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唯愣了愣,这才意识到自己以人为锁,将他困在床头一隅,整个人几乎是贴着他的。

  还不等她撤开,谢容与抬眼看她:“把衣裳穿好。”

  她出门在外轻装简行,身上的中衣还是他日前借她的,她洗过一回没还,穿着十分宽大。青唯的目光循着他方才的视线下移,襟前的内扣不知何时开了,露出锁骨与一小片……

  青唯的脑子嗡鸣一声,手忙脚乱地下了床连退数步,系了三次才把内扣系好。

  床榻有些凌乱,谢容与起身把被衾整好,“过来睡。”

  然而话音落,那边却没有回应。

  谢容与回过头,只见青唯无措地立在屋中,目色有点茫然,有点复杂,大概是没想明白今夜是怎么回事。

  她小时候野天野地惯了,刹那间天塌地陷,独来独往了数年,为求自保一直与人疏离,有些事想不明白倒也正常。

  再者,她这五年独行,痛失生父沦为重犯,何尝不曾有心结?她自己都说了,若非一场阴差阳错,他们天差地别,连相遇都难。

  温小野在一些方面极其执拗,不是但凭他一两句话,一两个承诺,她就能心结纾解,将自己交付于人的。她得让自己真正甘愿。

  谢容与心道罢了,他愿意再等等他的小野姑娘。

  他温声道:“过来睡,不轻薄你了。”

  青唯看他一眼,还是没吭声。

  她这会儿已经有些缓过来了,目光落在一旁的木桌,桌上的药碗没收,德荣说了,他宿疾未愈时有反复,也不知这么闹了一阵,对他的身子有没有影响。她刚才是不是有点无理取闹了,他说得很是,她是谁,谁能轻薄得了她呢?

  她磨蹭了一会儿,垂首回到榻上,掀开被衾进去,乖顺得像一只被顺好了毛的小狼。

  谢容与落了帘,在她身侧躺下,在黑暗里唤她:“小野。”

  她有时候真是伶俐极了,听了这声唤,便听明白了其中的千言万语,她睁目望着帐顶:“我得自己好好想一想。”

  她觉得她能想明白的。

  谢容与于是应道:“好。”

  过了一会儿,她转过身来,借着从窗外流进来的月色望着他:“你还能睡几个时辰?”

  “明日不必早起,还能睡一个来时辰。”

  一个来时辰,那就是卯正要起了。

  这还不叫早起?

  他为了上溪的案子连日操劳,昨天就在书斋小憩了一刻,今日竟然又不能睡足。

  青唯这一路行来,为了一条线索从来都是不辞辛劳不畏艰难,这还是头一回,她竟恨上了这案子的繁琐难查。

  可惜她一向只擅长搜找证据追捕证人,审案并不是她擅长的,她问:“眼下有我能帮上忙的吗?”她想了想,又道,“那个李氏,就是孙谊年的夫人,昨天我寻到她,本来想从她嘴里套出点线索的,但她犟得很,什么都不肯说。”

  “可能是孙谊年生前跟她打过招呼,她只要什么都不说,至少能保一双儿女不受牵连,今日章禄之审她,也是什么都没审出来。”谢容与道,“所幸眼下审出的线索已经整理得差不多了,抽丝剥茧,一定能寻出真正卖名额的人。”

  上溪最后留下的疑团太多了,登洗襟台的名额从谁人手中流出,孙谊年被谁人所杀,孙谊年与秦景山关系究竟如何,如果不好,他们又为何会协力保蒋万谦离开?

  千头万绪理下来,审问了足有百人,不过短短五日,线索竟整理好了。

  谢容与道:“眼下只需等京里的一封密函,我们手里能找到的线索差不多就齐了。”

  青唯问:“有我能帮上忙的地方吗?”

  谢容与垂眼看她,笑了笑:“明早玄鹰司要把蒋万谦、余氏、李氏几人一齐重审一遍,到时你也来?”

  青唯连忙点头:“好。”

  她抿了抿唇,思量半晌,还是解释道:“那个……我这一路,就备了一身换洗的衣裳,今天下雨,衣裳洗了没干,你……你上回不是借了我一身中衣么,我就穿你的了。”她说着,很快道,“我明早洗了就还你。”

  “没什么,穿着吧。”谢容与笑意清浅,“再说这是中衣,你不穿我的,还能穿谁的?”

  青唯一愣。

  什么叫不穿他的,还能穿谁的?

  她就不能穿自己的么?

