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疏听是德荣也进宫了,心境为之一宽。

  他一直独居深宫,若说与谁亲近,除了荣华长公主,只有谢容与了,只是谢容与生性清冷,洗襟台坍塌后,心绪几不外露,好在常年伺候在他身边的德荣温和善言,偶尔德荣说起他们在宫外的经历,赵疏也是爱听的。

  德荣是宫外人,能进到禁中已是破例,如果谢容与不在,他甚至不能在昭允殿留足一个时辰,赵疏到的时候,德荣正欲辞去,见了皇帝,连忙行大礼,“官家。”

  赵疏将他略扶了扶,嘱他跟自己一起进了暖阁。长公主见赵疏一身风露,心知他是直接从宣室殿那边过来的,这么晚了,想必连晚膳都没用,都说皇帝享万人供奉,极尊极贵,可赵疏做皇帝这些年,长公主只觉得他比寻常百姓还要辛苦,当即吩咐人去被膳食。

  阿岑上来为他去了龙氅,赵疏屏退了曹昆德和墩子,接过长公主递来的姜汤,“姑母怎么进宫了?”

  “不进宫难道一直在公主府闲着,你和与儿这样辛苦,姑母看着心疼。”长公主道,“再说元嘉月份大了,许多事打理起来不便,你这后宫再冷清,好歹也是一座宫所,太后礼佛不问世事,余下几个嫔妾,你恐怕连她们长什么样都记不清,眼下这个当口,这后宫的事我不帮你,谁来帮你?”

  赵疏吃完姜汤,撩袍在暖榻的一侧坐下,“表兄也一起回宫里住吗?”

  谢容与自小封王,照说十八岁就该开衙建府,但是洗襟台坍塌,修建王府的事也耽搁了,他在京一直没有自己的府邸,这回回京,也是暂住在公主府。

  长公主淡笑了一下:“他不来。”

  德荣适时解释道:“官家,小的今日进宫,正是与夫人说这事呢,殿下不跟着进宫,打算搬去江府。”

  长公主道:“他父亲和江逐年是莫逆之交,江家算他半个家。何况,那是他成亲的地方,他虽然嘴上不提,我知道他在想什么,那温家的姑娘许久没有消息了,她不是京中人,如果上京,只能去江家找他。”

  他在等着她呢。

  赵疏听了这话,稍稍一愣,随即了然地点头,“表兄这些年,学为洗襟,病为洗襟,险些身家性命都要折腾在了洗襟二字上,好不容易多出来这么一个牵挂,其实是好事。”

  下头的侍婢上了晚膳,就搁在暖榻的方几上,菜肴不多,都是赵疏爱吃的,长公主虽然吃过了,还是命人拿了碗,陪赵疏用膳,期间问,“案子办得怎么样了?”

  这是赵疏唯一一个不必“食不言,寝不语”的地方,搁下玉箸,拿布巾揩了揩嘴,“已经梳理得差不多了。”

  他提起这个,眉间就涌上愁绪,“适才朕还和三法司说这事呢,案情虽然明白了,也不是没有疑点,其中一个,曲不惟拿来贩卖的名额究竟是从哪儿来的。谁都知道洗襟台名额的源头是翰林,今天三司也提议说彻查翰林,可是……虽然眼下案情的具体细节没有外露,但是‘洗襟台名额买卖’这七个字,已在京中士人里引发轩然大波,不少士子包括朝中的士大夫出声质疑当初洗襟台修筑目的,甚至开始反对重建洗襟之台,如果在这个时候,朝廷彻查了翰林,查到了老太傅身上,普天下的士人乃至于百姓,必将人心惶惶……”

  这些话即便说给长公主听也无用,一个深宫妇人,能想出什么法子。

  但长公主知道,赵疏需要说出来,这些事在他心中积压得太久,压得他夜不能寐,是故她才有此一问。

  “……眼下曲不惟也许有把柄在章鹤书手中,宁死不愿招出章鹤书,朕也知道想要真相,必须当机立断,但朕是皇帝,每做一个决策,必须考虑后果。表兄或许看出了朕的顾虑,三法司说想查翰林,他力排众议将此事压后,今日去礼部彻查当年士子登台的名牌了……”

  长公主听了赵疏的话,说道:“不必操之过急,这几年你一路行来,每一步都艰难,每一步却也坚定,姑母看在眼里,姑母相信你不是做不出决定,只是心中尚有权衡,待到再走几步,柳暗花明,你自然知道该怎么办?”她说着一叹,“你说与儿学为洗襟,病为洗襟,你又何尝不是?我年纪大了,许多事早已看开,只盼着你们都别太为难自己。”

  赵疏闻言,心安了不少,暖阁着焚着促人安宁的沉水香,赵疏安静地用完晚膳,对德荣道:“德荣与朕说说表兄在陵川的事吧,表兄回京后,朕与他两厢繁忙,还不曾听他提过。”

  德荣依言点头,“小的是五月中旬,从中州赶去陵川的……”

  陵川的经历真要说起来,那就没个头了,但赵疏还有政务要忙,朝中的事务不是只有洗襟台这一桩,今日买卖名额的案情梳理完毕,奏疏依旧堆满了会宁殿的案头,赵疏在昭允殿多坐了半个时辰就辞去了。他走了,德荣自然不能多留,小黄门引至四重宫门之外,笼着袖子在夤夜中等着。

  一直等到子初,谢容与才从角门出来,见德荣迎上来,问:“母亲回宫了?”

  “是,”秋夜清寒,德荣为谢容与罩上薄氅,“夜里官家过来用晚膳,夫人和官家说了好一会儿话。”

  马车就停在宫门外,德荣在前面提着灯,正要引着谢容与上马车,忽然有一人从道边快步上前,唤了声,“表哥。”

  是个年轻女子的声音。

  谢容与顿了一下,看清她的眉眼,“仁毓?”

