢容与正在桌前看案宗,闻言搁下书册过来,“我来。”

  留芳和驻云依言将碗勺递给他,悄然退出去了。

  谢容与舀了一勺喂给青唯,见她吃得无声,眼帘低低地垂着,“在想什么?”

  青唯犹豫了一下,“我好像……梦到了阿爹。”

  谢容与低声问:“岳父大人可有训诫?”

  青唯摇了摇头。

  真是奇怪,这些年她不止一次梦到过温阡,然而这一次梦中的人非常真实,真实得就好像他昨夜真的出现在她眼前了一样。可是,本该清晰的梦,在她醒来以后却什么都不记得了,拼命去回想,只能想起一点细枝末节,“阿爹说,他知道我们成亲了,他和娘亲一切都好,让我们不必挂心。”

  谢容与道:“我已私下跟官家请过旨,等京中事结,就带你去陵川,把岳父的尸骨迁去辰阳,与岳母合葬。”

  青唯点点头,将参汤吃完,忽地意识到什么,不由问,“你怎么在家中,今日不必去衙门么?”

  谢容与搁下碗,“起晚了。”

  青唯怔了一下,从前他只有起得早与更早的分别,居然也会因迟起耽误上值。

  却也不怪谢容与,昨晚他回来还不到亥时,几番痴缠,等到沐浴完,把熟睡的她抱上卧榻,已快寅时了。青唯累,他也不是铁打的,合眼睡了一个来时辰,醒来就误了点卯。好在朝廷没有人查他的值,连着半月彻查案情,一切办事章程都走上正轨,所以早上他打发朝天跑了一趟衙门,把待看的案宗取回来,这几日都在家办差。

  虽然房中焚着暖炉,秋凉还是无孔不入,谢容与见青唯只着薄纱中衣,倾身过来,为她披上外衫。他的气息靠近,青唯问:“那你今日是不是就在家陪我了?”

  青唯这话本来没别的意思,谢容与动作一顿,抬眼看她,目色隐隐流转,“是啊,你待如何?”

  青唯愣了愣,刚反应过来,他就靠过来了。

  他当真是个做什么会什么的能人,经一夜修炼,到了眼下越发精进,唇齿已能醉人,手上动作也愈加熟稔,轻的时候发痒,重的时候带着明显的灼热与欲望,床榻间很快有喘息声如浪潮一般弥漫开,若不是西移的日光洒了一束进屋,唤回了青唯的神智,她今日该是起不来了。

  她咬了咬谢容与的下唇,“天还亮着呢。”

  谢容与稍稍退开,“娘子还介意这个?”

  虽说无知者无畏吧,上回在脂溪,光天化日之下都恨不能一试的人是谁?

  “倒也不是。”青唯道,“我刚回来,江家上下除了驻云留芳一概没见,这就这么在房中关上两天,这像话么?”

  谢容与莞尔,“好,那等天黑。”

  其时正午已过,青唯刚起身,留芳和驻云就把午膳送来了,谢容与一直在等她,陪她用了一会儿膳,正说话间,留芳在屋外禀道:“公子,家里来客了。”

  德荣是个警醒的,若是寻常来客,早打发了,着留芳来禀,来人定然不一般。

  “谁?”

  “中州顾家老爷。”

  谢容与听闻姓顾,还想了片刻,念及是中州来的,忽然反应过来,“顾叔?”

  “是呢,把朝天和德荣都高兴坏了,没想到能在京中见到顾老爷,顾老爷称是有事相求于公子,奴婢只好来禀。”

  谢容与看向青唯,“我去见见顾叔。”

  青唯点点头,目送他出屋。

  说起来,青唯就是借着顾逢音的东风上京的,然而昨夜重逢后,痴缠到今,她还有许多事没来得及跟谢容与说。她这一程为了自保,骗了顾逢音,心中始终十分内疚,眼下顾老爷既然登门,等他与官人说完正事,待会儿她得过去赔不是。

  青唯一边吃一边漫不经心地想,不过这顾老爷找官人,到底有什么事相求呢,这一路上都没听他提起有什么难处。

  青唯思及此,脑中忽然浮起顾逢音说过的一句话,“老朽这两个亲人,眼下跟在京中一位贵人身边伺候,谢家相公的事,如果这位贵人肯出手相帮,江姑娘就不必愁了”。

  “江姑娘”的脑子懵了一瞬,把竹箸一扔,坏了,她那“被冤枉入狱的谢家相公”!

第182章

  青唯火急火燎地往正堂赶。

  到了正堂帘后,才意识到自己这么闯进去有点唐突,说不定顾逢音登门不是为她的事呢。青唯静悄悄立在帘后,听他们说了些什么。

  “……老朽想过来信,但是洗襟台的案子闹得这么大,殿下在京中肯定有的忙,提前告诉殿下,殿下必然派人来接,这不是添麻烦么,眼下上京也方便,到了京里再登门也是一样的。”

  谢容与问:“顾叔眼下可有落脚的地方?”

