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那只灰鬼!

  青唯一愣,她不知这灰鬼是如何出现的,这么乍然与他对上,饶是胆大如她,身上也窜起一股凉意。

  夜风送来阵阵异香,青唯的目光移向灰鬼的左手,他手心里握着的,不是绣儿此前留下的香囊又是什么?

  青唯似有所悟,正要开口,只听这时,不远处的药铺忽然一人尖叫:“鬼啊——”

  “鬼、鬼来了——”

  药篮子翻倒在地,几名正搬药材的厮役连滚带爬地从药仓里逃出来。

  尖叫声如鸣镝刺破夜空,月禾药铺周围,一瞬间灯火齐亮,各街巡视的官兵立时往药铺奔去,连带着附近的民舍也有人惊醒。

  青唯怔了怔,灰鬼分明藏在老槐上,眼下出现在药铺的鬼又是谁?

  然而她还没来得及仔细思索,下一刻,灰鬼也意识到了前方的危险,飞身窜下树,往相反的方向逃去。

  青唯今夜出来就是为找这灰鬼,见他逃窜,毫不迟疑追了上去。

  -

  两人此前有过一回追逃,青唯没追上他,并不是因为他速度快,而是因为他对上溪更加熟悉。

  这会儿两人均被拘在这城里做困兽之斗,青唯借着轻功,在楼檐间纵跃,很快跟上了他。

  灰鬼眼下只能往县衙的方向逃,只是县衙并非安全之所,隔街捉鬼,县衙里灯火通明,青唯在高处,甚至能看见近街巡视的官兵。

  不过,如果从小巷绕行,县衙背后的城隍庙倒像可以藏身。

  灰鬼似乎也做如此打算,一个闪身入了小巷。

  青唯也欲落身小巷中,正这时,她忽然听到奔马声。她回头一看,也是奇了,药铺那边捉鬼,眼下官兵都是从县衙往药铺那边去,左骁卫的伍聪却独自带着一列官兵,往城隍庙这里狂奔而来。

  城中统共就几条街巷,步行恐怕要些时候,如果走马,几乎能即达各处。

  左骁卫转瞬即至,灰鬼尚没反应过来,刚窜出小巷,瞬间就曝露在了左骁卫的灯火里,伍聪高喝:“什么人?!”

  灰鬼立刻退回小巷。

  不过此刻的小巷已不如刚才安全了,听到伍聪的高喝,县衙很快也有官兵从小巷的另一头寻进来。

  青唯在高处看得一清二楚,如果灰鬼再往前走,必然是进退维谷。

  她立即从屋檐上跃下,一把捉住灰鬼的肩:“跟我来!”

  -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县衙后方闹得沸反盈天,县衙侧门外,有一辆马车却静静停着,似乎外间的一切纷争都与它无关。

  不多时巷子口出现一名衙役,他左右一看,见是无人,迅速来到马车前,低声道:“虞侯,不好了。”

  此人正是假扮衙役的章禄之。

  马车里没有动静,章禄之继续道:“适才不知为何,朝天尚没把药铺附近的官差引走,灰鬼就往县衙这边来了,他被赶来的左骁卫发现,适才忽然消失在了巷子中。”

  谢容与听了这话,竹扇将车帘一挑,“消失?怎么消失的?”

  “说不清。适才左骁卫分明瞧见他往巷子里躲了,眼下县衙衙差与左骁卫把巷子搜了个遍,却没找着他。”章禄之道,“还有左骁卫,他们来得也很古怪,朝天扮鬼在药铺那头出现,左骁卫本该被朝天引走,那个伍聪忽然接到消息,说适才县令府上的什么人在街上出现了,不管不顾就带着人往这边找来了。”

  谢容与听了这话,想起昨日曲茂也提过,伍聪似乎想查孙县令家里的什么人。

  照这么看,伍聪过来应该不是为查鬼,而是为查人。

  谢容与问:“眼下左骁卫来了多少人?”