  赵永妍有些怕,虽说他们是表兄妹,小时候在宫中也常有往来,可是比起赵疏,她更畏惧这位看似随和实则疏离的表哥,只是眼下赵疏身为帝王,有许多事她不好问,只好找到谢容与这里。

  “这么晚了,找我有事?”谢容与问。

  赵永妍看他一眼,很快低下头,“是这样的……仁毓想问问,张二公子近日是否在京中。因为……因为仁毓听母亲说,张二公子是跟着表兄一起回京的,可是你们回京那天,仁毓没有看到他,仁毓本来想进宫问问皇后娘娘,娘娘身上月份大了,母亲让仁毓不要多打扰,仁毓只好找到表哥这里……”

  赵永妍这么一说,谢容与想起来了。

  他回京后,长公主与他提过,说赵疏想为仁毓郡主和张远岫赐婚,特地询问老太傅的意思,老太傅夏天时去信陵川,问张远岫的心意,张远岫隔了许久才回信,信上只问候了老太傅,称是别的事他回京后会自会禀与官家。

  赵疏这一辈没有公主,赵永妍是裕亲王之女,昭化帝亲封的仁毓郡主,已是身份最尊贵的了,寻常人遇上这样的事,高兴都来不及,却不知道张远岫因何迟迟不应。

  谢容与道:“张忘尘是御史中丞,眼下三司诸事繁杂,他回京当日先行去了御史台,想必你是因此才没有见到他。”

  赵永妍点点头。

  她又犹豫了许久,“几个月前,老太傅给张二公子去信,信上问了他一些事,张二公子回信说,回京后,自会禀与官家,眼下他已经回京半月有余了,表哥可知道……可知道此事他禀说官家了么……”

  她知道自己冒昧,甚至可以说非常唐突,可是她已等了小半年了,原本以为一早就能有结果。

  谢容与看着赵永妍,虽说他们回京已逾半月,但这十数日来,几乎每一个人都忙得席不暇暖,每日廷议过后,宣室殿中的灯火一直要掌到夜深时分,赵疏没时间单独见张远岫不提,张远岫自不会在这样的时候面圣只为自己的私事。

  谢容与本想劝赵永妍安心等候,她的事自有裕王妃为她操持,可是话未出口,他忽然想到,不是每一个人都能像小野一样,在辰阳山间自由自在地长大,来去随意爱恨随心的,他眼前的这个表妹,她被宫规束缚着,教条约束着,今夜她背着裕王妃,偷跑到宫门问一个结果,也许于她而言已经付出了莫大的勇气,所以何必说一些冠冕堂皇的话来搪塞她呢?

  “朝中诸事繁忙,张忘尘回京未必有闲暇与官家禀说私事,好在母亲今日进宫了,你且等上几日,我回头请母亲与官家提一提。”

  赵永妍听了这话,又惊又喜,她没想到谢容与竟肯帮自己,连忙欠身与他行礼,“多谢表哥,多谢长公主!”

  谢容与颔首,随后看了宫门一眼。

  宫门外的侍卫长早就注意到这边了,只是无召不敢靠近,眼下见谢容与望过来,立刻上前拜道:“殿下,郡主。”

  谢容与道:“送郡主回王府。”

  等赵永妍离开,谢容与也上了马车。江家离紫霄城有些远,行到半程,谢容与撩开车帘,朝外看去,九月末,明月残成了半环,距离脂溪硝烟炸响,已经过去了两个多月,可是青唯一封信都没来过,谢容与知道她跟着岳鱼七,一定没事,也知道她行事一贯小心,等闲不会写信曝露了踪迹。

  他只是忽然有些庆幸,他的小野姑娘,是辰阳山间的一只小青鸟,岳鱼七临别时有句话说得好,“她你还不知道么,她自在惯了,也会保护自己,等风头过去,你平安到京,她想去哪里,自会出现在哪里。”

  谢容与想到这里,稍稍心安,问德荣,“今年的桂花收了吗?”

  德荣正在驱车,闻言道:“收了,小的和天儿这些天什么都没干,只顾着收桂花了,挑的都是最好的,驻云制了许多灌桂花蜜,本来想等少夫人冬天前回来,补过一个中秋,眼下看来等不着了,不过没关系,驻云说了,那桂花蜜能放到初春,留芳还做了不少桂花香片,全都带去江府了。”

  谢容与淡淡“嗯”了一声,放下车帘,月色透窗洒进来,铺满一整个车室。

  -

  车窗外月色朦胧,马车在郊外官道上行到半程,一只枯槁的手撩开车帘,唤来车旁跟着的仆从,“先停在这里,你去看看前面在查什么。”

  仆从应是,很快去了。

  虽然已是深夜,为了避开冬雪,进京的这一条官道上,多的是夤夜赶路的。

  不一会儿,仆从回来了,“老爷,过了前方吉蒲镇,便到上京地界了,近来京中有大案,武德司在往来路上设了关卡,严查行人,您看……”仆从说着一顿,透过车帘朝里望了一眼,“要不要请江姑娘避上一避?”

