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趁人不注意,跃上正屋屋顶,借着屋后大树掩藏住自己身形,悄无声息地揭开一片瓦。
“……你是不知道这曲五爷有多难伺候。他来了,我给他在府上安排得好好儿的,他住了几日,忽然说不住了,说我府上死了人,他害怕,硬要搬去客栈。绸绸是在家里死的吗?她分明死在外头!东边客栈他住得不满意,要搬去西边,西边住了两日,又说吵,非要把城中的云去楼包下。那么大一个云去楼,他一个人住,倒是住舒坦了,可眼下城中闹鬼呢!官府要捉鬼,这两日得在城中布置,你道我有什么差事?我得去云去楼一趟,劝他明晚前从那客栈里搬出来!”孙谊年负着手,一边来回踱步,一边抱怨道。
余菡道:“奇了,他住他的客栈,官府捉官府的鬼,非要他搬出来做什么?”
孙谊年道:“这是衙门的事,跟你无关。”
余菡心道怎么无关,昨晚那灰袍鬼可是在她庄子荒院出现了。
这事他一来,她就跟他提过,但他似乎觉得这只是意外,当耳旁风过去了。
她于是另起了个话头:“我听说那曲五爷可是京中的贵公子,爹是当朝军候,还认得官家!”
孙谊年听她语气里有向往之意,冷哼一声:“是认得,那又怎么样?等你见了他就知道了,凡夫俗子一个!”
他说着,觉得留得够久了,站起身往外走,“你不是说昨晚在庄上瞧见鬼了么?我带了几个衙差来给你守庄子。外面捉鬼呢,这两日你跟你府上的下人甭管听到什么动静,都不许出去。”
余菡听了这话,挡在屋门前把孙谊年拦下,“你什么意思?你这是要禁我的足?”
她的语气本来着恼,到末了,瞧见孙谊年面色不悦,猜到他是吃那句“贵公子”的味,脸上跟变天儿似的,先时阴,一下子就晴了。她捏着手帕,手指在他心口一点,柔声细气地说:“冤家,你禁我足,好歹给点好处呀?我这么苦等着你来,你也不多留一会儿。”
孙谊年就吃她这一套,当下骨头软了三分,回屋坐下:“禁你的足,也是为了你着想,等到捉起鬼来,谁知外头有多乱呢?”他叹一声,“是有几日不见了,好吧,我就再留一会儿。”
余菡听了这话,喜上眉梢。屋门掩着,屋里也没旁人,她扭身过去,径自往他腿上一坐,蹬掉绣鞋,拿净袜去蹭他,在他耳畔悄声道:“一会儿是多久一会儿呀?”
孙谊年受不了她这样,稍一顿,撩开她的衣摆,把她往自己身上摁。
余菡被他的胡须蹭得发痒,笑说:“适才还说要走,冤家,怎么不走了?”
孙谊年不管了,“衙门里还有秦师爷守着,让他去跟那姓曲的打交道算了!左右衙门那档子事,他比我熟。”
余菡笑得更欢了:“什么脏活累活你都交给他干,也不怕累坏了他!”她说着,忽地推开孙谊年些许,“我知道了,你知道我喜欢俊俏的哥儿,这几日捉鬼,你叫衙差守着庄子,是担心我跟那鬼公子互通有无吧?”
她望着孙谊年,笑盈盈的,眼波如水,嗔道:“冤家,我心里只有你!”
孙谊年一时间觉得俗世纷扰皆可抛却,只愿溺在情海里,喘气扑了上去。
青唯伏在房顶上,本想再听一听官府究竟打算如何擒下灰袍鬼,可到末了,屋子里只剩绵绵密密的喘息声,无奈之下,只得将瓦片遮回,跃下屋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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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尘浪里翻云覆雨一番,再在美人怀里睡足一小会儿,孙谊年餍足地系紧裤带,神清气爽地往外走。
暮色四合,刚到庄门口,孙谊年便看到一个穿着长袍,清瘦儒雅的身影,正是秦师爷。
暮春入夏的时节,虽然是傍晚,天儿还有有点热,秦师爷似乎刚到不久,正拿着帕子拭额汗,孙谊年见他如此,多少有点愧疚,“咳”了一声,“过来了?”
秦师爷一听这声,连忙走过来,一脸愧色地道,“大人,景山没能劝动曲校尉,校尉他说什么都要住在云去喽。”
“为何没劝动?”孙谊年疑道。
昨晚在山道,曲茂分明被那灰袍鬼吓得魂飞魄散,怎么眼下一回客栈,又成了天不怕地不怕的混不吝了呢?
整个县城都在闹鬼,难不成那云去楼还有佛光普照?