  “有的,老朽城中有铺子,院子拾掇拾掇,也是间体面宅子。”顾逢音说着,迟疑道,“只是老朽有一事相求,不知殿下能否出面打听?”

  青唯呼吸一滞,在帘后祈求,可千万别是她的事。

  “是这样,老朽此次上京匆忙,在半路遭遇劫匪,幸得一个姑娘相救。这姑娘是陵川人士,家中是开武行的,因此有些拳脚功夫。早年这姑娘家中为她定了亲,未婚夫婿也有出息,考取了功名,还在京中做了个芝麻官,可惜几个月前,这未婚夫婿似乎因着什么事,被冤枉入狱,老朽那恩人姑娘心急如焚,决定上京请冤。老朽既得这姑娘相救,这一路自然与她同行。她十分有礼,一个小姑娘,半点不娇气,路上对老朽多有照顾,老朽呢,自然也体谅她的难处,京中这样大,她一个姑娘再有本事,人生地不熟的,想要请冤又该找谁请冤呢?实不相瞒,昨天我们到了客栈,她为了她未婚夫婿的事情奔波,竟是一夜未归,老朽实在担心她,思来想去,只好麻烦到殿下这里,不知殿下方便相帮与否?”

  谢容与道:“这是小事,我差人去问问就是,不知这女子的夫婿姓甚名谁,在哪个衙门当差?”

  “名字老朽不知,说来却巧,他跟殿下一样,单姓谢,眼下在司天监当差,似乎是个管漏刻的。”

  谢容与听到“谢”字一顿,他忽然想起,昨晚祁铭提起青唯的行踪,说她似乎跟一个中州商人同路上的京?

  还有上回在上溪,她编排的那个“成日沾花惹草,为了攀高枝跟高门千金结亲”的负心汉,不也姓谢?

  谢容与问:“那么敢问这位姑娘姓……”

  “她姓江,水工江。”

  谢容与淡淡笑了笑,不期然回过头,朝门帘处望去。青唯正将门帘掀开一条缝,往正堂里探看,见他招呼也不打就望过来,蓦地将帘放下,后退好几步——他好像知道她在这儿似的。

  谢容与往椅背上一靠,坐得身姿舒展,“哦,那这位江姑娘还说过什么,顾叔不妨展开说说。”

  “别的就没什么了,她话不多,如非必要一般不开口,只提说她家中有尊长反对她的亲事,尤其是娘家一个舅舅,总是使绊子,不然她早就嫁了,岂能等到今日……”

  顾逢音把“江姑娘”的事说完,又坐了一会儿,见天色不早,便要起身辞去。

  谢容与在宫中长大的这些年,见过的京外人,除了远道而来的祖母和几个族中尊长,再就是顾逢音了。顾逢音与谢氏渊源颇深,当初做买卖发家,就是靠谢氏帮衬。长渡河一役后,三万将士战死,劼北一带多有遗孤,顾逢音甘作表率,带头收养这些遗孤。那年他还专程到京中公主府拜访,说家中的孩子里,有几个十分机灵,以后可以送来给小公子当侍卫。这话本来是一句戏言,本来么,宫外人不经层层选拔,如何能跟在堂堂昭王身边。无奈后来洗襟台出事,谢容与带上面具变作江辞舟,从前身边伺候的人不能用了,顾朝天和顾德荣便由荣华长公主亲自挑了,来到巍峨的上京城。

  谢容与把顾逢音送到府门外,对朝天和德荣道:“你们这几日不必在府里伺候,只管去陪顾叔。”

  “不必不必。”顾逢音忙道,“老朽就是怕给殿下添麻烦,要不是为江姑娘的事,今日都不敢登门,殿下公务繁忙,这个当口把他们俩支来陪我,像什么话。再说老朽铺子上还有得忙呢,也没工夫理他们。”

  顾逢音说着,唤了朝天和德荣过来,二人齐齐上前,喊了声:“义父。”

  顾逢音望着他们,经年不见,他老了,这两个小子也长大了,尤其是朝天,个头窜得老高,他望着他时都要想,家里的门梁会不会修低了,还好京中的宅子高大敞亮。他握着朝天和德荣的手,缓缓拍了拍,“好了,能见到你们,义父就放心了。你们好好跟着殿下,别给殿下添麻烦,知道么?”

  父子三人没说太多,左右顾逢音要在京中逗留数日,朝天和德荣抽空自会过去探望。

  谢容与掉头回东跨院,还没入院,就见回廊尽头飞快掠过一抹青色衣角,他笑了笑,到了房前,还没推门,青唯倏地把门拉开,这么短的工夫,她一身行头已经穿戴好了,青裳罩着玄色斗篷,腰间要别了一把防身用的短剑。

  谢容与愣了愣,似乎有点意外,“娘子要出门?”