第178章

  仆从话音落,车室里静了一会儿。片刻,车上下来一个罩着黑衣斗篷的女子,她撩起帽檐朝远处望了一眼,只见驿站附近果然灯火通明,进京的车马、行人全被拦在了关卡外,武德司的官兵正在一个一个排查。

  近来京中生了什么大案,青唯心中很清楚。自从谢容与从脂溪矿山取证回京,洗襟台买卖名额一事在京城附近传得沸沸扬扬,她到底是洗襟台下重犯,这么敏感的关头,还是不要惹麻烦为好。

  青唯想了一下,撩开车帘,对车上的人说:“顾老爷,那就依照我们说好的,我是您中州的远房侄女,也姓顾,跟着您一块儿上京省亲的。”

  马车上的人连声说好,一旁的仆从道,“那就辛苦江姑娘去驴车上坐一会儿了。”

  驴车拉的都是货物,青唯一点不含糊,当即一点头,挤身在货物间坐下来。

  青唯跟着的这位老爷姓顾,大名唤作顾逢音,是一名富商,年岁已近花甲,他常年住在中州江留城,前一阵因为买卖上出了岔子,不得不亲自上京,他走得匆忙,身边只带了几个仆从,路上不幸遇到劫匪,幸得跟前这位“江姑娘”相救。这位江姑娘自称是陵川人士,家里是开武行的,所以身手不错,她去年秋定了亲,夫家姓谢,挺有出息的,在上京混了个芝麻大的官,可惜前阵子她未嫁的夫君被人冤枉落了狱,她着急上京探望,娘家这边不允许,怕她救人不成,反倒惹来一身麻烦,非但要解亲,还将她禁足在家,她不得不半夜落跑出来。

  未婚夫婿落狱,“江姑娘”眼下也算半个罪臣之妻,路上遇到官兵,倘若报了真名,惹来一番盘问不说,倘若被官府连坐缉拿,她还怎么救人?所以“江姑娘”和顾逢音一商量,干脆假称是他的远房侄女,上京省亲的,顾逢音感念她的相救之恩,兼之觉得她情深义重,自然答应。

  很快到了关卡处,一名武德司的官兵举着火把过来,“马车上的人都下来。”

  仆从依言将顾逢音扶下了马车,管家的双手奉上文牒,“官家,我家老爷姓顾,家中做绸缎买卖的,近来生意上出了岔子,是故上京协商。”说着,又让一旁的厮役拿出几本账簿给官兵验看。

  官兵略翻了翻,目光移向驴车上,罩着斗篷的身影,“她是何人?”

  顾逢音道:“她是草民的远房侄女,家中有尊长在京城,草民是故捎上她一块儿上京。”

  许多女子一生未必行得了一次远门,未出嫁前身份都登在娘家的户籍下,有时候只写姓和齿序,连名都没有一个,更别提文牒了,是故顾逢音既然说了驴车上的女子姓顾,回头查一查中州顾氏陵川的分支,有这么一号人便行了。

  武德司的官兵点点头,着人把顾逢音一行人依数记下,放了行。

  众人离开关卡还没走几步,忽听身后一声“等等”。

  一名身着校尉服的武德司官兵走上前来,在驴车前顿住步子,“把帽子揭下来。”

  青唯顿了片刻,依言揭了兜帽。火光将驴车这一片照得通明彻亮,兜帽落下,露出女子一张蜡黄的脸,她的唇上一点血色也无,刚想开口说话,不期然间冷风入喉,忍不住捂唇连咳数声。

  管家的忙道,“官爷,我家堂姑娘身子不好,连日赶路不慎惹了风寒,正急着上京请大夫治呢,官爷见谅,官爷见谅。”

  武德司的校尉皱了皱眉,随即摆摆手,“走吧走吧。”

  过了吉蒲镇便是京城地界,南面上京的都走这条道,青唯去年也走过,如果快马驰奔,大概两个多时辰就能到城中,不过顾逢音年纪大了,经不起太久的颠簸,路上找了一家客舍歇了半宿,天明时分继续上路,等到了城门口,已近暮里了。

  与顾逢音同行,说不上是巧合。

  离开脂溪矿山后,青唯和岳鱼七抄捷径避去了中州,青唯的意思是在中州等消息,风头一过去,她就上京,但岳鱼七劝她打消这个念头,等案子审结,怎么说都要半年,不如先回辰阳老家。青唯思来想去,觉得岳鱼七说得有理,只是她和谢容与分别数日,怎么着都得给京中去信一封以报平安。

  青唯本打算找中州谢氏帮忙,她听谢容与说过,他的祖母待他很好,当年谢桢过世,老夫人还亲自上京,在公主府住了半年陪伴孙儿。可是中州的谢府,连谢容与都没回来过,更别提青唯了,再说她上门怎么说,自报家门称自己是小昭王之妻,谢家的孙媳妇儿,让他们帮忙给谢容与送信么?她温小野还是要脸的。

  正是踌躇的这几日,青唯在江留城的上空看到了隼。

  白隼翔空可至千里,可它到底是禽,若无有心人豢养,它如何懂得在携信往来特定的地方。

  看到隼,青唯就想到了曹昆德,能养得起隼的人家不多,曹昆德算一个,虽然不确定在中州传信的这一只是不是京里那位公公的,自从曹昆德在洗襟台的废墟里救下她,青唯一直觉得他心中藏着秘密。他的秘密让她不安,且青唯可以断定,凭这位公公行事的手段,不是由谁逼问他,他就会把秘密说出来的。

  曹昆德这些年的筹谋明显与洗襟台有关,而眼下洗襟台名额买卖一案正审到关键处,容不得出现任何岔子,青唯思及此,立刻决定上京,查清洗襟台的真相也是她的责任,凭她这么多年和曹昆德的接触,想必帮得上忙。

  江留谢府不好登门,青唯想起另一个人,便是朝天和德荣的养父,当年好心收养长渡河遗孤的中州商人顾逢音。

  也是巧了,青唯到顾宅当日,顾逢音正准备上京。青唯想着顾逢音不认得自己,她如果自称是谢容与之妻,反倒会惹人生疑——哪有她这样一身江湖气的王妃,思前想后,决定干脆使些手段。青唯雇了几个地痞流氓扮作山匪劫道,危急时刻出手相帮,随后编排了一个未婚夫婿落狱的故事换取了顾家老爷信任,历经月余,总算到了上京。

  马车进了城,管家的很快找了一间客栈,正是夜幕时分,客栈多的是打尖儿住店的,小二很快上了小菜和茶水,顾逢音对青唯道:“老朽让管家跟掌柜的多订了一间上房,江姑娘今夜暂且歇在客栈,明早再出门打听谢家相公的消息不迟。”

  青唯谢过他的好意,“顾老爷到京后如何打算呢?”