  “大概三四十人,加上县衙的官兵,统共有近百人,人数远在玄鹰司之上。”城隍庙里的玄鹰卫,统共只有十来人,章禄之道,“虞侯,就算那伍聪不是为了灰鬼而来,可他已见了灰鬼,必定是要抓的,虞侯,我们眼下该怎么办?”

  玄鹰司潜藏在上溪的人数终究太少了,灰鬼的踪迹已经曝露,十有八九会被擒住。当年竹固山的山匪就是被灭口的,眼下上溪中,应该也潜藏了不少想灭灰鬼口的人,如果灰鬼注定被擒,谢容与一定要做那个唯一擒住灰鬼的人,否则他的一切布置便将功亏一篑。

  他朝县衙背后的深巷看了一眼,那处四面屋楼林立,不过片刻,官兵几乎增了一倍,火把的光将四下照得如白昼一般。这样的重重搜索下,哪怕灰鬼有本事逃出小巷,也必然会被封锁在这四方街巷中。

  他必然就在附近,跑不了。

  谢容与当机立断:“你立刻放信号给朝天,让他引着追他的官兵往这边来。”

  几方官兵目的不一,撞在一起,必然会混乱。

  他们人少,浑水摸鱼,才有胜算。

  章禄之立刻道:“是。”

第95章

  青唯挟住灰鬼躲在草棚子下,看着门隙外,搜寻的官兵来来去去。

  这里是县衙后的马厩,正所谓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适才青唯眼看灰鬼就要被擒住,千钧一发之计,带他从县衙的后门掠进了马厩。

  可惜眼下在附近搜寻的官兵突增了一倍,黑夜被火把照得如白昼一般,她不能再上房顶,眼下是哪儿也不能去了。

  马厩的马早就被牵走了,身边传来粗重的喘息声。灰鬼在害怕,他似乎十分抗拒与生人接触,眼下被青唯制住,整个身躯几乎是僵直的。

  青唯借着门隙外时时掠过的灯火,这才发现这灰鬼并非面目狰狞,而是一个模样年轻,身形瘦弱的少年。

  她压低声音问:“你是竹固山的山匪吗?”

  灰鬼根本不应她,听她问话,他盯着她的目光更加凶狠,呲牙发出“嘶——嘶——”声,似乎下一刻就要袭向她。

  青唯冷声提醒:“引来官兵你我都会没命!”

  灰鬼竟像是听得懂人言,青唯这话一出,他犹豫了一下,闭了嘴,只是目光依旧凶狠。

  青唯本想跟他打听打听竹固山山匪之死的真相,然而今夜明显不是好时机,她于是不再理会灰鬼,独自想逃出生天的办法。

  上溪就是这点不好,太闭塞了,困在这么巴掌大的地方,周围全是官兵,简直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自然她也可以先行逃走引开官兵,可那些官兵并不知道她在这里,便是瞧见了她,也不可能放弃搜查灰鬼。

  怎么才能让官兵放弃搜查灰鬼呢?

  这时,马厩外忽然传来巡逻官兵的声音:“县衙重新搜查了吗?”

  “还没有?”

  “怎么搞得?立刻派人搜查县衙,那灰鬼狡猾得很,难保他不会藏进去。柴房、马厩,任何一处都不能放过!”

  青唯听了这话,心中蓦地一紧。

  形势急转直下,困守此处已是画地为牢,如果被左骁卫发现,灰鬼还好说,她这个重犯只怕是第一个把命交出去的。

  搜寻官兵的脚步声在木扉外响起,青唯的目光落在灰鬼身上,灵光忽地一现!

  是了,她跟灰鬼的身高一样,身形也差不多,且她今夜为防被官兵认出,穿的是男装,斗篷下也是一身粗布袍子,如果就地在地上一滚,八成跟灰鬼身上的灰袍差不多。

  无论如何,一个遇险总比两个都死强!