  青唯“嗯”一声,“师、师父吩咐了我点事,我才想起来要办。”她说着,没看他,疾步掠过他朝院外唤道:“德荣,备马车!”

  德荣早跟来东院外候着了,听了这话,想了想,只当自己压根不在家,没出声应答。他不出声无妨,昨晚朝天听说少夫人回来了,开心了一夜,要不是德荣拼命拦着,他早就去跟少夫人见礼了。眼下少夫人都唤了,他再不出现就说不过去了,当即不顾德荣拦阻,闪身出现在院子前,“少夫人,去哪儿?”

  “去城中最远的兵器铺子。”

  朝天应一声“好嘞”,立刻去套马车。

  青唯还没上马车,谢容与先一步拿折扇把车帘一挑,坐进车室,朝她伸出手,“娘子。”

  青唯目不转睛地盯着他:“你跟来做什么?”

  “办差。”谢容与十分从容,“听说司天监有个姓谢的漏刻博士被人冤枉入狱了,我受人之托,过去关照此事,正好离这最远的兵器铺子在城东,司天监的漏刻所,也在城东。”

  青唯愣了一下,掀开车帘,“朝天,放我下去。”

  朝天刚扬鞭,刹那把马勒停。

  谢容与问:“娘子不去兵器铺子了么?”

  青唯下了马车:“不去了,我是重犯,这个时辰不好在城中走动。我去东来顺吃鱼来鲜去……你又跟来做什么?”

  “巧了不是,东来顺掌柜的妹妹跟司天监监正夫人是妯娌,被冤入狱这事,我想了想,从小处查多有不便,不如直接问衙门的掌事。”谢容与说着,看着青唯,忽地笑了,“我又没介意,你急着跑什么,怎么,情路坎坷的小江娘子一朝被打回原形,居然会害臊了么?”

  青唯没吭声。

  她倒不是害臊,只是一而再再而三被他抓个现行,有些没脸罢了。

  谢容与又笑道:“你这信口编故事的本事哪里学来的?上次说我沾花惹草攀附高门害你动气逃婚,这次我又被冤枉入狱你不得不千里救夫,还有一次最是离谱,我秋来染了风寒,病得快不行了,临终只求吃一口酒。”

  青唯听了一愣,前两次她都认,第三次他哪听来的?

  “我什么时候编过你重病不起的故事了?”

  “怎么没有?你刚嫁给我没几日,去折枝居查扶冬,扶冬不在,你找到同巷子的一个老妪打听折枝居的事,自称远嫁到京,官人染了风寒,浑身发冷久病不起,只求一口折枝居的酒驱寒。”

  青唯听了这话,终于想起来了,还真有这事。

  谢容与笑了笑,扔下守着马车的朝天,上前牵了青唯的手,拉着她回院中,一边淡淡说道:“不错,有进步。”

  “什么进步?”

  “第一回 我快死了,第二回我只是沾花惹草,到了第三回,我成了个彻头彻尾的好人,落难了还蒙你千里相救,说明在娘子心中,为夫的地位日益变高,不枉顾叔夸赞‘小江娘子’和‘谢家相公’情深义重。”

  青唯知道他根本不会因为这个跟自己置气,但是她编的故事吧,这一回还好说,头先两回着实有点过分,问,“你真不介意了?”

  桌案上堆放着没看完卷宗,谢容与回到屋中,一边整理一边看她一眼,“介意,眼下介意有什么用,夜里讨回来。”

  他说着,问:“岳前辈打发你去兵器铺子买兵器谱,这事真的假的?”

  “假的。”青唯看他收拾,就在桌前坐下,双手撑着下颌趴在桌边,“师父比我还不爱念书,当年当土匪,字都认不全,后来我娘嫁给我爹,多亏我爹耐心教他,他肚里才有了点儿墨水。他练武全靠自悟,什么兵谱武谱到他手里都跟天书似的。”

  谢容与点点头,将手头该办的事在心中理了一遭,对青唯道:“我这里还要写一封回函,你去歇一会儿,写好了我陪你去东来顺吃鱼来鲜。”

  青唯摇了摇头,仍是坐在桌前,“我在这里陪你。”

  谢容与顿了顿,小野不是一个黏人的人,总能找到自己的事做,她说想留在这陪他,必然是此时此刻只想待在他身边了。这个念头一生,谢容与的心都软下来,在桌上展开白宣,难得一心二用,一边写一边陪她说话,“岳前辈怎么没来京城?”

  青唯听他问起岳鱼七,想起一事,“说到这个,我还没问你呢,昨晚曹昆德卖我,那个被他打发去殿前司通风报信的人,你派人去查了么?”