  “老朽在京中有间铺子,等铺子收拾出来,就搬过去住,江姑娘如果没找到落脚的地方,只管过来铺子。”他说着,让管家把商铺的地址写给青唯,“老朽还有两个亲人在京中,老朽打算去见一见他们,其实……”他犹豫了一下,叹一声,“唉,实不相瞒,老朽的这两个亲人,眼下跟在京中一位贵人身边伺候,谢家相公的事,如果这位贵人肯出手相帮,江姑娘就不必愁虑了,不过老朽身份低微,总不好跟贵人开这个口。”

  青唯知道顾逢音说的两个亲人就是朝天和德荣,道,“顾老爷不必麻烦,我官人既是被冤枉的,想必没有贵人相帮,也能昭雪。”

  小二的很快上了菜,掌柜的见识广,看顾逢音的衣着,一眼就认出他是富商,很快过来攀谈,“几位这是刚上京?近日来得可真不巧啊。”

  “掌柜的这话怎么说?”管家问道。

  掌柜的往外努努嘴,“夜里瞧不出来,明早您推开窗瞧瞧就知道了,外头闹事哩!宫里那位小昭王带回了罪证,称是当年塌了的洗襟台涉嫌名额买卖,京中那些读书人听了受不了,嚷嚷着让朝廷给个说法,单是这半个来月,就闹了三五回了。”

  顾逢音听了这话,将茶盏往桌上一搁,皱着眉道:“朝廷给说法,朝廷不需要查么,查案子总需要时日,这些读书的真是闲得慌。”

  掌柜的笑道:“客官您是明白人,要我说,这些读书的墨水吃多了,之乎者也到了肚子里,全成了道理,道理就得规规矩矩地躺在他们知道的方圆里,稍有不服帖的,那怎么办?那就得闹啊。”这掌柜的说起话来字正腔圆,一听就是土生土长的上京人士,“也别提眼下,就说六七年前,刚要建洗襟台那会儿,京中不是也有读书人反对么,后来怎么着?朝廷发现是有人煽动闹事,处置了好一批人哩,总之等着瞧吧。”

  顾逢音听了这话,沉默下来,小二的上了菜,掌柜的亲自接过,为他们这一桌布菜,管家道:“掌柜的,跟您打听个事。城西的江府怎么走?”见掌柜的不解,他又解释道,“就是礼部江大人的江府,是这样,我家老爷有亲人在江府当差,想要近日抽空过去看看。”

  掌柜的见他们这一行人衣着不菲,听他们认识当朝官员,倒也见怪不怪,回忆了一会儿,说道:“可是我记得,那江老爷半年前就离开京城,去外地办差了……客官,你们来得真是不巧啊。”

  青唯听了这话,稍稍一愣。

  江逐年外出办差去了?

  她本来是打算跟着顾逢音一并到江家,然后托江逐年带自己去见谢容与的,眼下看来,这一条路行不通了。

  青唯刚要开口,忽然觉得有什么人在看她,她蓦地移目望去,只见客栈门口,正有一人向着楼内张望——正是昨夜在吉蒲镇关卡盘问她的武德司校尉!

第179章

  这校尉对上她的目光,猝不及防间离开了客栈。

  青唯知道自己的行踪暴露了,而今她虽有谢容与、甚至赵疏等人的私下庇护,朝廷有朝廷的规矩,当街遇上通缉犯,岂有不捉的道理?青唯刚进京,不想惹麻烦,这客栈不能待了,她得尽快见到谢容与。

  青唯起身,与顾逢音辞说去去就回,绕去了客栈后院,翻墙而出。此处位于背巷,巷子南北衔接着街道,时值暮里,这一带虽不比流水巷热闹,也是行人如织的。

  青唯细想了想,不管江逐年在不在江府,眼下武德司已然对她起疑,江家她是不能去了,可是除了江家,她又没有落脚的地方,贸贸然躲入陌生人的宅户,怕会成为瓮中之鳖。武德司的校尉请了令,很快就要在大街小巷搜捕她,她必须尽早消失在这街巷中。

  忽然,青唯心中生出一个大胆念头,她移目看向长街尽头,巍峨矗立的紫霄城。

  她官人她是知道的,回京这半个多月,他必然日夜不寐地追查洗襟台名额买卖一案,只恨不能宿在宫里,眼下这个时候,他恐怕正在衙门里办差呢。

  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武德司再怎么搜,也不可能搜到宫里去。

  只是紫霄城戒备森严,她该怎么进去呢?

  暮华如水的天际传来一声啼鸣,青唯抬眼望去,只见上空掠过一行飞鸟,她神思一动,从地上拾起两颗石子儿。石子儿在掌中抛了抛,立刻有了主意。

  -

  天色稍稍暗下来,元德殿就彻底安静了。芷薇悄声来到寝殿门口,嘱咐守在这里的宫人,“去外宫守着吧,娘娘歇下了。”

  章元嘉已是六个月的身子,近来已经显怀,照说有身孕的人,都是初期贪睡,到了眼下这个月份,应该是最舒服的时候,不过各人有各人的症状,章元嘉自一个月前就十分嗜睡,每每到了暮里歇下,隔日天大亮了才起。虽然睡得长,睡得却不怎么好,她十分怕吵,往往一点响动就醒,前阵子内侍省派了一群小黄门过来,把元德殿外的秋蝉都网走了,只这样还不够,连夜里殿中的脚步声也是喧嚣的,是故章元嘉一睡下,寝殿中除了芷薇,其余人都得退去外宫。

  寝殿中焚着安神香,芷薇往炉子里添了几块香片,看到青烟浮起来又沉下去,移步到卧榻前,轻声道:“娘娘,都退下了。”

  好一会儿,榻中才传来起身的动静,芷薇适时打脸,拿了引枕支在章元嘉的身后,听得章元嘉道:“今夜官家也在宣室殿议事呢?”