  青唯一念及此,当机立断,她将发髻松开,拨了几缕到面颊,将斗篷与桃木剑一并塞到灰鬼手里,寒声道:“记住了,你欠我一个人情。”

  说着,转眼间掠去马厩,逼近门扉,在官兵们推门而入的一刻,飞一般抢了出去。

  -

  夜间灯火彻亮,四方巷口都是前来追堵的官兵。

  突围还不是最难的,难的是她眼下不能用太多功夫,一旦她的身手曝露,官兵们发现她是假的灰鬼,掉头又回县衙,她真是赔了夫人又折兵。

  好在她这么被一群官兵追捕已不是一回两回了,逃命堪称熟手,数月前,她在京城被左骁卫百余精兵围捕,形势比眼下还危急百倍。

  青唯临危不乱,出得县衙,迅速分析形势。上溪是山城,这里的马匹应该很少,适才躲在马厩,为数不多的马早就被牵走了,因此眼下左骁卫轻骑座下,应该就是上溪几乎所有的马。

  没有什么能比马快,只要她抢到马,就能在官兵放箭前,以最快速度逃走。

  青唯想到此,当即朝离她最近的一名官兵奔去。她将身法提到极致,几乎成一道鬼影,以至那名官兵甚至没能反应过来,就被青唯躲去了腰间的刀。青唯得了刀,立刻掉头朝离她最近的左骁卫轻骑袭去。

  众人都被她这东奔西顾的逃法搅得一头雾水,一瞬间连伍聪都停止了调度。

  其实青唯的目的很简单,抢兵器夺马而已。

  只是人抢马容易想到,青唯眼下是灰鬼,鬼会抢马,这就有些离奇了。

  青唯尚未逼近左骁卫轻骑,正是这时,只听一声鸣镝冲上天空,夜空中蓦地炸开一团斑斓的华彩。

  说时迟那时快,眼前的左骁卫分神之计,青唯已掠到近前,一刀斩去他手里的缰绳,径自攀上马,策马狂奔而逃。

  鸣镝不知是谁放的,但这一声鸣镝提醒了青唯——眼下在上溪,混乱的不止县衙这里,几条街外的药铺,也有官兵在捉鬼。

  上溪一共三只鬼。

  眼下灰鬼是她,那么那边的官兵追的不是红衣鬼就是鬼公子。

  青唯立刻有了决策,双腿一夹马肚,朝药铺那边奔去。

  既然这些官兵都是想捉鬼,那么红鬼灰鬼,捉哪只不是一样的捉么?眼下她有马,红鬼没马,把官兵们都引向红鬼那处,等他们都去捉红鬼了,她就反其道而行之,趁乱往竹固山跑。

  青唯还没到药铺,只见对街居然掠过来一只红衣身影。

  正是那红衣鬼。

  青唯一愣,定睛一看,只见这红衣鬼的面颊也被青丝遮着,额前束着一根血色额带,单看身形,一点鬼气没有,在灯色映照下,显得人高马大。

  他二人身后都是追兵,青唯不想理会红衣鬼,驱马绕开他欲逃,没想到红衣鬼不打算放过她,就在她掠过他身边的一刻,他勾手揪住马鬃,翻身就要上她的马。

  青唯反应很快,红衣鬼上来的一刹,她的身姿如一只轻盈的飞鸟,除了左手还握着缰绳,整个身体几乎腾空而起,借着红衣鬼上马的这股气势,借力打力,把他狠狠往马下踹去。

  红衣鬼也灵活,虽然被青唯踹到了马下,握着马鬃的手却不放,足尖在地上微微一顿,再度飞身而上。

  两人在马上缠斗一番,倒是给四周追捕的官兵可趁之机,左骁卫轻骑很快赶了上来,两侧亦有衙差持刀袭来。

  青唯与红衣鬼也不含糊,同时逼退衙差,正以为危机化解,下一刻,她忽然听到张弓搭弦的声音。

  原来是左骁卫轻骑为了逼她下马,已让县衙从兵械库里调来长弓了。

  青唯见势不好,一咬牙,只能对跟她抢马的红衣鬼下了狠手。

  握着长刀的手腕一抖,刀刃铮铮出鞘,青唯挽刀如月,径自袭向红衣鬼的脖间,红衣鬼一愣,闪身退避,正是他这一退避,给了青唯可趁之机,青唯当即握住他的右腕反手一折,抬脚再度将他踹下马去。