  昨晚通风报信的人是墩子,但墩子是曹昆德的左膀右臂,真正到殿前司揭发闯宫女贼的必然另有其人。

  青唯这个人,虽然不会因恨生执念,若要让她逮着机会,必然有仇报仇,去年在冬雪里,左骁卫劈过来的一刀,她不能白挨,左骁卫来追捕她,是因为曹昆德报信,今次她哪怕只能挖出曹昆德的一个耳目,她心中也痛快。

第183章

  谢容与道:“查了,祁铭应该已经把曹昆德的耳目揪出来了。”

  青唯道:“揪出来最好,仔细审审,其实我一直有个猜测,曹昆德一个深宫老太监,做什么都不方便,他想谋事,朝中必然有他的同党。”

  当夜她躲进宫中,除了避开武德司的追踪,第一为了报去年冬雪里一刀之仇,第二就是为了揪住曹昆德的耳目。

  青唯续着说道:“我这阵子闲下来,仔细想了想曹昆德这个人。他这一二十年都在深宫,和洗襟台的渊源,必然发生在进宫之前,他出生在一户贫苦的耕读人家,十来岁被人卖去了劼北。他在劼北待了七八年,若不是得一个好心人相帮,那年民生多艰,他根本活不出来。这个好心人姓庞,曹昆德感念他的恩情,一直将他奉为恩人兄长。及至后来劼北灾荒,曹昆德能从劼北到京中,也是这个庞兄帮忙。

  “洗襟台坍塌那年,我不是在曹昆德身边躲了一阵么,有些细枝末节我当时没注意,而今见识得多了,回想起来,他身上的确还保有一些劼北人的习惯,他朝食重,午间轻,过午不食,还有,劼北人的鬼节不是七月半,而是七月的最后一天,他也过的。过的还很隆重,朝沐浴晚焚香,夜里还要念两个时辰度亡经,他一个大活人,没事过鬼节做什么?这些应该都跟那个庞兄脱不开干系。就连他现在悉心带的小徒弟墩子,听说祖上也是劼北的。”

  青唯说到这里,语锋稍转,“不过有桩事我挺奇怪的,按说跟洗襟台有关系的大事只有两桩,十八年前沧浪江士子投河,与随后的劼北长渡河一役。曹昆德那个庞兄,二十多年前人就没了,长渡河大战时,他一具泉下枯骨,能和洗襟台有什么渊源?”

  谢容与问:“这个庞兄可有后人?”

  青唯摇头道:“不知道,这些消息都是我和师父在中州打听的,劼北跟中原有劼山相阻,千里戈壁,消息十分闭塞,后来又闹灾荒,长渡河一役后,很多人都没了,许多事不到当地,根本打听不到。你不是问我师父为什么没来京中么,我和师父本来打算回辰阳,后来我临时决定来京城,师父说京中遍地权贵,没意思,就取道去劼北了,左右劼北他熟。我有预感,只要查清楚这个姓庞的,或者他的后人跟洗襟台有什么关系,就能知道曹昆德这几年究竟在谋求什么了。”

  眼下她只等岳鱼七的来信。

  青唯这话倒是提醒了谢容与,当年长渡河牺牲的将士太多,朝中不是没有过异声,后来先帝决意修筑洗襟台,起初也有不少士子反对。说不定能以此为突破口,翻翻这些陈年旧事。

  新的洗襟台建在柏杨山的外山,靠近柏杨山县城,而坍塌的洗襟台废址,始终遗留在了深山之深,当年为防疫病,朝廷一把火烧尽了那些被掩埋的,挖不出的尸身。只是尸身没了,那些焦黑的残垣断壁始终留存在原处,那是比人命更长久的事物,而今被有心人一块一块掀开,尘嚣四起真相即出,在人世掀起层层风浪,京中学生士人闹事,朝廷大员对洗襟台的非议日渐鼎沸,谢容与不知道最后的几块残岩揭开,他们所有人面对的又将是什么。

  他只知道,他和小野走到今日,不后悔。

  一封回函写完,外间天已黄昏,谢容与略略收拾了书桌,拿了薄氅,对青唯道:“走吧。”

  “去哪儿?”

  “东来顺。”谢容与温声道,“不是说想去吃鱼来鲜?”

  青唯拽住他的衣袖,“我随口说说的,午食吃得晚,这会儿不饿。”

  谢容与笑了笑,“到那儿就饿了。”

  “哎。”青唯仍是拽住他,踌躇着道,“我真不想去。我身上……不舒服,不想走动。”

  谢容与稍稍一怔,明白过来她的意思。

  昨夜几番情动,他食髓知味,到底累着她了。

  可他也是平生头一遭经历这种事,有点掂不稳轻重,“要不要请医婆过来帮你看看?”

  青唯敛着双眸,“不是那种不舒服。就是……乏得很,发酸。”她不知道怎么说,想了好一会儿才道,“就跟练功夫似的,好久不练,猛地练了,身上也要酸疼一阵,但是天天练,久而久之习惯了就好了。”

  青唯这话就是打个比方,谢容与却听出了别的意味,“娘子这意思?”

  暮间阴阳交割,天色十分暧昧,霞光斜照入户,像琉璃灯彩,谢容与抱起她,把她放在适才写回函的书案,声音沉得像夜中流转的湖水,“那先习惯习惯?”