  “是,自昭王殿下回宫后,官家一直如此,有时候议完事,回到会宁殿,子时都过了。”

  章元嘉听了这话,默了一会儿,“母亲的风寒还没好么?”

  “像是没有,官家前日又打发太医去看了,医官还是老话,夫人是秋后天气转凉受的寒,小病而已,娘娘不必挂怀。”

  当朝皇后身怀六甲,皇帝特许章氏恩典,准允章元嘉的母亲每旬进宫探望,前头五个月,罗氏都依例前来,可是近一个月,罗氏因病许久不露面了。

  而周遭的异状却不止这一点。章元嘉明显感觉到后宫忽然冷清下来,赵疏以担心打扰为由,免去了嫔妾们的问安了,偶尔去御苑散步,宫人总是有意无意地闭着她走。半个月前,她听到住在落芳斋的一个美人莫名哭了一宿,隔一日再没了动静,打发人去问,小黄门回说,美人病倒了,娘娘怀着龙子,不要去看,省得沾了晦气。病,又是病。母亲病了,美人也病了,他们总拿这样的借口来搪塞她。

  一个人想要瞒下一桩事容易,然而并不是人人都善于伪装,一群人合着隐瞒,总会落下点蛛丝马迹。章元嘉到底是皇后,很快想明白了,她们这些后宫中的妇人,身与心系着的除了帝王,只有自己的母家了,那个哭了一宿的美人,恐怕连赵疏的面都没见过,倒是听闻她的父亲是兵部的一名官员,所以她是为何哭?

  前朝有了变动,一切的异样都源自于小昭王一封即将回京的急信,尘封的大案掀起不可告人的一角,随之惊起的涛澜从前朝波及到了民间,也波及到后宫。

  章元嘉问芷薇:“你可有法子打听到外面出了什么事?”

  芷薇摇了摇头。

  章元嘉眉间的郁色愈深,她心中着急,奈何无计可施,情急之下腹中竟传来一阵隐痛,章元嘉忍不住伸手捂住腹部,芷薇见状,连忙扶住她,“娘娘。”章元嘉闭眼摆了摆手,稍稍缓了一会儿,芷薇是从小跟在她身边的,见她额间香汗密布,生怕她伤了身子,犹豫了片刻,忍不住轻声道,“娘娘,奴婢有一个法子,或许可以递消息给老爷。”

  章元嘉愣了愣,别过脸来,“你有法子给父亲递消息?”

  芷薇点了点头,她知道宫人往外传消息是大罪,双膝落在脚榻上,跪着回话:“有。不瞒娘娘,西宫宫门有个小侍卫,从前受过老爷的恩惠,娘娘这边有什么,都可以借由他带话给老爷。”

  章元嘉听了这话,搭在被衾上的手一下收紧,片刻后缓缓松开,她问:“可信吗?”

  “可信。”芷薇咬着唇,“自娘娘进宫后,一次都没有被发现过。”

  芷薇想着话已说到这个份上,干脆全盘拖出:“内侍省最低等的小黄门是给各宫做杂活的,往往各宫都有走动,奴婢是宫婢,自然不能直接跟侍卫接触,不过西门的小黄门里有个十分信得过的,奴婢都是托他给侍卫传话,再由侍卫把消息带出宫外。”

  是了,做杂役的小太监,是这宫里最不起眼的,死了病了都未必有人关心,怎么会被人发现呢?

  章元嘉静了许久,对芷薇道:“那你去吧。”

  -

  天更暗一些,芷薇就从元德殿提着灯出来了。

  元德殿其实离赵疏的会宁殿并不远,刚过甬道,芷薇就和曹昆德与墩子撞了个正着。近来赵疏怜曹昆德年纪大了,一到黄昏便打发他去歇着,曹昆德这是要往东舍那边去,见了芷薇,墩子先行招呼:“芷薇姑姑。”

  芷薇福了福身:“曹公公。”

  曹昆德含笑道:“芷薇姑姑这么晚还走动呢。”

  “宫里粗心眼的婢子把安神香片泡水里了,娘娘近来身子重,香断了怕是睡不安稳,我只好去内库再去些。”

  曹昆德听后携着墩子往道旁让了让,“且赶紧的,这宫里眼下什么事不紧着娘娘,辛苦芷薇姑姑了。”

  芷薇回说一句分内之事,再与他一欠身,立刻去往甬道外了。

  待芷薇走远,曹昆德慢慢儿往前走,嗓子唱戏似地换了腔,不再是和善的了,变得又细又沉,“元德殿里的人,都是精挑细选过去伺候的,皇后身怀六甲,肚子里的那个就是国祚命脉,跟前儿伺候的要这么不仔细,早该领罚了,岂能在元德殿伺候?”

  后宫的人也分三六九等,嘉宁帝继位这几年忙于政务,后宫虽和睦却冷清,并不是个百花竟艳的场所,唯一一枝独秀,就是章元嘉的元德殿了,是故在元德殿里伺候的人,自然要高人一等,那是个后宫侍婢都争着抢着去的地儿,岂能犯把香片泡在水里的过错?

  墩子道:“章大人被‘赐休沐’,前朝人心惶惶,后宫怎么都有所觉察,这位芷薇姑姑是打小就跟在皇后娘娘身边的,说到底,算是章家人。”

  “可不是么,传信儿呢,章鹤书手伸得长,深宫里也有他的救命稻草。”

  “照公公看,章大人过得去眼前这一关么?”