  她正欲发作,抬眼望去,他已然合上眼,呼吸变沉了。

  微蹙的眉心写着疲倦,她目不转睛地看着,那一点点不满就咽了回去,也安静下来。

第117章

  翌日,东安府衙。

  “……方留屡试不第,你老了,等不起了,为了让他仕途鹏程,给家中争光,你不惜花重金,为他买下一个登洗襟台的名额,是也不是?!”

  公堂上,章禄之盯着蒋万谦喝问道。

  蒋万谦已被连审了五日,整个人心乱如麻,几乎日夜不寐,昨夜好不容易睡着了一会儿,今早竟被带到东安府衙,由玄鹰司虞侯、掌使,以及鸮部校尉一齐重审。

  蒋万谦不敢有欺瞒,喏喏应道:“是……”

  “你说买名额的门路,是上溪县衙的师爷秦景山介绍给你的,你和秦景山究竟是什么关系,他为何会介绍你做这等黑心买卖?!”

  “回、回官爷,草民跟秦师爷,早年就是同乡,并不很熟,后来……他考中秀才,到东安来参加乡试,他穷得很,身上没几个铜子儿,只好在街边摆摊卖画,草民见他可怜,又念及是同乡,有回路过,便买下了他的画,算是因此结下情谊。不过秦师爷那回考举人没考上,乡试前,他失足落水,生了一场大病,还是草民托人把他送回上溪家里的,这事上溪不少人都知道,已故……已故的孙县令也知道。

  “至于官爷说秦师爷介绍草民做黑心买卖,倒不尽然。官爷知道的,早年秦师爷家中有个表兄,是个杀千刀的赖皮,秦师爷少年时母亲过世,听说就是被这赖皮偷走了治病的银子,后来秦师爷中了秀才,又能卖画挣些铜板,这赖皮眼热,便来问秦师爷讨要禄米(注),秦师爷不给,这赖皮才故意将他推落水。之后秦师爷不是养了几年病么,待到病好,他再度到东安来考举人,这赖皮居然又找上他,说自己要讨媳妇,逼他给自己银钱,秦师爷忍无可忍,大概是想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吧,便将这赖皮推下了水。也是巧了,这赖皮当日吃醉酒,下了水就没能浮起来,死在河里了。听说等孙县令赶到,找人把他捞起来的时候,人都泡肿了,秦师爷因此被褫了功名,受了牢狱之灾。

  “尔后再过了两三年,孙县令中了举人,回到上溪当县令。他和秦师爷是挚友,一心想找门路把他从东安牢里捞出来。后来有一日,孙县令忽然找到草民,说他有法子了,只要草民愿意在一份状词上画押,证明秦师爷是无心杀人的即可。草民不识字,但那份状词,草民让方留帮着看过,大抵是说事发当日,本来是那赖皮欲杀害秦师爷,秦师爷拼命反抗,才将赖皮推入水的。”

  “那份状词你画押了?”章禄之问。

  蒋万谦抬目看他一眼,点点头:“方留说,状词上用了些春秋笔法,不过无伤大雅。草民想着秦师爷是个好人,就这么被耽搁在狱中实在可惜,就……画押了。”

  秦景山到底是怎么将他的赖皮表兄推落水的,没人知道。

  所谓春秋笔法,大抵就是说这赖皮生前是如何恶毒,又是如何扬言要从秦景山那里杀人夺财的云云,让人误以为他一早就对秦景山起了杀意。

  章禄之点了点头:“说下去。”

  “草民先后帮了秦师爷几回,秦师爷——不管旁人怎么看,在草民这里,他是个知恩图报的人——自他从被放出大牢,逢年过节都会带上厚礼到草民家拜访,一直……一直到昭化十二年。”

  蒋万谦咽了口唾沫,目光越过章禄之,看了一眼最上首坐着的谢容与一眼,很快垂下,“官爷们审了这几日,也都知道了,草民做桑麻生意发了家,钱财早就攒足了,这辈子若再想往上一步,家中怎么说都得出个举人老爷,可……可方留他屡试不第,草民年纪大了,等不起,着急啊!正好那几年,秦师爷不是常来家中拜访么,他回回来,草民就回回托他想法子帮忙……”

  蒋万谦自到了堂上,一直十分冷静,及至说到这里,才掩饰不足语气中的懊悔,沉沉一叹,“若是早知后来的事,草民是无论如何都不会向秦师爷开这样的口的,可是人就是这样,不知足,永远都不知满足!”