  马背上目标太大,左骁卫训练有素,要取她的命,太容易了。

  红衣鬼虽然被青唯扔下了马,可这匹马到底不能再骑了。

  好在竹固山的关卡已近在眼前,今夜城中捉鬼,关卡这里反倒少了许多人把守。

  就在利箭离弦的一刻,青唯勒转马头,弃马而下,手中长刀在马背狠一扎刺,任马匹疯了一般,朝后方左骁卫轻骑奔去。

  -

  轻骑一时间被疯马拦住,可适才被青唯扔下马的红衣鬼却陷入官兵的围捕,正是这时,只见长街另一处的巷口,一辆马车疾驰而来,到得近前,马车内坐着的人掀开帘,朝红衣鬼伸出手:“上来!”

  红衣鬼就势而起,借力一下跃进马车,对着车中的人唤了声:“公子。”

  却说这红衣鬼不是别人,正是朝天。

  谢容与借着车外火色看他一眼,见他嘴角擦破,腕间似乎有淤伤:“怎么回事?”

  “公子,属下无能,没擒住那灰鬼,这灰鬼路子太野了,把我恶打了一通,直接踹下马,属下都来不及跟他交涉!”

  谢容与愣了一下:“你都不是他的对手?”

  “不知道,总之他招招下狠手制我,公子说要生擒他,我也不敢以牙还牙,一来二去十分吃亏。”

  谢容与听了这话,没多说什么,他朝后看了一眼,此前被疯马冲乱的左骁卫已重新追上来了。

  他此番用的马车是曲茂的马车,半个时辰前,章禄之已以玄鹰司的名义去县衙请曲茂了往这边赶了,可单凭一个曲茂,未必能拦住这些心思各异的官兵,如果让官兵追上来,与他一起擒捕灰鬼,那么更不妥,除了自己以外,他不能让这么重要的证人落在任何人手里。

  再者说,今夜的这只灰鬼……谢容与不知为何,总觉得哪里古怪。

  谢容与对朝天道:“你下马车,等曲茂过来,也不必瞒着身份了,帮他一起尽量拖住所有官兵。”

  “那这灰鬼……”

  谢容与道:“我去追。”

  -

  青唯从竹固山的关卡很快突围,拼了命往山上跑。

  还没跑到半山腰,忽然听到身后传来辚辚的行马之声,她回头一看,马车前挂着一只灯笼,上书一个“曲”字。

  是曲茂的马车。

  青唯简直有些恼了。

  这还有完没完?县衙官兵擒她,左骁卫擒她,红衣鬼也擒她,怎么连曲茂这个酒囊饭袋也派人来捉她了?

  双腿快不过四蹄,天明以后不知还会不会有更多追兵,竹固深山之深,更不知逃到哪里才能真正平安,她必须保存体力。

  既然这样,她就不客气了。

  听着身后的马车渐渐逼近,青唯忽然停住步子,随后一个折身蓦地跃上马车,在驾车的玄鹰卫反应过来前,径自将他踹下山道,随后掀开车帘,

  深山里黑黢黢的,灯笼的光太微弱,什么都照不清,车帘一落下,整个车室陷入更深的暗中。

  青唯一个掌风劈出去,欲把车室里的人也扔下马车,车里坐着的人反应竟出乎意料地快,就在青唯的掌风袭来时,他横手为刃,挡去她这一招的凌厉。

第96章

  青唯一式不成,很快变化招数。她除了软玉剑,没带别的兵器,屈指成爪,再度袭向车里人的脖间。

  车室里暗极了,没了驾车的玄鹰卫,车前的骏马不辨方向,在山野中横冲直撞。

  车里人身法如风,一个侧身四两拨千斤,避开青唯再度袭来的一式,颠簸之间,马车的车帘微微扬起,漏进来一缕月光,青唯借着月光,只见马车里坐着的人带着帷帽,青衫翩然,身姿如玉一样。

  青唯愣了愣,曲茂什么时候养了这样的手下?

