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半年时间,这个曾经游离于深宫宦海边缘,足踏浮萍的帝王已不必如从前那般如履薄冰。

  何氏倾倒,留下来的坑被赵嘉宁迅速填上自己的人,他甚至没有对何氏赶尽杀绝,反倒施恩于何家的旁支小辈,知人而用。

  天恩泽被之下,朝野新贵如雨后春笋一般冒出,加之何氏一案后,赵疏的做法收获士大夫的青睐,深宫之中,再无一人敢轻视这一位大器初成的帝王。

  日暮将近,天际先时还覆着层层叠叠的云霾,看样子是要下雨,曹昆德去取了伞回来,这云霾被暮风一吹,竟是要散去的架势。

  曹昆德等在拂衣台下,看赵疏出来,上前迎说:“官家这是要回会宁殿了?”

  赵疏的步子顿了一下,说:“去元德殿。”

  元德殿是皇后的宫所。

  四月芳菲尽,头先几日还凉爽,及至四月中,入夏几乎是转瞬之间,一阵潮闷一阵雨,叫人心里直发慌。

  章元嘉几日前就传出身子不适,无奈赵疏实在繁忙,几乎夜夜看奏疏看到天光将明,加之上溪又出了事,一直拖到今日才得闲。

  还在殿外,只听宫院内传来一阵银铃般的笑声,赵疏顺着宫门看去,院中花圃边,一袭紫衣身影如翩跹的蝶,望见他,一双杏眼流露出欣喜之色,快步过来行了个礼,“官家是来看娘娘的?”

  却说此女子姓赵名永妍,是赵疏的堂妹,乃昭化帝的胞弟裕王之女。

  裕王生前身子不好,平生只得一女,视若明珠,昭化帝还在世时,就赐了赵永妍郡主封衔,封号仁毓。后来昭化帝过世,赵永妍随着母亲迁去大慈恩寺为国祚祈福,这几年频繁往来寺庙与王府,宫里倒是来得少了。

  想来今日章元嘉病了,赵永妍进宫探望她。

  赵疏“嗯”了一声。

  赵永妍粲然一笑,“娘娘知道官家来,定然高兴!”

  她说着,很快又行了个辞别的礼,“那官家快些去看娘娘,仁毓就不多打扰了。”言罢,领着自己的侍女在宫门口向赵疏揖下,俨然一副不看着他进去就不走的意思。

  她年纪小,还不到十七,又养在宫外,做事多少有些不合礼数,可贵在天真烂漫,赵疏于是不多与她计较,迈进宫门。

  元德殿里的人听到外间动静,知道是嘉宁帝到了。

  芷薇已带着一干侍婢迎在宫外,赵疏径自进了内殿,见章元嘉正掀了被衾,要下榻来与他见礼,伸手将她一扶:“不必这么拘礼。”

  他在榻边坐下,目光落在榻前小几上,见玉盘上的丹荔动也未曾动过,不由一愣。

  刚入夏,荔枝尚是少见,章元嘉殿中的这一盘是贡果,是从南国快马加鞭运来的。章元嘉自来最喜欢这丹荔,每年一入夏,都要抻长了脖子等着。赵疏还是太子时,总把东宫分的那份偷偷藏下来给她,后来做了皇帝,也没忘记这事,叮嘱内侍省每年丹荔一到,头一份便给元德殿送去。

  玉盘里的丹荔该是今早就送到了,她竟一只没吃?

  赵疏不由看向章元嘉,她的脸色很不好,天明明有些热,身上却搭着条被衾。

  “太医院那边说了吗?皇后是什么病症?”赵疏知道章元嘉报喜不报忧的脾气,径自问芷薇。

  “回官家,没什么,前阵儿天一转热,娘娘就有些不适,夜里睡不着,吩咐下头的凌人上了冰,不成想受了风寒。”

  赵疏听了这话,微松一口气,“你也是,到底不是小姑娘了,怎么还学小时候贪凉?”