  “昭化十二年的冬,忘了是什么节了,秦师爷照例来草民家里拜访……”

  ……

  当日下着雪,那个总是穿着长衫的师爷叩响了蒋家的门后,将厚礼交到了阍人手上,急匆匆便要离开。

  他回回来,蒋万谦回回托他想法子让方留中举做官。

  可功名都是要凭真本事考的,他一个师爷,能想出什么法子呢?

  若不是念在蒋家老爷数度在他危难时出手相帮,他打定主意这辈子都要善待恩人,蒋宅这个门槛,他是再也不要踏过才好。

  将年节的礼交给蒋家下人,秦景山匆匆便走。岂知还没走出巷口,便听身后一阵急唤:“秦师爷,哎,秦师爷,既然来了,怎么不进宅子里吃口茶?”

  回头一看,果真是蒋万谦提袍追出来了。

  秦景山顿住步子,低眉道:“衙门里还有事,就不吃茶了。”

  蒋万谦看着他,谁都不是傻子,他也知道自己数度强人所难,秦景山都害怕来见他了,可他也没法子,除了秦景山,他不认得别的官老爷。

  蒋万谦四下一看,见雪野空空,“怎么,这大寒天,你竟是徒步来的?穿得也这样单薄!”

  言罢,立刻吩咐跟来的下人去套马车。

  蒋宅的下人倒也伶俐,很快将马车赶来,秦景山却之不恭,只好上了马车。

  蒋宅离衙门不远,驱车一刻就到,是以马车一行起来,蒋万谦便开门见山,“秦师爷,方留的事您看……”

  秦景山不等他说完便道:“蒋老爷,我早已说过了,功名只能凭真本事考,令公子今年不过而立,所谓三十老明经,五十少进士,只要倍加苦读,日后他一定能为蒋家门楣争光,不必急在这一时。”

  “他不急,我急啊!”蒋万谦道,“你到底要年轻些,体悟不到我眼下的心境,我老了,这辈子就盼着家中能有人考取功名,能当个哪怕芝麻大点的官,你是不知道,前阵子大夫已诊出我肝肺有疾,若养得好,或许还能撑个十年八载,若养不好,恐怕只在一岁枯荣之间了,人死灯灭,荣辱皆尘土,待到那时,我还能盼什么?!”

  “蒋老爷既然知道荣辱皆尘土,何必执着于令公子的功名?”秦景山情急之下,高声道,“况乎偷功取名非正道,好好的光明路不走,偏要走羊肠野径,一步错,步步错,行到涯涘,终会万劫不复!”

  -

  “秦师爷一直是个很温和的人,那日他与我说这番话时,整个人简直义愤填膺。”蒋万谦回忆起当年事,目光有些茫然,“可惜我当时没听明白他的道理,反倒觉得他不帮忙,生起他的气来。”

  -

  蒋万谦做了这么些年腰缠万贯的老爷,到底是有脾气的,听秦景山这么说,立刻驳斥道:“秦景山,你莫要忘了你当年深陷牢狱,究竟是怎么被放出来的!若不是我在当年那就一张似是而非的状书上画了押,让官府相信你是误杀你表哥,你能有今天!你这些年为何对我感恩戴德你忘了么?眼下我不过求你帮个忙,竟这样难!”

  “我倒情愿你不曾在那状书上画押,我倒情愿我至今都是一个杀人犯!”秦景山道,“蒋老爷既然把话说到这个份上,那我也把话说开了,蒋老爷的恩情我偿还不起,还请蒋老爷去东安府衙告发我,说当年确实是我杀的人,我知道那杀千刀的吃醉了,我是故意推他落水的!”

  他说着,叫停了马车,径自掀帘下车,扔下一句,“坐不起贵宅的车!”

  其实蒋万谦适才也是一时嘴快,他自问当初帮秦景山,从来是看在他的人品,绝没有半点挟恩图报的意思。

  他当即也下了马车,追着秦景山道,“秦师爷,你、你这是哪里的话?我说错话了还不成么,我给你赔罪!”

  秦景山快步前行,并不理他。

  “你……”蒋万谦被逼无奈,“难道你还要我这个年过五旬的老叟给你下跪认错么!”他说着撩袍,“也罢,我这就跪!”

  秦景山听了这话,回过头来,见蒋万谦的膝头已要触到雪地,急忙过来扶起他,“蒋老爷你真是——”他狠狠一叹,别过脸去,“蒋老爷是恩人,景山万万受不起这一跪。”

  秦景山是典型的读书人的样子,长袍方巾,十分清癯,不过因为生过大病,面色一直很苍白。

  蒋万谦握住秦景山的手,切切道:“秦师爷,我知道您只是个师爷,说是官,其实也算不上是官,方留的事我拜托你到底为难……可是,你和孙大人是多年挚友,这事你就不能帮我去问问孙大人么?”他一顿,道,“我知道孙大人定然认识陵川州府的大官,否则当年你被放出大牢,单凭我一纸状书定然是不能成的。也罢,既然师爷不肯帮忙,我这就亲自去求孙大人!”