  车里人与她过了几招,似乎也迟疑起来,招式里收了锋芒,反倒多了试探之意。

  青唯觉察出他对自己没有杀机,正欲直接与他交涉,这时,山野里忽然响起奔马声,远处隐隐可见火光——竟是追兵快赶到了!

  青唯再不敢犹豫,拨开腕间囊扣,半尺软玉剑头顺着她的手背直直斩向车中人的脖间,在离他喉骨的寸前停住,青唯膝头抵着他的双腿,几乎强压在他身上,恶狠狠地说:“敢反抗,当心自己的性命!”

  车里人本来就没想伤她,然而她这话一出,他一下子便愣住了。

  青唯直觉他这反应怪异,刚想再开口,这时,马车外忽然传来破风之音。

  十数箭矢擦破夜色飞袭而来,青唯矮身躲避,车里人反应比她更快,拨开她抵在自己喉间的软玉剑,瞬间将她掩在自己身下。

  下一刻,只见两道箭矢穿过车窗,径自扎在车壁上。

  两人堪堪避过一险,不料车外很快又有飞矢袭来,直直刺中车前骏马。这马原本就不辨方向,眼下受了惊,居然在山间陡坡失了前蹄,要将车里的两人甩飞出去。

  车里人似乎早有准备,在车室倾向陡坡的瞬间,揽着青唯飞身掠出,顺着山坡翻滚而下,撑在她的上方,看着她。

  天上的层云不知何时散了,月色明亮极了,透过树隙漏下来。

  两人之间隔着一层帷帽的纱,他背着光,青唯明明看不清他的模样,但这目光她太熟悉了。

  像新婚那夜,像静夜的海一样。

  青唯的心口像是被什么撞了一下,她蓦地伸出手,揭开他的帷帽,甚至来不及看清他的模样便脱口而出:“官人?”

  谢容与看着她。

  月光歇在他的眼尾,似薄霜,清冷的眸里却掺了夜色,搅动着他望着她的目光流转如涛。

  片刻,他的唇边漾开一丝笑,声音微沉:“嗯,娘子。”

  青唯听得这一声“娘子”,才意识到自己适才的称呼似乎错了。

  他们之间假夫妻的日子早就结束了,他重返深宫做回了高高在上的王,她也回到江野四海为家。

  她张了张口,想解释自己不是故意喊他“官人”的,因为……因为他们相识以来,她从没称呼过他别的,她只是习惯这么唤他了。

  谢容与将她颊边的发丝拂去耳后,安静地看着她。

  虽然稍微易了容,但她的憔悴是肉眼可见的,气色也不大好,这小半年,真不知道她是怎么照顾自己的,搂在怀里的身躯也比之前瘦了。

  谢容与问:“怎么把自己弄成这幅样子?”

  青唯愣了愣,以为他在说自己扮灰鬼弄得满脸脏污,抬袖揩了两把脸,“干净点了没?”

  谢容与一下笑了。

  她的眼眸浸在月色里,像清泉一样。

  她哪里有什么不干净的?

  太干净了。

  干净得让他总是后悔别离匆匆,他没能保护好她。

  他哑声道:“你离开京城后,我让人到处找过你,这么久了,你都去哪儿了?”