  -

  翌日晨,谢容与起的时候,青唯还在熟睡。

  虽然“新婚燕尔”,该办的差事还是得办,衙门那边不必点卯,他今日得去曲侯府一趟。

  曲侯府在城南,从江府过去,要小半个时辰,德荣知道主子要出门,一早就套好马车,在门口等着了。

  而今曲不惟落难,多少波及到军候府,曾经光耀一时的高门贵户门可罗雀,之所以没败,有两个原因,其一,曲不惟的正妻,曲茂的生母出生周氏,周氏乃名门望族,祖上更是大周朝的开国元勋,根深叶茂,要护住一个族女和外姓孙儿,并不难;其二,曲不惟虽获重罪,曲茂却在洗襟台名额买卖一案中立下达功,案结后非但不会罚,照道理还该行赏的。

  谢容与的马车在侯府门口停下,周氏一早就在门口相候,她不卑不亢,知道曲不惟是被这位小昭王送入天牢的,眼中没有丝毫异色,依礼唤了一声:“殿下。”得闻他是来见曲茂的,打发尤绍去里院唤人了。

  不一会儿,尤绍一脸愧色的回来,对谢容与道:“殿下,我家五爷……五公子昨晚去明月楼吃酒,喝得烂醉如泥,三更才回,眼下怎么唤都唤不起,您看……”

  曲茂爱吃酒,谢容与知道,他酒品不好,吃多了就说胡话,谢容与也知道,但他从来不会喝多起不来身,他是能睡,拎着耳朵喊个两三声,人也就清醒了。眼下他没跟着尤绍出来,不外乎两个字——不见。

  这其实已是谢容与第二回 登门了。

  从脂溪回京的这一路上,曲茂一直浑浑噩噩的。

  章兰若为何会受重伤,为何让他把捡到的锦囊交出去,封原是怎么被擒的,他一概不知。等行队都过中州了,他才惶惶然回过神来,半夜溜去封原的囚车前,急问:“封叔?封叔您究竟怎么了?到底出了什么事,您为什么被关起来了?”

  封原手上带着铁枷,花白的发须在初秋的寒风中瑟动,他似乎一下就老了,见了曲茂,张了张口,一下贴近囚栏,“五公子,保、保住侯爷,侯爷他纵是做了错事,可是其他人就没有错吗?侯爷他罪不至此,罪不至此——”

第184章

  曲茂不明白父亲究竟做错什么事了。直到这时,他才后知后觉地想起章庭曾问过自己的一句话——曲停岚,如果有一天,你发现你所认为的对的,其实都是错的,你最相信的人,做了最不可饶恕的事,你该怎么办?

  曲茂这才开始怀疑,他这一路是不是踩了别人下的套了?

  是不是因为他,封叔才变成了这样,那副《四景图》、还有他和章兰若拼命抢回的木匣子,都是用来害人的——害自己人的。

  曲茂一夜未睡,隔一日,他找到了谢容与。

  晨间秋寒未褪,曲茂立在风中,懵然问:“你是不是……又骗了我?”

  谢容与沉默须臾,“是。有些事我本不该瞒你。”

  谢容与于是告诉他,那个陪他一起去上溪办差的护卫邱茗,其实是他父亲的眼线,派来盯着上溪衙门的所有人的。

  是谢容与告诉他,当年竹固山山匪之死的真正缘由。

  那副藏在他父亲中州私宅里的稀世名画上头有读书人的血,有一对父女的生离死别,还有那个被他和章庭拼命抢回来的木匣子里,全是他爹犯案的罪证。

  曲茂平生从未面对过这么多大是大非,这一刻他好似听明白了,又好似没有。茫然间,他甚至顾不上去分辨曲不惟究竟犯了什么事,又会有怎样的下场,只抓住他唯一听懂的一点,“所以说,你就是骗了我?”

  一旁的祁铭道:“五公子,虞侯瞒着您,也是情非得已,案情未查明前概不外露这是朝廷……”

  “我不要听你说,我只听他说!”曲茂愤然打断。

  是非对错如飘蓬,风一吹就散了,可满腔愤懑却在胸中越积越深无处可泄,曲茂自知是个胸无点墨的废物,所以他只活一个义气,只活一个真,是故如今山陵崩塌,他也只看到了自己被折断的义气。

  他上前一步,狠狠一推谢容与,“为什么啊?你从前扮作江子陵骗我,他们说那是因为你有心病,得顶着一张面具才能活,我也原谅你了不是么?我劝自己,那个真正的江子陵我都不熟,我这几年结交的,一直都是你谢清执!京中这么多名门子弟,我曲停岚败家出了名,同辈中人见了我,恨不得将两眼搁着头顶上,可他们又能好得到哪里去?我是傻,是蠢,但我眼不拙心不瞎,我看得出这些年,只有你谢清执是真心实意地跟我结交,没有一丁点瞧不上我的意思,所以我一直当你是最好的兄弟,什么事都想着你,可是你为什么又要骗我?!”