  “回来!”秦景山见蒋万谦冥顽不灵,当即道,“你近日绝不可去衙门寻孙大人,决不能让人知道你想让方留做官,否则……否则我今日就与你恩断义绝!”

  -

  章禄之问:“他为何会说这样的话?”

  “还能为什么?”蒋万谦苦涩一笑,“那时上溪衙门来了我不能见的人,他担心我心急,飞蛾扑火。”

  “什么人?”

  “不知道,我没有去衙门。”蒋万谦哀叹道,“可惜秦师爷已劝我劝到这个份上,我当时到底没听他的话。”

  -

  蒋万谦本来就病了,听秦景山这么说,一时间直觉进退维谷。一口气卡在喉咙里上也不是下也不是,胸口似漏了风似的,剧烈地咳起来,伏地呛出一口鲜血。

  秦景山见状,连忙扶住他:“蒋老爷,你怎么……你且等等,我这就帮你请大夫去……”

  蒋万谦却一把把他拽住,双目紧盯着他,一字一句道:“你请大夫,我不治,你开药,我不医,我今日回家,不吃不喝,不眠不休,只等着一死。我不会说出去我是为何求死,怎么死的。但是秦景山,你是个读书人,最是在乎恩义仁孝,我知道你有法子帮我,就像当初孙谊年把你救出大牢一样,你该知道,是你逼死我的。”

  “你——”秦景山听了蒋万谦的话,一时间气节难言。

  蒋万谦最后道:“你知道我当初为何买你的画么?我是看在你天资聪颖,那么小的年纪就考中秀才,将来一定前途无量,想多结条门路。可惜你命途多舛,两回乡试蹉跎,命里与功名无缘,我实在可惜你的人才,这才在状书上画押,帮你做了伪证。秦景山,论学识,你远在孙谊年之上,连他都可以做县老爷,你却要一辈子屈居他之下,做个师爷,连不入流的吏目都称不上,只能算个幕僚,你甘心吗?这种一辈子不能实现的缺憾,你该懂的,你该理解我的!”

  蒋万谦至今都记得秦景山在听完他这一番话后的眼神。

  他的双目是空然的,复杂的,到最后几乎是绝望的。

  可他终于从之前的义愤填膺中平静下来的,静得几乎寂冷。

  良久,他说:“你有银子么?很多银子。”

  “有。”蒋万谦看到了希望,立刻道,“要多少?”

  秦景山沉默许久,“十万两。一个铜板都不能少。”

  哪怕蒋万谦家底殷实,可是乍然听闻要这么多银子,仍是震诧不已。

  寻常富足人家一次能拿出上千两银子已是了不得,十万两,桑麻生意不做了么?一家老小不养了么?

  可是等了这么久了,这是他唯一的机会,银子没了还能再赚,再说方家还有产业可以变卖,怕什么!

  蒋万谦一咬牙:“有!”

  “好,七日后,你凑足银子来找我。”

  “凑足银子,方留来年就能考中举人?”蒋万谦问。

  “明年洗襟台建成,陵川不设乡试。何况我也没那么大能耐,能左右乡试的结果。”秦景山的声音很静,仿佛要跟雪野融在一起,“但我有一条门路,能让他在一年后,登上洗襟台。”

第118章

  章禄之问:“他哪里来的门路?”

  “我没问,他也什么都没说。”蒋万谦道,“他只是让我以后莫要再说孙大人的不是……”

  -

  雪夜里,秦景山低垂着双眸:“被朝廷褫了功名,这是我的造化,怨不得他人,没什么甘心与不甘心的。至于谊年,我与他是多年挚友,他待我的厚意我永远都会记在心里,便是这辈子只能做他的幕僚,我也情愿,以后蒋老爷莫要说这些话来激我了,我不听的。”

  言罢,他拢了拢裘氅,径自远去。

  十万两,实在太多了,蒋万谦虽然一口应下,为了筹足银子,余后几日简直焦头烂额。

  好在他为了帮方留谋个官职,这几年家中的银子都攒着,又跑了一趟东安,把原来方家的产业一一变卖,总算凑齐了数目。

  七日后,便如葛翁后来所说的那般,蒋万谦上了竹固山,跟耿常做了一笔买卖。

  拿十万两,买下了一个登上洗襟台的名额。

  -

  谢容与打断道:“这么多银子,你是怎么弄上山的?”