  青唯又愣了一下,她能去哪儿?她一个逃犯,不就是走到哪儿便算哪儿么?后来查到竹固山山匪的异样,又听说上溪闹了鬼,她就过来看看。

  此前她还觉得巧,怎么她刚想查竹固山山匪,上溪这边就再度闹鬼了,一念及此,她终于明白过来了,“这城里闹鬼,是你撒的网?”

  谢容与刚要答,山间忽然传来搜寻的脚步声。

  官兵早就追到了山野,他们落下陡坡避了一时,然而马痕很好寻,山道上已然亮起火色。

  谢容与立刻将青唯拉起身,四下望去,见伤马就匍匐在不远处,它身后的马车尚是完好,拉着青唯走过去,让她躲入车室中,温声道:“藏好别走,这里交给我。”

  青唯“嗯”了一声。

  谢容与放下车帘,刚走了没两步,忽然折回身,重新撩开帘。

  火光与月色交织在他身后,他背着光,青唯看不清他的神色,只能望见他在车前非常安静地立了片刻,然后唤她:“小野。”

  他说:“别再走了。”

  青唯稍怔了怔,有点不明白为什么同样的话他要交代两回,点了下头:“好。”

  -

  陡坡下山林并不茂密,官兵很快寻来,火把将四野照得彻亮。

  伍聪与章禄之等人率兵在前,看清坡下站着的人,上前一步拜道:“昭王殿下。”

  孙谊年跟在其后,听到这一声“昭王殿下”,吓了一大跳,几乎是连滚带爬地下了陡坡,还没彻底站起身,就跟谢容与跪下了:“昭、昭王殿下,下官不知殿下竟真地屈尊来了上溪,接待不周,还望殿下莫要怪罪。”

  他岂止接待不周?

  今日之前,他不知谢容与在上溪便罢了,刚才曲茂为了拦追兵,都跟他说了眼下山中追灰鬼的是小昭王的马车,他犹自不信,甚至不曾派人去山里各哨所知会一声。

  听闻适才山里有人为了拦下马车,不惜放了箭,孙谊年简直头都想跟谢容与磕破。放箭这事可大可小,稍不甚一个谋害亲王的罪名安上来,赔上他一家的性命都担待不起。

  谢容与倒是没跟他计较放箭这事,只道:“不知者不怪,孙大人起吧。”

  孙谊年在秦师爷的掺扶下起了身,抬手拭了拭额汗,“不知殿下屈尊到上溪来所为何事,若有下官可效劳的,还请殿下吩咐。”

  孙谊年说这话纯属出于礼数,他心道自己区区一个县令,小昭王哪能瞧得上?

  不成想谢容与道:“本王还真有差事要交给孙大人。”他顿了顿,“不过诸位捉了一夜的鬼,眼下想必十分疲惫,别的事稍候再说不迟。”

  言罢,他看了马车一眼,唤道:“章禄之。”

  章禄之会意,正要上前将伤马卸下,换上一匹好马,左骁卫的伍聪忽道:“慢着。”

  伍聪朝谢容与一拱手:“殿下,末将适才远远瞧见您到这山野,是为追那灰鬼去的,敢问殿下,灰鬼呢?”

  谢容与道:“没追上,他往深山里逃了。”

  伍聪并不退让,竹固深山之深,各处为捕捉厉鬼早就安插哨所,且经今夜一番缠斗,他早已看清了,那灰鬼绝不是鬼,而是人,且……似乎是一个他熟悉的在逃钦犯。

  有本事只身从重重围剿中突围的人太少,他此前在上京与这么一个人交过手。

  既是人,双腿快不过四蹄,绝不可能逃出他们搜捕的范围。

  伍聪四下望去,他在来的路上,早已把附近的密林搜得底朝天,要说还漏了哪里——

  伍聪的目光落在了挂着“曲”字灯笼的马车,“不知殿下可否让末将看一看您的马车?”