  “难说。”曹昆德手腕搭着拂尘,“陵川齐文柏参他的一本奏疏雷声大,雨点小,没有实证,很难拿他怎么样,且他手里似乎握着什么保命符,曲不惟都这样了,还是不肯招出他,官家要顾忌士人民心,迟迟不愿拿翰林开刀,更别提当朝皇后还是这姓章的女儿……不过,话说回来,凭他章鹤书身上的保命锁再多,小昭王盯着他呢,小昭王和玄鹰司,那就是一张催命符,你看看这一年来被小昭王咬住的人,有几个有善终的?总有法子查出他。”曹昆德说着,脸上露出一个笑,带着隐隐的得逞与张狂,“这样才好,谁都不要有善终,这样才对得起……”

  话未说完,天际传来一声鹰啼。

  曹昆德脸色一变,蓦地抬头望去,高空飞来一只白隼,正在他们头顶附近盘旋。

  曹昆德的隼是养在三重宫门外的,但是隼这种烈禽,太有灵性,天生不喜紫霄城这样波云诡谲的地方,是故他在宫外秘密置了间不起眼的院落,专门用来饲隼。知道这间院落的人很少,都是常常会带消息给他的。

  为了防止被人发现,隼通常都在夜深时分传信,眼下正是日暮,谁会在这个时候唤隼?

  曹昆德看了墩子一眼,墩子点了点头,立刻提着灯去宫门外接人了。

  曹昆德等闲不能出宫,与宫外人相见,只能相约在三重宫门外的东舍,小角门那里也要经过事先打点。不过他到底是大珰,遇到这样的突发状况,也是有应对的,墩子手中有朝中几名大员的牌符,到了角门,露出来给禁卫一看,称是衙署那边有大人值宿,家里打发送东西来,就把人带进来了。

  曹昆德回到东舍,坐了没一会儿,就听到外间传来脚步声。脚步声很轻,像携着秋风。门一开,墩子提灯在门口唤:“公公。”而他身旁的女子罩着一身黑袍,正立在秋风之中。

  有一瞬间,曹昆德有点恍惚,依稀间仿佛回到了一年多前,年轻的姑娘刚上京,一身飒然,带着劫狱后的血气,单膝跪在他身前,喊他:“义父。”

  也就年余时日,世事斗转星移,一切都不一样了。

  曹昆德却没表露出太多意外,他愣了愣,神情近乎是惊喜的,“怎么到京中来了?快来,让义父仔细瞧瞧!”

  青唯没动。

  她和曹昆德不一样,在外多年,迫于形势时而不得不伪装,可是能做自己的时候,她必然只是自己,去年在冬雪中遭遇追兵的场景历历在目,左骁卫劈过来的那一刀,把当年曹昆德在废墟中捡到她的救命之恩也斩断了,眼下恩仇相抵,她既不怨他,也不欠他。

  “我在中州看到了白隼。”青唯道,“是义父的吗?”

  深宫中人,变脸比翻书还快,曹昆德听了这话,脸上的笑收起来了,慢条斯理地道:“天上的鸟儿这么多,随便一只就是咱家的,咱家岂不手眼通天了。”

  青唯跟他债孽一笔勾销,今日登门,自然不是来叙旧的,她单刀直入,“我一直不明白义父这样一个深宫中人,为何要卷进洗襟台这场是非,从前我只顾着找师父,心思到底没往这上面放,近日我闲下来,倒是有了些眉目。”

  曹昆德没说话,安静听她的“眉目”。

  “义父也是人,是人就有过往与来历,循着往昔去找,终归能找到一点蛛丝马迹。”

  只不过像他们这样的无根之人,人们往往会忽略他们的来历罢了。

  “后来我托人查了查,义父不是京中人,早年出生在一户耕读人家,甚至进过学,念过书,后来您被送去一家大户人家做伴读,大户人家一夕败落,把您卖去了劼北。那年间大周离乱,民生多艰,您在劼北待了几年,跟着流民一路流亡到京,一咬牙,进宫做了公公。”

  这些来历不难查,宫中的裆库里都有记载,无论是赵疏还是谢容与轻易就能翻看,甚至更详尽的都有。

  曹昆德问:“还有呢?”

  青唯没说话,还有的她为什么要告诉他?一碰面就露底牌,她就不是温小野了。

  曹昆德笑起来,笑声又尖又细,“可真是天地良心,咱家命苦就罢了,这么些老黄历,居然被一个刚长大的小丫头翻了个底掉儿,挖空心思地找线索,跟咱家做了什么缺德事似的,墩子,你说是不是?”他悠悠地道,“温小野,你是咱家的义女,咱们父女一场,你想知道什么,义父定然会告诉你,不如你过来,义父和你细细说。”

  青唯仍旧没动,“义父在深宫行事不便,该掀的浪头却一个没少,朝中应该有人与你合谋吧?与你合谋的人是谁?”

  “瞧你这聪明劲儿,叫咱家说你什么好呢?”

  青唯道:“不过想来义父也不会相告,义父为人虽不怎么有底线,但是利益至上么,事情未完成前,您是不会出卖您的盟友的。”

  青唯说着,看了眼天色,夜空已彻底暗下来了,“天晚了,青唯告辞。”

  她折身便走,拂来的秋风霎时间灌满了她整个衣袍,墩子被她这一身煞气慑住,意识到她来者不善,后知后觉上前拦阻,屋里头,曹昆德却道:“回来,你拦得住她吗?”