  章元嘉只称是官家垂训得是。

  她身子不适,心里又装着事,思来想去,到底还是问出口:“臣妾听说日前陵川那边一个县城闹事,表兄带兵过去,遇到危险,跟在他身边的护卫还落了崖,不知眼下是怎样了?”她一顿,不待赵疏回答,她又解释,“臣妾病了,裕王妃让仁毓进宫来探望,表兄也是她的表兄,这事是臣妾从她那里听来的。”

  赵疏似乎没觉得什么,只道:“表兄安好,至于他身边那护卫,叫……”

  “官家,叫朝天。”曹昆德在一旁接话道。

  “是,朝天。听说是受了重伤,他命大,找到的时候尚有一息,眼下怎么样了,朕却是不知。”

  章元嘉颔首,却问:“那表兄去陵川……”

  “你倒是提醒朕了。”不待她把话问完,赵疏很快道,“曹昆德,命中书那边备笔墨,去信东安,问问朝天的伤势。”

  曹昆德端着拂尘应诺,笑着道:“这孩子,受个伤竟得官家亲自过问,真是好大的福气。”

  赵疏也笑了笑:“他怎么说都是长渡河遗孤。”他看章元嘉一眼,温声道,“你是不知道,跟在表兄身边的两个人,一个德荣,一个朝天,他们的父亲原先都是长渡河战亡的将士,这二人后来被中州一名顾姓商人收养,在户籍上,其实都姓顾的,唤作顾朝天,顾德荣。”

  他不着痕迹地将话头岔开,章元嘉起先想要问的,却是无从问起了。

  两人间又沉默下来。

  其实到了这等境地,赵疏早该辞说一声尚有政务离开了,但他今天有心多陪她,又在她身边多坐了一会儿,带到霞光染就窗棂,才起身说:“你近日好生养着,别的事不必忧心,朕隔日有了闲暇再来看你。”

  “官家。”赵疏还没走到宫门口,便听章元嘉唤道。

  赵疏回过头:“怎么?”

  章元嘉道:“适才仁毓来探望臣妾,臣妾想起来,仁毓也到了年纪,是时候该议婚嫁了,此事裕王妃早也托付过臣妾,臣妾是以想问一问官家的意思。”

第114章

  “裕王妃托付过你此事?”

  章元嘉“嗯”一声。

  赵疏沉默下来,他们这一辈的皇室人丁单薄,是以堂亲表亲间走得很近,仁毓虽只是郡主,她的父亲到底是裕亲王,当年裕亲王过世,切切嘱托昭化帝看顾仁毓,而今昭化帝崩逝,照顾仁毓的责任,自该落到赵疏肩头。

  赵疏步回寝殿,重新在榻边坐下:“你怎么想?”

  章元嘉道:“她在宫外长大,天真烂漫,臣妾想着,不如就为她寻一个世族出生,人品前途俱佳的西官(注),这样她后半生有所倚仗,裕王妃也能安心。不过……”章元嘉说到这里,顿了顿,“臣妾适才试探过她的意思,她似乎……已经有喜欢的人了。”

  赵疏问:“你可知道她喜欢的是谁?”

  章元嘉微一摇头:“她没说,看样子已经喜欢了很久,她说她想嫁的人,天上的明月似的,旁人都比不上。”

  赵永妍虽说养在宫外,素日往来的大都是宗亲。

  天上明月似的人品?

  “表兄?”赵疏稍一怔,立刻道:“这可不成。”

  “臣妾看不像,她说是这几年认识的,这几年,表兄不是一直在江家么。”章元嘉轻声道,“再说表兄什么心思,臣妾多少还是知道的,他心里头有放不下的人。”

  赵疏颔首道:“好,那此事你多费心,仁毓还小,情人眼里出西施,她看上的,未必就是好的,你从旁帮着掌眼,确定是谁了,来与朕说,只要家风清正,前景光明,朕都会应的。”

  言讫,他再次叮嘱章元嘉好生将养,离开了。

  章元嘉倚着窗,看着他远去的身影。

  他是踩着夕阳第一缕晖色来的,天际霞光未散,他就走了。

  待赵疏的身影彻底消失在元德殿外,章元嘉终于忍不住胸口一阵阵的发闷,闭眼捂住心口,芷薇见状,忙吩咐一旁的宫婢:“快,快拿渣斗来!”