第97章

  这话乍一听有些无礼。

  然而左骁卫来上溪捉鬼,奉的是圣命,往大了说,他们领的是钦差之名,眼下鬼跑了,不过看一眼马车确定一下鬼的踪迹罢了。

  伍聪说完,正欲欲示意左骁卫上前验查马车,谢容与的目色冷下来:“怎么,伍校尉是在怀疑本王吗?”

  伍聪连忙拱手:“末将不敢,末将不过是职责所在……”

  “你的职责,乃协同上溪官府,捉拿近年盘桓当地杀人作恶的恶鬼,而非一意孤行肆意妄为。本王问你,若那灰鬼真在本王的马车里,你待如何?立刻缉拿灰鬼奏明朝廷差事已成?”

  “这……”伍聪犹豫着道,“若是能拿住这鬼,自然当上表朝廷。”

  “若是没拿住呢?鬼不在马车里呢?是不是还要让本王派玄鹰卫帮你搜山?”谢容与一拂袖,声色凛然,“鬼都让本王帮你捉了,朝廷还养着你做什么?这点差事都办不好,谈何职责所在?不如趁早卸甲还刀,何必留在上溪!”

  小昭王在深宫二十余年,甚少如此严词厉色,这话出,周遭众人心中俱是一颤,孙谊年刚直起的膝盖头瞬间又弯下去了。

  伍聪其实并没有请小昭王代劳差事的意思,然而回头想想,他赶到山野,跟谢容与打听的第一桩事就是灰鬼去向,得知灰鬼逃脱,紧接着就要搜他的马车,这番举动,虽合乎章程,确实有些以逸待劳,坐享其成的意思了。

  被扣了这顶帽子,伍聪再不敢搜马车,立刻跪地请罪:“殿下恕罪,今夜灰鬼逃脱,系末将倏忽之过,末将会增兵严查,亡羊补牢。殿下远赴上溪,必有要务要办,末将不敢逾越,适才言语冒失,还请殿下责罚。”

  谢容与没理他,任章禄之为马车换了好马,进了车室,落下帘:“回云去楼。”

  -

  云去楼此前是由曲茂包圆的,眼下谢容与既露了身份,县衙的人就是再傻,也猜到了此前真正要住云去楼的不是曲校尉,而是小昭王。

  埋伏在上溪的玄鹰卫有十余人,个个都是精锐,守一个云去楼足够了,是以一回到上溪,孙谊年便十分乖觉让衙差们从附近撤走,随后与伍聪、邱茗等人一并回了衙门,等候小昭王传见。

  青唯跟着谢容与回到天字号房,朝天与章禄之已等在内了。

  朝天一见青唯,立刻上前,欣喜道:“少夫人,当真是您!”

  青唯这会儿已反应过来了,“昨晚那个跟我抢马的红衣鬼就是你?”她在桌前坐下,想想还是解释,“你怎么都不出个声?要知道是你,我下手就不那么重了,那马养得不好,山里的路也不好跑,衙门那帮人死活追我,我担心马驮两个人跑不快,只能把你扔下去。不过这小半年,你的功夫倒是精进了不少。”

  她逃了一夜的命,有些口干,说话时声音微哑,谢容与看她一眼,倒了盏水递给她。

  青唯吃了一半,又问朝天,“这儿怎么只有你,德荣呢?”

  朝天听了青唯的话,很振奋,还在江家时,他就请青唯指点过功夫,那时青唯说他身手太硬,容易吃亏,他这半年苦练不怠,得了这句夸奖,什么都值了。他说:“德荣去中州了,就是为寻少夫人,眼下少夫人终于找到了,他也能来陵川了。”

  朝天和德荣都是长渡河一役的遗孤,后来被中州一名叫顾逢音的商人收养,这事谢容与跟青唯提过。

  谢容与想找青唯,不能明着找,让德荣去中州,大概是想动用顾逢音商路上的关系。

  青唯只是没想到,他竟肯派德荣去办这事。

  她道:“我的确打算去中州的,走到一半,越想越不对劲,总觉得徐述白上京告御状不是告的何家,所以临时改道,来了陵川,想再查一查徐途,你们来陵川,也是为这事?”