  及至到了京中,曲茂跪在宣室殿上,听阶前的御史一桩一桩地念他的功劳:呈交《四景图》、拼死与恶徒搏斗、抢出岑雪明遗留证物递交朝廷。

  曲茂都懵了,他什么时候做过这种事啊,这些跟他究竟有什么关系啊?

  他觉得自己担不起这样的殊荣,如实说道,《四景图》是他弟妹冒死取的,他只是做了个顺嘴人情,在矿洞里搏斗是为了帮章兰若,还有木匣子里那个锦囊,那是章兰若交给他的,他都扔了,张远岫又捡回来塞给他。

  可朝廷上的人听了这话,只是笑说他过谦,说曲不惟有个好儿子,夸他身上不愧有周氏的血脉。

  大殿上,那个比他还年轻的皇帝温和地说,他大义灭亲,等案结后才论功行赏。

  曲茂听到“大义灭亲”这四个字,才真正意识到是自己把父亲送进了牢狱,父亲虽然有时候严苛,私心里是非常非常宠爱他的,如果再给他一次机会,他也许不会这么做了,至少……至少在山洞里抢木匣子时,他会借机把那匣子扔进火海里,让它消失在山崩地裂中。

  从前黑白分明的一切都被罩上浑浊色彩,曲茂跪在宣室殿上,舔了舔干涩的唇,最后道:“我家有钱,我不要官家的赏。”他不求功名利禄,甚至不想当官了,他只想挨父亲的一顿鞭子。

  周围的人都笑了。

  也是因为他,满朝大员都愿意相信侯府一门的清白,曲不惟的过错,由他一个人承担。只是侯府还是不可避免地凋敝了,数日来,除了谢容与,几乎无人登门造访。周氏礼数周正地在府门相迎,府中上下见了这位小昭王,却敬畏非常。

  尤绍又去里院请曲茂,曲茂还是不见。

  谢容与默坐了一会儿,谢过周氏,便起身辞去。周氏一路将谢容与送至府外,临上马车,周氏唤住他。

  “殿下。”周氏屈膝一拜,“妾身知道侯爷所犯罪孽,牵扯多条人命,万死不能恕罪。这一路若不是殿下为茂儿悉心铺路,这么大的侯府,想不受牵连都难,如何能如今日般置身事外。是故不管府中人怎么想,妾身都该替这一府老小谢过殿下。只是茂儿他……从小就很糊涂,侯爷放纵他,妾身也以为,出身军候世家的孩子,如果不能子承父业,将来必然当不了大官,倒不如糊涂些好。毕竟心事太重的人,未尝能有一日开心,如果可以懵懂无忧地渡过一生,有什么不好?左右家底殷实,妾身是故从不劝他苦学。可惜糊涂的人,难免执着于眼前爱恨,他今日对殿下避之不见,心结难解,还望殿下能够谅解。茂儿他其实不傻,他的心是干净的,请殿下相信他,只要多给他一些时间,他就能想明白了。”

  谢容与道:“夫人言重了,我本有对不住他的地方,也知道依他的脾气,我眼下不该登门,只是……”

  他本想说曲不惟眼下宁死不肯招出章鹤书,恐怕是有把柄落在了章鹤书手中,而当时在陵川,能被章鹤书拿住把柄的只有曲茂。曲茂忽然出现在脂溪矿山这事本就有异,他担心曲茂是着了章鹤书的道。

  可是即便他把这些说出来,曲茂就肯见他么?周氏说得不错,曲茂是个糊涂又干净的人,一条道走到黑,一根筋直接从脑子搭往心上,他得自己想明白。

  他能想明白的。

  谢容与摇头:“算了,没什么了。今日唐突登门,清执告辞。”

  -

  从侯府出来,还没到午时。这几日都有学生士子闹事,马车路过朱雀街一带,被游街的人群阻滞,几乎不能前行,宫中虽往城中各处增派了禁卫,因为赵疏没有明令禁止,禁卫只能勉力维持秩序。禁卫长见江家的马车被阻在了巷口,上前验看,车帘一撩,里头坐着的竟是小昭王。禁卫长大怔,连忙吩咐随行兵卒开道。兵卒在拥挤的街道分行列阵,两旁的路人纷纷避让,一个穿粗布衣的中年男子躲避不及,撞在一旁的一个学生身上,学生正是义愤填膺,斥道:“做什么推攘?”