  章元嘉对着渣斗干呕良久,奈何却没能吐出东西。

  倒也是,吃什么吐什么,腹中早已空空如也,还能吐出什么呢?

  芷薇见状,不由忧心道:“娘娘真是,怎么不提自己的事,尽与官家说些不相干的?这么下去,生分了不提,这样大的事,娘娘一直瞒着官家,仔细官家知道了还要恼了娘娘。”

  宫婢为章元嘉的手腕缠上姜片,章元嘉稍微舒缓了些,轻声道:“仁毓的事,怎的就不相干了?”

  她垂眼看着几案上的丹荔,“再说我何尝不想与他把话说开,可你也瞧见了,我一问起陵川,他就把话岔开了。”她的目光移向窗外夕阳,“罢了,这是他的心结,且再等等吧……”

  夕阳最后一缕霞色收尽,赵疏已回到了会宁殿,殿外一名身着甲胄的殿前司禁卫静候着,见了赵疏,迎上来拜道:“官家。”

  这名禁卫名唤封尧,是最得嘉宁帝信任的禁卫之一。

  赵疏见了他,对曹昆德道:“你先去吧。”

  曹昆德应诺,很快躬身退下了。

  封尧跟着赵疏往会宁殿内走,一边压低声音禀道:“听春宫里的那位前辈,今天日暮时分,已经离开了。”

  赵疏“嗯”一声:“前往陵川?”

  封尧称“是”。

  那位前辈已被软禁听春五年,半年前,何氏大案刚结,赵疏愿恢复他自由,但他婉拒了,称是时候未到。及至前日清早,上溪祸乱传至京师,他就像有预感似的,只道是要前往陵川,请嘉宁帝安排。

  “官家。”封尧有些犹豫,“岳前辈这一去,洗襟台一案,便再无回旋的余地了。”

  赵疏看他一眼,没有出声。

  前日密函传来,谢容与称,当初士子登台或涉及名额买卖,只是不知名额从谁人手中流出。

  洗襟台下的真相,小昭王已经查到了这一步。

  赵疏知道封尧的意思,再往下深掘,牵一发而动全身,福祸都在一念之间。

  但是赵疏没有犹豫,他看着入夜时分,星辰遍天的晴朗夜空,“接下来的一步只会更艰难,陵川那边,表兄有任何吩咐,尔等务必配合。”

  “是。”

  -

  上京的夜是晴朗的,东安的夜却晦沉不堪。黄昏时积蓄在天际的云霾未散,霞色还未在穹顶抹开,一场急雨落下,及至夜深都不曾歇止。

  亥时已过,寻常人家到了这个时辰,早就歇下了,然而东安归宁庄上却灯火通明,尤其庄西的依山院,院外玄鹰卫层层把守,院内屋中,谢容与与青唯祁铭几人在外间等候,他们左手边侍立着的正是德荣。

  德荣是这天后晌到的。

  他自接到朝天的第一封信,便马不停蹄地往陵川赶,近千里路,只跑了短短五日。他这么急赶着来陵川,原是得知公子找到了少夫人,担心朝天这个榆木脑袋跟在公子身边会坏事,没想到刚入陵川地界,惊闻朝天落崖的噩耗,整个人几乎要失了魂,及至跟着玄鹰卫来到归宁庄,才渐渐缓过心神。

  朝天落下山崖,伤得很重,肋骨断了三根,腿骨也折裂了,他起先与死士们拼斗,身上就挂了彩,若不是他运气好,落崖时,断刀一路擦挂枯枝,缓冲了他的下落之势,凭他流的那么多血,也足以要了他的命。

  饶是如此,几日下来,朝天的伤势依旧险象环生,大夫说只要撑过七日便可性命无尤,然而这才五日,朝天已经起了三次高热,今天后晌的这回高热更是来势汹汹,甚至惊动了正审讯嫌犯的小昭王。

  不多时,内间的门“吱嘎”一声开了,祁铭立刻迎上去,“大夫,敢问顾护卫眼下怎样了?”