  等青唯走远了,曹昆德看着桌上的金丝楠木匣子,定了会儿神,缓缓打开。这匣子里的东西吸多了伤身,太医院的医官说他年已老迈,身子大不如从前,这半年他有意识要戒,今日不知怎么,瘾来了竟压不下。

  粉末抖在金碟中,放在小灶中微微烹了,肉眼可见的青烟顺着细竹管一路淌进他的肺腑,百骸在沉沦后焕然一新,曹昆德这才悠悠道:“她是重犯,这么着急进京,京外十八道关卡守着的官兵是吃素的?肯定早发现她了,凭她再聪明都没用。她曝露了踪迹,不敢往江家去,只能进宫找小昭王。这深宫之门哪是这么好进的?好在她知道咱家的隼养在哪里,唤来隼,骗你去宫门接她,才是她的目的。适才一番话,试探咱家只是顺便,她醉翁之意不在酒,心思早就落在了别处。东舍去昭允殿的那条路,咱家带她走过一趟,原本呢,是想让她信任咱家,莫要轻易投奔他人,没想到她和这小昭王缘分这样深,假夫妻也做成了真夫妻。不过无碍,她的罪名还在呢。去吧,深宫守备森森,有人闯入,巡卫到底该有觉察,去知会一声,就说有贼人闯昭允殿了,请禁卫前去捉拿。”

  -

  谢容与近几日都在礼部彻查洗襟台登台士子的名牌,这日刚入夜,他与礼部几位大员还未议完事,就见祁铭匆匆过来,在值房门前拜下,“殿下。”

  谢容与一见他的神色,便知道事态有异,与几位大员点了点头,离开值房,“怎么?”

  祁铭前后看了看,低声回道:“我们安放在吉蒲镇关卡的暗桩似乎发现了少夫人的踪迹,称是少夫人已经到了京中,眼下……似乎闯进宫里来了。事态紧急,小的把这暗桩带了过来,眼下他就在衙署外等着。”

  说话间,谢容与步子加快,很快来到衙署门口,暗桩见了他,立刻禀道:“殿下,昨晚吉蒲镇关卡,有一中州商人过道,他们一行人中有一女子很像王妃,小的原本有意放过,没想到守在关卡的校尉大人也起了疑,连夜跟随进城。小的一路跟着王妃,王妃消失在宫门附近,似乎到宫里来了。”

第180章

  谢容与听了这话,眉间微微一拧,唤了声:“祁铭。”立刻往昭允殿去。

  青唯一个宫外人,避来宫中,赌的就是他或者长公主在昭允殿。皇后近来身子重,长公主协理六宫事物,及至入夜都在禁中,昭允殿今夜无主,一旦曹昆德引来禁卫搜宫,青唯就避无可避了。

  六部衙署离昭允殿甚远,乘辇而往,再快都要半个时辰,谢容与步履如飞,等赶到昭允殿,禁卫们已从宫院里出来了。禁卫长见了他,立刻上前拜道:“殿下。”

  谢容与寒着一张脸,“怎么回事?”

  “回殿下,末将接到消息,说是昭允殿附近似乎有贼人闯入,为了确保宫人安危,不得不进宫搜查。”禁卫长说着,退后一步,又行了个大礼,“事出紧急,末将来不及禀知殿下与长公主,事后定会到官家跟前领罚,末将职责所在,还望殿下谅解。”

  谢容与见这禁卫长一脸愧色,猜到他大概扑了个空,仍是问:“找到人了吗?”

  “不曾,可能是贼人狡猾,末将等正待去别处搜寻。”

  祁铭道:“六宫戒备森严,贼人岂能轻易闯入?殿前司接到消息,怎么都该先核查才是,万一有人捕风捉影,白白惹得六宫人心惶惶,今日惊动殿下,他日还要惊动官家与皇后娘娘么?”

  祁铭出身殿前司,与眼前这位禁卫长十分相熟,他为人和善,很少这样厉声说话,禁卫长知道他是在提醒自己昭王殿下的不悦,再次诚恳赔罪,称是回去后必定会仔细核查消息来源,带着人退下了。

  禁卫们一走,祁铭道:“属下这就带人去找少夫人。”

  谢容与却道:“不必,她已经离开了。”只这么一会儿,他就想明白了青唯此举的用意,吩咐道,“派人去殿前司,把今夜递消息的人揪出来。”

  青唯在宫外暴露了踪迹,躲来宫中是为避开追捕她的侍卫,她素来胆大心细,如果不确定他在昭允殿,她一个重犯,怎么可能在宫中久留呢,她一定用了什么法子,得知今夜昭允殿无主,早在禁卫赶来搜宫前就走人了。

  再者,武德司说白了,就是个看门的衙门,紫霄城门、上京四方城门、乃至于京郊附近各处关卡禁障都由他们守,眼下集中兵力搜捕重犯,难道差事不办了?青唯躲上这么一时,武德司搜不到人,自然撤去了。

  谢容与出了宫,径自上了马车,似想起什么,撩起车帘吩咐祁铭:“找几个你在殿前司的故旧,让他们以‘误传消息’为由,给武德司使点绊子。”

  马车往江府而去,谢容与手中握着竹扇,闭上眼,在车室中深思。

  江逐年年初从翰林迁任礼部员外郎,一开春便去庆明、宁州等地开办学府了,只是,即便江逐年不在,小野也应该猜到他在江家等她。她孤身一人,在京中无处可去,只要武德司的人马撤了,她应该会去江府。

  马车很快在府门口停驻,德荣等人听到动静,迎来府外,见是谢容与,都愣住了,“公子今夜怎么这么早,小的还说去宫门口接……”

  话未说完,谢容与“嗯”一声,疾步掠过他,匆匆往东院去了。

  德荣见他这副形容,本要跟去,倏忽间意识到什么,蓦地顿住步子,把跟来的朝天,留芳等人一并拦下了。

  东院静悄悄的,正房里连灯都没点,谢容与觉得青唯应该在的,推开正房的门,轻声唤了句,“小野。”

  房中无人应他。

  月色清凉极了,双目适应了夜色,能辨清屋中所有事物的轮廓,屋中的确无人。谢容与正待去邻院找,正这时,后窗处传来一声响动,谢容与怔了怔,大步过去,把窗牖拉开,秋风灌窗而入,正在翻窗的女子顷刻间与他撞了个正着,她穿着一身黑袍,茂密的青丝束成马尾,在夜风中汹涌成涛,可能没料到他这么快开窗,目色居然有点茫然。

  谢容与一下笑了,“门都不会走了么,怎么翻窗?”