  粗衣男子连忙拱手赔罪:“对不住对不住。”

  学生看他一眼,他的火气原不是冲他,听他赔罪,摆摆手也就算了。

  粗衣男子打完揖,逆着人群往另一侧的巷子走,巷子里停着一辆没有挂牌的马车,马车里坐着一个方脸长眉的中年人,正是章鹤书手下的办事大员颜盂。

  章鹤书虽被停职,他在朝多年,在衙门岂能没有耳目。

  颜盂今早本欲去见章鹤书,章府和侯府离得近,路上不慎撞见江家的马车,知道里头的人是小昭王,只能在一旁暗巷中避上一时——眼下这个风尖浪口,万事都得小心——等到小昭王离开了,才匆匆赶到章府,被老管家请入正厅。

  章鹤书正坐在厅中慢条斯理地吃茶,一见他便笑道:“来得正好,我近日得了些上好的翠螺,正愁无人品茗,老袁,快给宗朔沏上一盏。”

  颜盂看他这副闲适的模样,忍不住回身关上门,急道:“我的章大人,您眼下怎么还有心情品茶?您知不知道单这几日,大理寺已提审了曲不惟三次!今天一早,小昭王又去了侯府,那曲不惟纵然是个血性汉子,被您拿住了把柄,宁死不肯招出您,那张调兵令,到底是经我们手脚做的,您难道就不怕被小昭王查出端倪?再说脂溪矿山这事,您不觉得奇怪吗?岑雪明知道那些名额是从我们手里流出的,他手上必然有我们的罪证,可他留下的证物,为什么跟我们半点关系都没有?您就不怀疑小昭王私底下藏了证据,等到关键时候才拿出来指证我们吗?”

  曲不惟为什么不招出章鹤书?很简单,脂溪矿山事发前,章鹤书让人骗曲茂签下了一张调兵令,兵令上言明封原麾下的近千兵马,是曲茂帮忙跟枢密院请调的。眼下曲不惟落网,封原获罪,那近千兵马也成了叛军,这一张调兵令只要交给朝廷,曲茂就是他们的同谋,侯府上下都要受牵连,再也洗不干净了。这张调兵令一式两份,章鹤书在手里留了个底,曲不惟入狱前,章鹤书把它拿给了曲不惟看,曲不惟自然知道招出章鹤书的后果是什么。

  章鹤书淡淡道:“调兵令一共两份,封原手里的那一份早就销毁了,我手里的这个底,只要震住封原就行了,做什么会给小昭王瞧见?至于岑雪明留下的罪证里为什么没有我们的?”

  他用茶碗盖拨着茶沫子,笑了笑,“还能为什么?张忘尘帮我们把东西隐下了。”

第185章

  “张忘尘?他一个乌台言官,如何帮我们隐下证据?”

  章鹤书道:“你别忘了,脂溪兵变当日,张忘尘比所有人都先一步到入山口,后来山洞被炸毁,上山的路被巨岩截断,他早早就等在山腰,只要想帮忙,自然有法子……”

  章鹤书说到这里便收住,或许因为章庭也曾为了抢夺证据身受重伤,他竟不愿提张远岫究竟隐下了什么罪证。

  颜盂看他不提,便也不好追问。章鹤书的话并没能安慰他,凡做过必留下痕迹,何况章鹤书拿去威胁曲不惟的调兵令,是他帮忙从枢密院请的,万一还有痕迹没抹干净呢,万一那一向糊涂的曲五爷觉察出调兵令的端倪,没有任由人把它销毁呢?可这些话颜盂不好问,问了就是不信任章鹤书,他思前想后,只好把所有当紧的话都咽进肚子里,附和章鹤书说道:“不过眼下官家倒是一副平事的态度,手中一碗水端得很平,就说买卖名额这事,头一个就该查翰林,查翰林就要查老太傅,官家兴许是觉得京中士人闹得太狠了,如果老太傅被问罪,这些读书人岂不翻了天?官家担心事态不好控制,眼下已有大事化小的趋势,前阵子居然暗示三司绕开翰林,逼得小昭王没法子,成日跟礼部一起追查什么牌子。”

  章鹤书道:“你可别小瞧了咱们这位皇帝,追查洗襟台的真相,他的态度只会比小昭王更坚定。否则凭谢容与一个异姓王,带着天子之师远赴陵川查案,朝里就一点异声没有?御史台,礼、兵二部,私底下跟官家上了多少谏书,那些你瞧不见的风波,都是他为小昭王荡平的。眼下到了这个当口,他不可能就这么算了,为什么不查翰林?因为老太傅德高望重?因为士子闹事?都不是,他是因为先帝。”章鹤书说着,端手拍拍胸脯,长叹一声,“先帝于心有愧啊。”

  “咸和十七年,苍弩十三部入侵,满朝文武主和,直至沧浪士子投江,才有了长渡河一战。投江士子之赤诚固然不可置疑,我且问你,那些主和的满朝大员,当真就是个个怀揣私心,畏而不战?他们中,难道就没有人说的是肺腑之言,在那样的情形下,不战其实比战更好?否则后来修筑洗襟台,京中怎么有士子反对呢?可惜先帝不听啊,先帝他被一腔热血冲昏了头,他……”

  章鹤书还没把话说完,下头老管家来报:“老爷,东街绸缎庄的鲁三来了,说夫人前阵子跟铺子上订的软烟罗没了,问是换一种行不行?”