  大夫向谢容与几人揖了揖:“禀殿下,几位官爷,顾护卫身子底子好,虽然落崖,但触地平缓,并未震裂心肺,高热来得快,去得也快,眼下已有渐愈之势,只需人仔细看顾,待到明日清早热毒散去,伤势应该就能见好了。”

  这话出,众人皆松了口气。

  然而德荣还不放心,步上前问道:“大夫,照看时可有什么要注意的?”

  大夫说道:“倒是没什么,他毕竟在昏睡,少食少水,梦中若有痉挛,记得记下次数。”

  德荣仔细记了,谢容与遂命人将大夫送回偏房歇息。

  日前上溪一场祸乱,非但孙谊年被暗杀,师爷秦景山、李捕头也葬身乱兵之中,好在蒋万谦、余菡等人都被保了下来,尚有线索可循。五日前,青唯确定朝天生还后,连夜带齐人手去追孙谊年的夫人李氏,这李氏逃跑的路线极为隐秘,及至昨日一早,青唯才顺利把人寻回。

  上溪县衙倾颓,急需调度善后,玄鹰卫虽有陵川州府、巡检司、左骁卫帮忙,依旧分身乏术,不提别的,单是这几日提审的证人便有百余,加起来的证词足有几寸厚,蒋万谦、余菡等人谢容与更是亲自审问了数次,今日早起便马不停蹄地整理线索,直到眼下还有诸事待议。

  谢容与素来是个今日事今日毕的性子,知道卫玦等人还在书斋等自己,起身对青唯道:“你先回拂崖阁,早些歇下,今晚就不必等我了。”

  说着,便要往书斋去。

  青唯看着他的背影,目色有点复杂,想了想,追了两步:“哎,等等。”

  “怎么?”谢容与回头问。

  周遭祁铭在、德荣也在,还有几名常跟在谢容与身边的玄鹰卫,青唯欲言又止,半晌道:“没什么,你先去忙吧。”

  德荣跟着谢容与身旁步出依山院,夜风拂来,谢容与思及适才青唯的神情,顿住步子,还未出声,德荣心领神会,立刻就道:“公子您先去书斋,小的这就去少夫人那里看看。”

第115章

  归宁庄是东安一户尹姓人家的庄子。早前卫玦等人到陵川后,经陵川州尹安排,在此暂住。庄子很大,中有数间院阁,祁铭、章禄之几人为方便照顾朝天,歇在依山院,青唯跟着谢容与单独住在西边的拂崖阁。

  拂崖阁院狭屋深,地方不大,胜在静谧。青唯几日前跟玄鹰卫一起去追出逃的李氏,连着数日不歇,昨天回来,整个人精疲力尽,被庄中侍女带到拂崖阁,她也没多想,倒头就睡,直到今早黎明时分醒来,瞧见谢容与回房,才惊觉自己又与他同住一屋。

  明明都说清楚当初是假成亲了,这样总以夫妻之名同行同住,底下的人也一声声少夫人地喊,他们俩之间的关系,什么时候才理得分明呢?

  其实这几日,青唯也想明白了,追查洗襟台的真相她责无旁贷,跟着谢容与,自然能够一步一步厘清案情,可她到底是重犯,见不得光,与玄鹰司一起行事,难免会成为他们的掣肘。既然如此,她还不如单独上路,竹固山牵扯出来的线索千头万绪,谢容与总有鞭长莫及的地方,由她前去暗中查访,非但不会给他添麻烦,还能襄助于他,更有甚者,岳鱼七失踪前,曾经在陵川一带出现,她一人行事,也能顺带探访师父的下落。

  青唯坐在榻边,透过窗隙看着黑沉沉夜色,打定主意等谢容与回来,就和他说明去意,岂知还没等上一会儿,外间就传来叩门声:

  “少夫人,您歇下了吗?”