  镂花窗扉像是古画的画框,框住一个清逸俊朗的公子,公子一别数日,这一笑,比月色还温柔,青唯愣了一下,一时竟没说出话来。

  青唯其实一刻前就回来了,曹昆德卖过她一次,她吃一堑长一智,怎么可能被卖第二次?离开东舍,她并没有走远,长公主和小昭王只要有一个在昭允殿,墩子必然不会通风报信,因为哪怕引来禁卫,颇于昭王之威,也不敢搜宫,反之,墩子如果报信,则说明昭允殿今夜无主。青唯在宫墙后等了一会儿,墩子果然急匆匆出来了,青唯当机立断,立刻离开紫霄城。

  是时宫外的武德卫也撤了大半了,青唯回到江府,却没有走正门,一来担心武德卫掉头回来,二来,可能是近乡情怯吧,哪有她这样,官人才到京半月,就追着上京的娘子呢。她打了后院井水,洗干净脸上的易容,刚在后窗下猫下身,就听到院中传来脚步声,有人推门喊小野。

  她应该应一声的,应该像他说的走正门的,可能是情怯心急,下意识就翻了窗,眼下与他对面撞上,青唯怔了许久,喊了一声:“官人。”

  上回在脂溪矿山匆匆一别,她最后也是喊了这么一声。

  这两个字被秋风送入耳,落在谢容与的心里,就像有什么神力一般,她每喊一次,就搅得他心神纷乱。

  谢容与没有回答,勾手揽过她的腰身,俯脸而下。

  像一点秋凉落在尘封已久的佳酿,坛口红绸轻起,散发出的酒香裹着秋凉荡进周遭,变作醉人心神的琼浆。琼浆里透着非常柔和的蜜意,浆液的浓度却不低,随着他在她唇齿间分花拂柳,这酒却越吃越烈,烈到即便她坐在窗栏上,也要勾手环住他才能保持平衡,烈到往来呼啸的风声她都快听不见,只听见彼此间愈来愈粗重的呼吸。

  终于,谢容与稍稍松开她,抵着她的额头,喘着气的声音略带笑意,“今夜娘子身上方便么?”

  然而还不待她答,他便将她托着抱起,往屋中走去。他都知道的,她敢这么撞上门来找他,必然算过日子。屋中黑漆漆的,秋风把一切事物的轮廓都吹得模糊,青唯伏在谢容与的肩头,轻声道:“可是我还没沐浴……”

  谢容与把她放在榻上,俯下身来,双唇落在她的额稍,然后移向眼睑,“我也没有,待会儿一起……”

  风声往来呼啸,整间寝屋都像沉入了湖底,周遭清波荡漾。

  青唯一忽儿觉得自己是将在黎明盛开的野蔷薇,在暗夜里剥落残瓣,绽开新苞,一忽儿又觉得自己变回了辰阳山间小鸟儿,天上阴云密布,一场雷劫降至,滂沱的雨水将她淋得狼狈,以至于它不得不褪去外衫,等到雷劫过后化鸾时长出新的彩翼。

  而他的吻,就像有魔力一般,每每落下,都能让天劫到来前的惊悸减少一分。

  她勾手攀住他的肩头。

  她说过她不怕疼,刀斧加身未必能令她皱一下眉。但是这一次是不一样的,仿佛是青鸟在等到天庭宣判的结果,仿佛野蔷薇即将迎来二十年来最刺眼的日光,好像去年她坐在这里,同一个地方,等着一双持着玉如意的手来掀起自己的盖头。

  一个又湿又热的吻落在她的耳廓,伴着他的呓语:“小野……”

  紧接着天劫就来了。

  疼是一定的,严阵以待让她紧张得无以复加,脑中甚至有很长一段时间的空白,好像置身于冬日的茫茫雪原上。

  谢容与发现她在颤抖,一时间竟不忍动,轻声唤:“娘子。”

  许久,青唯才模糊地“嗯”了一声,她收拾起散落的神魂,睁开眼,眼神渐渐聚焦,她勾着他的脖子把他压低,在他唇角一吻,谢容与叹息一声。

  叹息落下,丈尺床幔也落起春雨,雨水滂沱,掀起澎湃的浪像涨了潮,潮水几无边际,漫过整个秋夜,漫过她千里奔赴而来的上京城。

第181章

  青唯也说不清自己是何时睡着的,她累极了,连沐浴都是谢容与帮她的。水中一番痴缠,捞起来时精疲力尽,恍惚间,她记得谢容与拿被衾将她裹了,小心放在了坐塌上,唤留芳和驻云进屋收拾床榻。

  青唯其实很容易惊醒,尤其房中有人走动,或许是驻云和留芳的动作很轻,又或许是她从未感受过这样的疲惫,仿佛一只河鱼误入江海,海水涨了潮,澎湃的浪头一阵一阵拍过,浑身上下被下了软骨散,很快便睡了过去。

  起初是浅眠,她想起去脂溪前,谢容与寻了个吉日,把他们的事告诉父亲母亲。岳红英葬在辰阳的山中,牌位还没来得及立,温阡的尸身后来被朝廷找到,埋在了崇阳县的“罪人邸”,青唯无法将其带出,谢容与于是请专人刻了牌位。牌位搁在香案前,青唯和谢容与双手持香,谢容与说了什么她在梦里记不清了,依稀是娶她为妻,就会一辈子待她好的意思,倒是岳鱼七立在一旁,吊儿郎当的一句话让她至今记忆犹新,“这野丫头管束不住,这几年流落在外,自作主张嫁了人,连我都没知会一声,您二位若不痛快,只管教训,偶尔托个梦,梦中拿鞭子把她狠狠打一顿,我绝不拦着。”

  青唯被他这一句话激得愣是一句话私心话没说出来,心里毛毛的,跟着谢容与拜了三拜,匆匆说了些“女儿不孝”等礼数周到的话就退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