  十万两,单是装箱都要装几十上百箱。

  “当时正值年节,草民是借着送礼的名头上山的。耿常占了竹固山下的商道,时有商贾上山给他送礼,草民借口说谈了笔新买卖,往后要从商道过,上山跟弟兄们认个熟脸,这样不会惹人生疑。”蒋万谦道,“也不是一次性就抬十万两上山,先给了两万两定金,后来借着‘贺寿’、‘过道’的名义,陆续又上了几回山。”

  青唯听到这里,想起洗襟台修成前,徐途也曾频繁往来竹固山,难道也是张罗着给徐述白买登台名额?

  她问:“当时除了你,还有别的人上山做这样的买卖吗?”

  蒋万谦摇了摇头,“不知道,我上山以后,除了耿常和几个亲信,没见过其他人,他们很小心,非但不让我多留,什么凭据都不给,只说这事妥了,让我等三月钦定的登台名录即可。”

  -

  四月名录下来,方留的名字果然在册,蒋万谦简直乐昏了头,觉得这十万两花得值,真是太值了。连做梦都盼着昭化十三年的七月快些到来。

  可他最终盼到的却是洗襟台坍塌的噩耗。

  昭化十三年七月初九,洗襟台在一场漭漭浇下的急雨里塌了。

  上溪闭塞,蒋万谦听闻洗襟台坍塌,头一个反应竟是不信。他觉得消息一定是假的,与孙谊年、秦景山一起往崇阳赶。

  直到跑马到东安,看到朝廷兵马入驻,满城宵禁,人心惶惶,心才彻底凉下来。

  而在这一刻,蒋万谦最先想到的竟不是方留的安危,也不是打了水漂的十万两白银。

  他退缩了。

  他忽然急切地想回到上溪闭塞的山中,甚至不想多打听方留究竟是死是活。

  是因为这个儿子自小没养在身边,没有多少感情吗?

  是因为他做了笔肮脏的买卖,间接害死了方留所以无法面对吗?

  还是因为他在这一场兵荒马乱中,看到大厦将倾之时无力反抗的碎砾尘埃?

  而他很清楚,他就是这样的碎砾尘埃。

  蒋万谦直觉大祸临头,丢盔弃甲地回到上溪。

  他的直觉没有错,果然没过几日,秦景山就找上门来,告诉他:“洗襟台下死的士子太多了,朝廷要彻查,说不定就会查到他买卖名额的事,你上竹固山,让他带着山匪赶紧离开,越快越好。”

  蒋万谦起先没听明白这话,问秦景山:“耿常带着山匪逃了,那我们呢?朝廷如果查过来,我们也得逃啊。”

  秦景山看着他,片刻,露出一个荒唐的,苦涩的笑:“他逃了,我们就不必逃了,毕竟朝廷早就下了剿匪令,师出有名,今后你我只要闭嘴,就能苟延残喘地活下去,不是吗?”

  蒋万谦这才惊觉,原来所谓的让山匪“逃”并非逃,而是杀。

  -

  “我还有妻有子,有一大家子要养,我没办法,那些人怎么吩咐,我只能怎么做。我上山劝说了耿常快逃,下山以后……下山以后,就去县衙报官,说他带人劫了我的货物,杀了……我的人。”

  蒋万谦说到这里,眼眶全然红了,整个人几乎是瘫坐在地,连目色都是空茫的,“我原以为……他们只会把耿常、寇唤山几个人灭口,没想到……这些人做事是真干净真狠心啊,一夜之间,竹固山几百号山匪,全死了……全死了……”

  谢容与问:“剿匪的时候,听说孙谊年也在竹固山上?”

  蒋万谦点点头:“大人问那登洗襟台的名额是从何人手里流出的,这个草民不知,但草民后来知道,那些人最初找上的是孙大人,所以朝廷的剿匪将军到了上溪,也是由孙大人带去竹固山的。”

  他苦笑一声,“其实孙大人和草民一样,没想到那些人会把山匪全杀了。要说孙大人,原也是个勤勉的官,可竹固山这事过后,他整个人就垮了,对衙门的事几乎不闻不问。都说上溪衙门是秦师爷的一言堂,可孙大人不管,有什么差务,可不得去问秦师爷么,久而久之,自然什么事都由秦师爷定了。”

  蒋万谦与秦景山关系更好些,言辞间难免偏向这位师爷,不过从这几日玄鹰卫收集的线索来看,他这话倒是不假。

  卫玦问:“照你这么说,孙谊年和秦景山的关系倒不像外间传的那般不睦?”