  是德荣。

  这个时辰了,德荣怎么忽然过来?

  青唯立刻把门拉开:“可是朝天的病势有什么反复?”

  “朝天尚好。”骤雨初歇,德荣笼着袖子,立在簇新的夜色里,“是公子打发小的来的,想问问少夫人可是在庄上住得不惯?”不等青唯回答,他又道,“出门在外,难免不如家中周到,不过少夫人放心,留芳与驻云已在前来陵川的路上,有她们在,少夫人起居想必会方便许多。”

  青唯一愣:“留芳和驻云也来?”

  “是,公子吩咐的。”德荣道。

  青唯得知谢容与是为了自己才让留芳驻云赶来陵川,心中动容,可她去意已起,想了想,仍是实话说道:“你去信一封,让她二人不必来了。我日前已经和你家公子把话说开了,我二人当初是假成亲,不便再以夫妻之名相处,眼下住在同一屋,实在不妥。我已想清楚了,等到上溪的案子厘清,我即刻动身前往辰阳,辰阳那里工匠多,说不定能找到有用的线索,再者,我师父在辰阳有一所山居,我想回去寻一寻他的踪迹。”

  “少夫人要走?”德荣怔道。

  青唯“嗯”一声,“所以这几日,麻烦你为我另寻一处住所,我先搬过去,若庄上不方便,我自己出去另住也行。”

  德荣闻言沉默下来,良久,叹了一声:“好,既然是少夫人的吩咐,小的照办就是。”

  青唯见他面色为难,“怎么,这事不好办?”

  “倒不是不好办。”德荣道,“眼下朝天重伤,小的多少要分神照顾,可是这样一来,公子身边便没个体己的……”德荣十分犹豫,仿佛下了好大的决心,才说出后头这话,“少夫人应该是知道的,公子自五年前就一直病着,这半年虽养好了一些,难防病情反复,身旁是离不得人的。别的不说,公子忙于公务,单是他的药汤,便需有人从旁提醒着吃,偶尔梦中犯了魇怔,醒不过也是有的,若无人帮着唤醒,心病再发,一时半会儿就养不好了。”

  青唯又是一怔:“可我这回见到他,他气色很好,也未曾服过药汤,俨然是病势已愈,怎么这病这么难治么?”

  德荣问:“当初少夫人初嫁进江家,可曾见过公子服药汤?”

  青唯摇了摇头。

  “这就是了,公子不想少夫人担心,不会当着您吃药,朝天又是个粗心眼,在上溪的几日,怕是忘了提醒公子。”德荣道,“公子为了上溪的案子殚精竭虑,小的生怕他一个不慎心病反复,原先想着有少夫人在,夜里从旁帮着照看,小的只需把药汤备好即可,眼下少夫人要走……”

  德荣顿了顿,问,“少夫人真要走吗?”

  青唯没吭声。

  不知怎么,她想起去岁冬,她在宫中见到他的那夜,他披衣在灯下写公文,脸色十分苍白。

  德荣继而道:“眼下驻云留芳尚未至,少夫人若真要离开,小的只好在庄上借几个侍婢到拂崖阁来伺候公子,但是……少夫人是知道的,公子天人似的模样,难免会招来一些不必要的麻烦,当初那个兵部佘氏,公子不过是与她多说了两句话而已……也罢,既然少夫人去意已决,小的这就去为您另行安排住处。”

  “哎,等等。”见德荣要退出院外,青唯唤住他,她犹豫了一下,“算了,我再多留一阵。”

  左右她和谢容与同进同出也不是一两日了,当初在江家同榻而眠都没什么,眼下他病了,她从旁帮着照看,又能如何呢?

  等案子审完了,驻云留芳到了,她再走不迟。

  德荣远远地顿住步子,朝青唯施了个礼:“是,知道少夫人愿意留下,公子也会安心。”

  言罢,立刻往院外去了。

  出了拂崖阁,德荣寻到适才为朝天看诊的大夫,急问:“大夫,可否为我家殿下配一副药?”