  章鹤书道:“都是自己人,让他进来说话。”

  不一会儿,老管家就引着一名穿着粗衣短打的伙计过来了,伙计个很高,腰脊挺直,见了章鹤书,立刻道:“章大人,皇后娘娘着小的带话,问外头生了什么事。”

  这伙计不是别人,正是受了章鹤书恩惠,时而帮忙往外头递话的宫门侍卫。

  但章元嘉是不知道他的,递话的人一直是她身边的芷薇。

  章鹤书蹙了蹙眉,“是皇后让你来的?”

  “回章大人,皇后娘娘觉察到前朝出事,打听不到消息,这一个月来寝食难安,芷薇姑姑担心危及腹中龙子,只好将传话的这条暗线告诉娘娘。娘娘听后……并没有怪罪芷薇姑姑,只让她带话问家中安否。”

  章鹤书略想了想,“你给宫中回话,家中一切都好,让皇后勿需担心……”

  “章大人!”颜盂听了这话,刚稳当的心神又焦急起来,“我们眼下哪里一切都好了!分明一切都不好!宗朔知道您想让皇后安心养胎,不愿她为您担心,可是万一……万一出了什么岔子,皇后惊闻噩耗,岂能承受得了?只怕她也会受牵连!眼下皇后既然肯差芷薇相问,说明她并不在意您在她身旁安插眼线,哪怕避重就轻,我们也该把我们的困境告诉她,多一分助力是一分,一旦你我行动不方便,说不定有些话、有些消息,还要通过皇后娘娘往京外递!您忘了士子名牌的事了?”

  颜盂看章鹤书仍是犹豫,再度劝道:“章大人,官家与皇后情笃,加上皇后腹中怀有龙子,她不会有事的!”

  章鹤书听了这话,终于被说动,狠狠一叹:“也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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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隔日一早,叶梢上的露珠还没干,江家的书斋的门就被推开了,祁铭一大早便在府外让人通传,到了书斋,径自将一封手书呈上,“虞侯,士子名牌有消息了。”随后跟立在一旁的青唯见了个礼,“少夫人。”

  趁着谢容与看信,祁铭说道:“礼部那边说,当年士子登台所佩戴的名牌虽然不可复制,但是可以改做出差不多一样的。咸和十七年陵川举人、昭化元年进士,以及昭化七年中州的举人,他们的牌符上,都有同样的纹饰。”

  当年修筑洗襟台,朝廷一共遴选了一百五十七名士子登台。这一百五十七人都配有一块由礼部铸印局特制的名牌,作为登台士子的象征,因为名牌不可复制,所以是独一无二的。然而蹊跷的是,后来谢容与在上溪查到蒋万谦,蒋万谦称是曲不惟为了让他不把买卖名额的内情说出去,给了他两块空白的名牌,称是今后待洗襟台再建,另许诺他两个登台名额,就以空白名牌为证。

  士子登台的名牌既然不可复制,铸印局也没有铸多余的,那么这些用来息事宁人的空白名牌究竟是哪里来的呢?

  谢容与正是抓住这一点蹊跷,才与礼部一起亟亟往下追查。

  且有个念头,他一直没有对外说,曲不惟的手腕简单粗暴,出了事,喜欢直接下狠手,竹固山的血戮可见一斑,拿名牌息事宁人,不像是曲不惟做的,反倒像是章鹤书的手笔,何况重建洗襟台,本来就是章鹤书提出的。只要证明这几块名牌确系出自章鹤书之手,坐实他是曲不惟的同伙,朝廷便有证据捉拿他了。

  铸印局的手书写得简单,只说明把举人、进士牌符改作称登台士子名牌,以至鱼目混珠的法子,谢容与看完,问祁铭:“礼部怎么说?”

  祁铭道:“礼部知道此事隐秘,暂且没有对外宣称,只让属下来请示虞侯,能否派玄鹰卫去中州、陵川等地征集印有同样纹饰的牌符,以便查证?”

  谢容与当机立断:“派,让卫玦立刻去营里调集人手。”

  他说着,对青唯道:“我去一趟衙门。”吩咐德荣备好马车,很快往紫霄城去了。

  时候说早也不早,马车到了宫门,已快辰时了,宣室殿上还在廷议,宫门口的侍卫刚换了班,有几个正待往禁中去的见了小昭王,连忙上来拜道:“昭王殿下。”

  谢容与目不斜视,径自往玄鹰司去了。

  几个侍卫到了西面宫门,跟夜里守宫的交了班,其中一个高个儿的似想起什么,跟侍卫长说道:“瞧我这记性,内侍省那边说,入冬前各门楼瓦檐要清理一次,以防冬雪堆积太深,我们守着的这地儿,眼下还没杂役来呢,可要过问一声?”

  侍卫长摆摆手,打发他去了。

  这侍卫于是到了宫门后的甬道,对着那处的一个洒扫太监招招手,与他低声嘱咐了几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