  “常人总爱捕风捉影,恶意生谣。其实这些年,秦师爷从未在草民面前说过一句孙大人的不是,对衙门的差事也是任劳任怨。虽然……竹固山那事过后,孙大人一蹶不振,两人到底疏远了些,可是在秦师爷心中,他与孙大人永远都是挚友,有回吃醉酒,秦师爷还跟草民说,他哪怕只剩最后一丝力气,托也要把孙大人托起来。”

  -

  劫难真正考验的是人心。

  竹固山一场血戮之后,孙谊年与秦景山疏远了,反倒是蒋万谦与秦景山劫后余生,走得近了些,成了忘年之交。忘了是哪一年的冬了,天格外冷,雪积得也格外厚,秦景山在蒋宅的院中饮罢一杯酒,长长一叹:“我这一辈子,欠谊年的永远也还不清,哪怕要辛劳到死,剩下最后一口力气,我托也要把他托起来。”

  -

  谢容与听到这里,想起余菡说,上溪兵乱的前一夜,孙谊年曾说,不希望有人再因为竹固山没命了。

  他问:“所以放你离开上溪,是孙谊年的主意,秦景山知道他这么想,担心玄鹰卫追捕你,故而带兵到县衙,意图将玄鹰卫拦下?”

  “他们究竟是怎么计划的草民不知,不过大人说得不错,起初让草民离开,的确是孙大人的意思。他们从上溪闹鬼伊始,就开始筹谋此事了。”

  上溪闹鬼这事的始作俑者就是谢容与,他借着闹鬼,引出葛翁葛娃,最后问清了竹固山山匪之死的真相。

  相应地,上溪一闹鬼,孙谊年觉察到朝廷有人要查洗襟台,决意送蒋万谦离开,亦在情理之中。

  可是有一点谢容与想不通,既然孙谊年那么早就决定要送蒋万谦离开,为何还要封山呢?最正确的做法难道不该是高高拿起轻轻放下,闹鬼传言一起,任它传得满城风雨,趁乱送蒋万谦远走高飞?

  把上溪变为一个禁城,最后不惜与巡检司、左骁卫拼杀一场,有什么意义?

  不过这个问题,单靠推测是推测不清的。

  谢容与知道,最后这一点疑惑,还得由余菡与孙谊年的遗孀李氏解开,他摆了摆手,任人把蒋万谦带了下去,尔后对青唯道:“小野,你去落霞院,把余氏和李氏带过来。”

第119章

  孙谊年的夫人李氏犟得很,章禄之审了她几回,关于竹固山,她半个字不肯透露。让她和余菡住在一起是谢容与的主意,她二人不对付,一句话说不拢,能吵上半日,谢容与在落霞院外放了录事,嘱其将两人争吵的内容一字不漏地记下,果然两日下来,白捡了不少线索。

  不一会儿,青唯就把李氏和余菡带来了。

  李氏生得富态,跪在堂下,足有两个余菡宽。她知道自己这两日与余菡吵闹,心急嘴也瓢,被人听去不少关节,俨然没了刚来时理直气壮的架势,蔫头耷脑地跪着,行完礼,在一众官爷里认出个熟脸,立刻喊冤:“章大人,民妇当真冤枉!那竹固山山匪究竟怎么死的,民妇带着两个孩子,区区弱质妇孺,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章禄之冷笑一声:“你怎么不是冤枉的呢?玄鹰司刚要拿你,你就跑了,逃跑路线之隐匿迅捷,没个三天三夜,都追不上你,你要不是冤枉的,寻常弱质妇孺,都不敢效仿你这个逃法。”

  李氏听出章禄之言辞里的讥讽之意,面不改色,“章大人,您这可就是误会民妇了!让民妇离开上溪,都是民妇那死去相公的主意,怎么逃,往哪里逃,也是他一早计划好的,民妇哪里做得了主呢?”

  这个李氏倒不傻,左右眼下孙谊年已经死了,管它什么罪名、筹谋,全由他一人担了去,自己这里咬定什么都不知道就是。

  “再说官爷都查了这么些日子了,总不至于不知道那死鬼的魂早就被城西庄子上的狐狸精勾走了,寻常连话都少跟民妇说,这样大的事,他哪会多跟民妇提呢?”