  这大夫是东安名医,陵川州尹专程为朝天请来的,虽然如此,他平生见过最大的人物不过州府里的大人,乍闻宫中王爷问他讨要药方,不由惊道:“怎么,殿下身上可是有什么不适?”

  “倒不是。”德荣道,“殿下身子很好,只是……因为一些意外,需要服一阵药汤。这药汤倒也不必真的是药,看起来像就成,气味浓,不难吃,安神养生得即可。”

  大夫想了想:“那就人参当归加几颗甜枣儿?”

  德荣点头:“劳烦大夫写一个方子,我这就去煎。”

  -

  及至寅初,谢容与才议完事,从书斋出来。回到屋中,青唯已经睡下了,他轻手轻脚地拿了干净衣衫,去隔间洗漱完,刚回来,就看到青唯已从床榻坐起身了。

  屋中残烛未灭,灯色朦胧。

  “怎么醒了?”谢容与坐去榻边,帮她理了理乱发,温声问。

  青唯就没怎么睡好。自从听闻他大病未愈,她闭上眼便不踏实,一忽儿是深宫那夜,他灯下苍白的脸色,一忽儿是折枝居拆毁那夜,他伏在朝天肩头人事不省的模样,做了半宿的乱梦,适才他一进屋,她就醒了。

  青唯还没答话,外间就传来叩门声,德荣的声音压得很低,仿佛是怕吵醒青唯:“公子,药汤备好了。”

  谢容与“嗯”一声,“送进来吧。”

  德荣目不斜视地进屋,将药汤与一碗清口的盐水搁在桌上,躬身退了出去。

  谢容与在桌边坐下,面不改色地将药吃了。

  青唯看着他,虽知道内情,仍是问:“你怎么服药,那病还没养好么?”

  “小病,不碍事的。”谢容与服完药,回到榻边,掀开被衾就要上榻,青唯犹豫了一下,往里让了让。

  其实在云去楼时,他们本已分床睡了,但适才德荣说了,谢容与这几日殚精竭虑,为防着病势反复,梦中犯了魇症,需得有人从旁看着。

  也罢,他们又不是头一回睡一起,不过多这几日,她还能掉块肉不成?她问心无愧。

  谢容与并不立刻歇下,用铜签拨亮榻边烛灯,拿过案宗,径自翻开起来。

  想查洗襟台的真相,不是在外追敌搜证就完了,更多的是要从相关案宗中甄别疑点,获取线索,五年下来,各地与洗襟台有关的案宗能堆满半个书斋,抽丝剥茧地翻看,十分枯燥繁琐,大概只有谢容与有耐心日复一日地看下来。

  青唯念及适才已提及他的病症,心道是干脆问清病由,也方便她照顾,“你这病,是当初在洗襟台落下的?”

  谢容与“嗯”一声,他沉默了一下,竟是没有避开这话头,靠坐在引枕上,看着她:“有那么一年时间,几乎不能离开昭允殿,闭上眼全是噩梦,不断地回溯洗襟台坍塌的当日,直到后来带上面具,才稍微好一些,单是踏出宫禁,就用了三月。”

  青唯想起来,去年在折枝居,章庭请他去拆毁酒舍,他明明知道自己的心病,还是去了。或许早在那以前,他就在不断地试着从那场噩梦中走出来吧。

  青唯蓦地不想提洗襟台了,她问起别的:“长公主不是在外有公主府么,为何你一直住在宫里?”