  青唯本不是一个话多的人,然而今日见到了谢容与与朝天,实在有些高兴,她飘零经年,一直伶仃一人,这还是第一回 ,体会到他乡遇故人的喜悦。

  朝天也高兴,那几年住在江府,公子虽然面上不表,一直自苦自责,直到少夫人嫁进来,公子似乎放下了许多,心上阴翳渐祛,与以往实在是不一样了。

  是故少夫人一走,他们这些公子的身边人比谁都盼着她能回来。

  朝天道:“公子看过少夫人的信,就想到徐述白告御状有异了,赶到牢里想问何鸿云,可惜晚了一步,好在玄鹰司一早就查过徐述白,手上有线索,少夫人可以问问章兄弟。”

  章禄之看谢容与一眼,见他没有拦阻的意思,便接着朝天的话头说道:“少夫人既来了上溪一时了,听说过一户姓蒋的商户么?”

  青唯颔首:“这户蒋姓人家有个儿子,当年正是死在洗襟台下。后来竹固山山匪被剿,也是因为蒋家人把他们告到了官府。”

  若不是觉得这事有蹊跷,她昨夜不会犯险去救那灰鬼。

  章禄之道:“是。不过这个蒋家老爷,年轻的时候是个赘婿,他的大儿子并不跟着他姓蒋,而是姓方,唤作方留。”

  后来原配过世,蒋家老爷另立家业,方留的姓名与户籍却没有改过来,这也是为何当年玄鹰司明明发现了竹固山山匪的异样,却没能发现那个状告山匪的蒋家老爷,实际上是一名登台士子的父亲。

  “好在虞侯细致,从大理寺的案库里,调出了伤亡的士子名录,又从户部与地方官府调族谱,这样挨个排查,才找出这一条线索。”

  找出线索后,谢容与立刻派了两名玄鹰卫来上溪,扮作生意人,暗中查访蒋家。

  无奈这两名玄鹰卫并没查出更多线索,本来都打算打道回府了,无意中发现有人跟踪他们。

  这二人仔细回忆,确定自己在与蒋家交涉时,没有露出任何马脚,若说是何时开始有人跟踪他们,大概是他们掉头回蒋家,跟他们打听了五年前竹固山闹鬼一事之后。

  彼时洗襟台已经开始重建了,朝廷正在从各军衙调人派往陵川。两人担心打草惊蛇,先行回京,将上溪查到的线索告诉谢容与,谢容与稍直觉上溪当年闹鬼有异,借着这个时机,从玄鹰司调了十余精锐,埋伏进上溪,然后派让朝天扮红衣鬼,潜入竹固山,试着引蛇出洞。

  “每个地方或多或少有些异闻,闹鬼什么的并不稀奇,一开始我们也没打算拿闹鬼这事做文章,谁让那些人因为心里有鬼,别人一查‘鬼’,就露出了端倪呢?”章禄之道,“就是朝天扮红衣鬼的第二日,县上忽然就死了人,随后县衙封山,当年那只灰鬼随后出现。我们直觉症结就在那灰鬼身上,本打算趁着县衙捉捕灰鬼,先一步擒获他,没想到竟把少夫人引了过来。”

  章禄之这么一说,青唯就明白了。

  去年冬,她和谢容与先后发现徐述白上京告御状的蹊跷,只不过谢容与快她一步,先派人来上溪查证。

  他借着闹鬼在上溪布了局,洒了网,而她,正是被这张网引来的有心人。

  朝天听到兴头上,心中灵光一现,“少夫人昨晚既然扮作那灰鬼,是不是已经……”

  一语未尽,谢容与手里一盏茶饮完,“嗒”一声不轻不重地搁在桌上。

  章禄之脾气虽急躁,到底会看脸色,立即拱手道:“虞侯奔波了一夜,眼下想必累了,属下等这便不打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