  余菡听她含沙射影,“哼”一声扭开脸。

  章禄之没理会她二人之间的机锋,继续道:“你说你离开上溪的路线,是孙谊年一早计划好的,那么本官问你,孙谊年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筹划让你离开上溪的?”

  “一早就开始筹划了,好像……好像就是上溪闹鬼前后吧……”李氏道,目色浮起一丝不确定,随即道,“不过他拖沓得很,本来一早走了万事大吉,他却缓了几日,硬生生拖到上溪封山。”

  章禄之听了这话,稍稍一顿,回身跟谢容与一拜,“虞侯。”

  谢容与“嗯”一声,让他退去一旁了。

  李氏说的与蒋万谦的供词不谋而合——早在上溪闹鬼伊始,孙谊年就计划着让他们秘密离开上溪了。

  适才谢容与也困惑,既然孙谊年一早就决定让蒋万谦、李氏等人远走高飞,为何不赶在封山之前,偏偏要拖到封山之后呢?

  眼下李氏给出了答案,是因为孙谊年临到头了忽然缓了几日。

  谢容与离开上座,步至李氏跟前,“他为何缓了几日?”

  “这……民妇不知。”

  谢容与又问:“照你方才的说法,上溪此前的封山之令,似乎并不是孙谊年下的?”

  李氏不敢看谢容与,她昨日与余菡争吵,隐隐得知这一位乃是京里来的王爷,听他问话,言语间也不由恭敬起来,“官爷是知道的,那死鬼……不,我家老爷,他这些年在衙门里就挂个职,正经差事半份不干,这上溪衙门,哪里是他能做主的呢?”

  此前余菡也说,孙谊年在临死的前一日曾坦白,上溪这个衙门,早就不是他能做主的了。

  要送蒋万谦几人出城,是孙谊年、秦景山共同的主意,可他们最初没有成功,因为上溪封山了。结合李氏、余菡的说法,也就是说,上溪衙门里,另有一个人能越过师爷甚至县令,掌握上溪的生杀大权?

  谢容与清楚已经审到了最关键的地方,他盯着李氏:“那这封山禁令,最后是谁下的,你可知道?”

  “……不知。”李氏茫然的摇了摇头。

  谢容与料到她不知情,并不心急,而是缓声道:“上溪近年来多有闹鬼,但传闻中的这只鬼,是一只穿着灰袍,身形清瘦的野鬼,它时而出现在山林中,并不怎么伤人,你是上溪人,这事你知道的,对吗?”

  李氏点点头。

  “但是一个月前,竹固山上,忽然出现了一只红衣厉鬼。这鬼出现的第二日,上溪城中就死了人,死的这个人,正是县令府上的丫鬟绸绸,这事你也应该记得。”

  李氏又点头:“记得……”

  “绸绸的死相很惨,不似人为,又因上溪城中刚好有红衣鬼出现,所以官府怀疑是‘鬼杀人’,以此为契机,立刻封了城,并在山外设关卡,严查人员出入。”

  说起来,县令府上的绸绸,正是李氏房中,五岁幼女身边的伺候丫鬟。

  李氏听谢容与提及绸绸的死,不由心虚,“官爷……官爷想要问什么?”

  “不问什么。”谢容与道,“你适才说,孙谊年早就决定送你与蒋万谦几人离开,可是临到头了,他忽然缓了几日,以至上溪封山了,你们都没有走成。本官问你他为何要缓几日,你说不知道,本官是以帮你回忆,在他缓的几日间,上溪先是出现了一只红衣鬼,尔后死了一个绸绸,那么本官再问你,孙谊年拖沓误事,与红衣鬼、或是死去的绸绸,有关系吗?”

  李氏一听这话,脸色蓦地发白。

  她睡着头,手指捏紧裙裾,“官爷,民妇、民妇都说了,衙门里的事,民妇从来不过问的。”

  她到底不是什么能人,面对谢容与再三迫问,那一点慌张的心绪哪里能藏得住呢?

  谢容与垂眼看她,不出所料,这个李氏果然隐下了不少内情。

  孙谊年到底是她的夫婿,是她一双儿女的生父,哪怕要离开,她如何能走得这样干脆?

  再者,小野的脚程谢容与是知道的,加上玄鹰司的兵力,追李氏这样一个妇人居然用了三天,即便有孙谊年事先筹划,李氏如果不是心里有鬼,如何能躲得如此隐匿?