  “幼时是住在宫外的,《论语》、《诗经》,都是受我父亲亲自教诵,后来……”谢容与的目光变远,淡淡笑了一下,“后来竟不曾想,他那么逍遥不羁的一个人,会去投河。”

  他道:“大周自开朝便重文重士,父亲是英才,他过世,母亲还不是最伤心的,那些伤心到极致,惋惜到极致的,反倒是朝堂上的翰林士人。何况……沧浪江士子投河太惨烈,活着的人总该有个寄托,有个希望,舅父于是便把我接进宫,为我封王,以皇子的规格,教我学文习武。”

  谢氏容与,三岁能颂,五岁成诗,天资可比肩其父谢桢。

  逝者已矣,活下去的人还想看到未来,所以他被接进宫,被一代君王悉心教养,成了那个士人的未来。

  全然不顾他甘愿与否。

  青唯听得好奇,遂问道:“这就是先帝后来让你去洗襟台的原因?”

  “嗯。”谢容与看着她,她的一双眼是清亮的,亮得几乎带了些星光,青唯有个特点可能自己都不曾察觉,虽然她在陌生人面前擅长掩饰,一旦卸下防备,全心全意地信任一个人,她其实不太会遮掩自己的心绪,什么都搁在眼里,满心满眼都写着想知道,谢容与笑了笑,“是,可能早在舅父决定修筑洗襟台的那一刻起,我注定就是该被派去的。”

  青唯心中一沉,不由问:“可是那些年,你在宫里,过得当真开心么?”

  沧浪江士子投河时他才五岁,五岁除了丧父之痛,还懂什么。

  却要被拘在一座深宫里,走一条既定的路,承载别人的期望。

  谢容与注视着她。

  片刻,他忽地笑了,舒展着身姿靠在引枕上:“怎么?娘子对我的过去很感兴趣?”

  青唯一愣,这才意识到自己不知觉间竟问多了。

  她立刻道:“不许唤我娘子,上回都说不是娘子了。”

  又解释,“是德荣说你的病还没养好,让我从旁帮着照顾,我才多问上两句的。”

  不等谢容与出声,她紧接着又说,“再说你上回不是说要重新认识一下,你这个人,来龙去脉我一概不知,我问一丁点怎么了?”

  谢容与看着她,他上一回说重新认识的前提,她恐怕忘了。

  他听着她东拼西凑出来的道理,没拆穿,半晌,只道:“不怎么开心。”

  青唯愣了一下,这才意识到他是在回答她方才的问题。

  可乍然听闻这样的答案,青唯竟不知该说什么好了。

  那是一代帝王的恩泽,是圣眷龙恩,可到了他这里,却成了……不怎么开心。

  谢容与并不在意,只道:“都是过去的事了。”见她不出声,又问:“你呢?”

  “我什么?”

  “来龙去脉总该相互交换才有意思,你问过我,换我问你了。”他搁下手里的卷宗,拨暗烛火,倾身过来,含带着笑意的声音很沉,离得很近,带着他鼻息间特有的清冽气息,终于不再唤她娘子,“你呢,我的小野姑娘?”

第116章

  我的……小野姑娘?

  什么叫“我的”?

  青唯的脑海一瞬空白,手指无措地捏紧被衾,想发作,可谢容与的目光十分平静,似乎这样的称呼没什么不妥,而“我的”二字只是信口道来,只是因为他们关系很近罢了。

  很近么?近的,至少在她流落的这些年,没有人比他与她更近了。

  他眼下也离她很近,她的鼻尖距离他的下颌不到三寸,她能感受到他的鼻息,与他笼罩下来的目光。

  青唯捏在被衾的指尖渐渐收紧,她不敢动,甚至不敢往后挪一寸,仿佛一旦她退却,就会败下阵似的。

  她就这么注视着他,仿佛对峙一般,“我出生在辰阳,父亲是那里的人,我早就说过了。”

  他适才就是那么随口一唤,没有其他的意思,她千万不要在意。

  千万。

  谢容与垂着眼,也注视着她:“我知道你是辰阳人,你小时候,家里的后山腰有一片竹林,春来竹海如涛,十分宜人,后来你为了追一只野兔子,一夜间把竹林劈毁了半片,有没有这事?”

  青唯一愣:“你怎么知道?”

  她很快反应过来:“我爹告诉你的?”

  谢容与“嗯”一声,温阡这一辈子,精于营造修筑之业,若说他最在乎什么,除了岳红英,便只有一个温小野了。在柏杨山的时候,修筑楼台枯燥聊赖,他偶有闲暇,不知觉间总是提起小野,谢容与便听去不少。

  “温叔与我说过不少你的事。”

  父亲与他说过不少她的事?

  都说什么了?她小时候野得很,干过的糗事可太多了,追兔子还算好的,她还拆过家里的灶房,将鸭子赶去茅屋顶教它们飞,有一回跟一条鱼比谁凫水快,大半日游走二十多里,找不到回家的路,直到第二日岳鱼七把她拎回去。

  青唯很担心谢容与听说过她的这些糗事,她甚至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在意。

  她望着他,心跳如雷:“我爹……都说我什么了?”

  谢容与垂眼看他,目光更深了些,“想知道?”

  声音又沉又缓,沉到了青唯心里。

  青唯只觉见方的床帐中有一江水,山石滑落,搅动着漩涡骤起,山风裹卷着水星子,在她身后推了一把,让她眼睁睁看着他靠近,越来越近。

  山岚江雨中,唇上触及一片柔软。

  却没有像上回在宫楼下那般稍触即分,带着十万分的爱惜,流连缱绻。

  咫尺间,青唯看到他密如鸦羽的长睫,清冷的眼尾。

  青唯忽然乱了。

  涛涛江水掀起百丈高澜,要将她拖入适才的漩涡里。

  帐中雷动,说不清是惊涛拍岸,还是她的心跳。

  青唯的思绪也零落成片,恍惚中居然想起些有的没的——

  他不是刚吃过药么?哪怕用了盐水,余味也该是苦的,怎么有点回甘?

  当初假意嫁给他,想过会到这一步吗?她怎么没像新婚夜那样,预备着把他一掌劈晕了。

  要是阿爹阿娘,或是师父知道了这事,会不会责骂她?她该怎么和他们交代呀。

  爹娘还好说,到他们的墓前认个错,百年以后到忘川河前大不了受一顿鞭子,师父那里该怎么办?他会不会像上回她跟鱼比凫水那次一样,把她拎回去,捉了十条鱼让她一一比个够,她险些累死在小河里。

  她水性好,奇怪溺水的感觉她分明是不熟悉的,此刻却仿佛陷落江海,被那漩涡卷着不断下沉。

  沉沉的坠力让青唯在恍惚中感觉到一丝危机。

  她忽然意识到,如果再这样下去,她将会溺在这一江水里,再也浮不上来了。

  唇间缠绵未歇,她伸手扶上谢容与的前襟,一下子推开他。

  她有点无措,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刚才的事,只目不转睛地望着他。

  谢容与也在暗色里看她,片刻,道:“小野,我……”

  “你轻薄我!”

  不等他说完,青唯很快下了定论。

  谢容与愣了一下,不由失笑,“我怎么轻薄你了?”

  青唯不安极了,心跳到现在都犹如雷动,他千万不要听见才好。

  她抿了抿唇:“你……你适才那样,还不是轻薄我么?”

  这话说出口,连她自己都心虚。

  他靠近她,她就没有靠近他么?就跟着了魔了似的,那一刹她不知怎么就甘愿了。

  都怨德荣!她都说了不想与他同住一屋,他却非要她从旁照顾他的病症。他有什么病症?她才真正患了病,病由不明,总之一靠近他,言语行径就会乱的。

  青唯只觉这床榻是呆不下去了,越过他就要下床。

  谢容与拦住她:“你做什么?”

  “德荣让我看着你,”青唯道,“我去搬张椅子,在床边上守就是。”

  谢容与又失笑:“你坐着还怎么睡?”

  “不睡了,反正天都快亮了。”

  谢容与握住她的胳膊,想把她捞回来,奈何青唯眼下真是敏感得很,手肘被缚住,立刻回身一式擒拿,单腿侧压在他的膝头,“你是不是又想占我便宜?”

  谢容与简直无可奈何,“温小野,你且看看你眼下的架势,谁能占得了你的便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