  李氏听上头半晌没有声音,微一抬目,对上谢容与冰凉的眼神,吓得一激灵,“官爷……不,王爷,民妇、民妇是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对了,”她慌不择法,竟伸手指向余菡,“封山前的几日,老爷都与她在一起,王爷想知道老爷为何拖沓误事,可以问她……”

  余菡一听这话,登时来气了,“你自己答不出官老爷的问话,推到我身上,哪里来的道理?!”

  章禄之一看两人吵起来,本来要出声呵斥,却见谢容与摇了摇头,明白过来他的意思,登时息了声,不阻止了。

  “怎么不该问你了!也不知那死鬼上哪儿找了只野狐狸,还在外搭了个狐狸窝,魂儿都被勾去了,那阵子连着几日不着家,要不是你,我早走了,哪还能拖到今日!”

  “哦,这竟怪到我身上了!”余菡也不是个好脾气,回嘴道,“你去上溪城中问问,谁不知道老爷家养了一只河东狮?那几日不是你跟他闹,说他不顺着你的心意行事,将他撵出家门,他至于到我这里来,拖到封山了还走不了么?当初他好心让你离开上溪,你不买账,这回他死了,你倒是跑得跟只兔子似的了,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他给了我一个狐狸窝,我这只狐狸好歹知道折回去看他一眼,你跑的时候,想过他的安危么?”

  李氏道:“你是回头看了,可你救得了他么?”她冷笑一声,“一个戏子,倒是在我面前唱起情深义重了,他是不是还给了你一箱金子,让蒋万谦扮作老管家送你离开?”

  余菡扭开脸,“是又怎么样?”

  “你当那死鬼这是关照你呢?”李氏道,“竹固山山匪一死,他的心早就凉透了,这几年你在他眼里,不过是个让他醉生梦死的温柔乡罢了,你是谁其实根本不重要。他真正想要送出城的是蒋万谦,让蒋万谦扮成你的车夫,不过是借着你的身份给蒋万谦打掩护呢,到时候要真被人拿住,出头鸟也是你不是?你当他真的在乎你?戏子薄情,他再清楚你这个人不过了,只要给了你一箱金子,你就能什么也不问,干净利落地走。他这是拿这箱金子,买你的命!”

  余菡听了这话,怔了怔,目色不由一阵空茫。

  她忽然想起那日她性命之忧徒步折返山间,求玄鹰卫带自己去找他,她想起终于找到他时,他望着自己,难以置信的神情。

  他最后说,他对不住她。

  原来这句对不住,不是因为他死了,以后不能陪着她了,而是他从来就没有在乎她这个戏子。

  李氏的话跟刀子似地戳着余菡的心窝子,余菡忍不住站起身,狠狠一跺脚:“这冤家!他怎么能这么对我!”

  可她虽是个低贱的戏子,她也是人,也有自己的尊严,就这么输了,那叫什么话?

  情字上败下阵来,她就要在理字上争个长短!

  她叉着腰,看着李氏,“我原想着我到底是个妾,你是我的当家主母,话里话外都与你客气,帮你隐瞒。你既把话说到这个份上,那我们就把当初绸绸的死摊开了说个清楚明白!别以为我不知道,一个多月前,老爷催促你离开上溪,可你偏不愿,说什么绸绸干了脏事,非要让他处置了绸绸才肯离开。老爷不想处置绸绸,你就把他撵出家门,他没地方去,只好到我这里来。后来没过两日,绸绸就惨死在县衙附近,我当初还道这事怎么这么巧,眼下看来,害死绸绸的就是你!”

第120章

  “我……我什么时候害死绸绸了?”李氏的脸色更白了,“那绸绸手脚不干净,几回拿家里的东西,我一年前就想处置她了,也与老爷说过几回,但是老爷总不当一回事。老爷让我离开,难道要留这么一只硕鼠在家里,没有我看着,她岂不得把家里的物件儿都拿光了?可不得处置了她么!哪里知道……哪里知道她竟死了……”

  余菡冷哼一声:“你还抵赖!老爷都和我说了,说你想处置绸绸,可他不想害人性命,又拗不过你,只好到我这里来躲几日。没想到你心狠手辣,招了厉鬼来,还是把绸绸害死了!”

  “我说处置绸绸,不过是希望老爷把她带去衙门,敲打敲打她,何至于要了她的命!”李氏道,“诚然……诚然绸绸之死,我确有责任,可是那天早上,我只是任衙门的人把她带走而已,我怎么知道她后来会死……”

  这话出,谢容与的眉心微微一蹙。

  章禄之立刻问:“衙门的人把绸绸带走,什么时候?”

  “就是……就是她死的那天早上。”李氏怯声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