孙谊年上了马车:“我去看看。”
余菡的庄子虽在城郊,上溪统共就那么大,去城里也快,孙谊年很快到了云去楼,楼外守着的官兵见是县令,没拦。
整个云去楼都被曲茂包下了,一楼住官兵,他独一人住在二层。二层屋外,另两个官兵站在门前把守。
曲茂刚打发走秦师爷,不知孙县令紧接着就到,是以没防备。
他在屋中来回踱步,跟桌前坐着的另一人道:“我跟你说,这个上溪实在太古怪了,我觉得他们让我搬去县令府上,这话还是得听,你是不知道,昨晚在山道上——”
桌前坐着的人不等他说完,修长的手指竖在唇间,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眸光微微一动,往屋门扫去。
片刻,屋外果然传来清晰的脚步声,县令一边上楼一边唤:“曲校尉,曲校尉?”
第91章
孙谊年走到楼梯拐角,被曲茂屋前的护卫拦下,“县令大人且稍候。”
好一会儿,曲茂的声音才从屋门里传出来:“又有什么事啊?”
孙谊年的语气十分客气:“是这样,敝人听说曲校尉不愿搬出云去楼,特来问问缘由。”
他隔着半截楼梯和一道门与曲茂说话,有点费嗓子,解释了一通,等了良久,才听那屋里传出“哦”一声。
片刻,门开了,曲茂立在屋门口整整袍衫,往一楼走,“下去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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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下已让秦师爷回衙门请伍校尉与邱护卫了。”到了一楼,孙谊年给曲茂斟上茶,小心翼翼地看他脸色,“捉鬼这计划,是他二人拟定的,还是让他们来跟曲校尉解释更好。”
秦师爷此前已来当过一回说客,孙谊年生怕再来一回,曲茂会不快,没想到这位爷非但不怪罪,看上去还挺耐心的。
没过一会儿,秦师爷就把伍校尉、邱护卫请到了。
伍校尉就是左骁卫的校尉。
朝廷重建洗襟台,从各军衙抽调百人卫队派往陵川,左骁卫的百人队由伍聪率领,巡检司的就由曲茂率领。
各卫队加在一起,统共五千余人,这样的兵力对洗襟台来说绰绰有余,正好上溪这边缺人捉“鬼”,曲茂与左骁卫这两支就被调了过来。
曲茂是个四体不勤的公子哥,半年下来没甚长进,曲不惟担心他应付不了差事,从下头提了一个能干的护卫跟着他,就是眼下过来的邱茗。曲茂也没有愧对自己“纨绔公子”的名声,到了上溪,双手一摊,除了偶尔守一守关卡,捉鬼的差事全交给邱茗奔波。
几人一到,伍校尉先一步问道:“在下听秦师爷说,曲校尉想知道明晚捉鬼的布置?”
曲茂点了点头,回忆了一下适才屋中人教自己的话:“你们让我搬出去,多少得有个说法,此前孙大人提到要在云去楼附近捉鬼,这鬼到底怎么捉,谁来捉,难道连个章程都没有?”
他难得关心一回公务,几人听了这话俱是一怔。
伍校尉也不含糊,在桌上摊开一张上溪县的地图,地图上三个黑圈,曲茂定睛一看,圈出的全是药铺子。
“眼下城里的鬼中,红衣鬼、灰袍鬼出没最为频繁,曲校尉如果还记得,这两处,”伍校尉点了点地图上两间药铺,“就是此前灰袍鬼出现过的地方。在下这几日与邱护卫、孙大人多番查证,发现一个疑点——灰袍鬼每回出现,都是药铺采买回药材的后一日,在下由此推断,这灰袍鬼,或许是在找某一味药材,又或是它会被某一种药香所吸引。”
伍校尉的手指在地图上平移,移到离云去楼最近的月禾药铺,敲了敲,“如果在下的推断没错,这间铺子采买了同样的药材,应该就是灰袍鬼下一个出现的地方。”
曲茂道:“我明白了,你们是不是让这间药铺也采买同样一批药材,引那鬼过来?”
“曲校尉说得正是。”伍校尉颔首,“只是引鬼的法子简单,捉鬼却很难。一来,我们都是凡夫俗子,谁也没捉过鬼,只能倚仗道士;二来,眼下我们捉的只是灰鬼,红鬼尚无法缉拿,镇上已出现了‘鬼杀人’事件,常言道请神容易送神难,谁也不知道把鬼招来,这事到最后是好是坏。”
“敝人请校尉回敝府上住也是这个理。”孙谊年接过伍校尉的话头,劝说曲茂,“这间月禾药铺离云去楼实在太近,若到时真招了鬼,只怕凭几个护卫难以保护校尉,此其一;其二,月禾药铺只是其中一个捉鬼的地点,为防鬼逃脱,附近各个街口还得埋伏官兵,县衙目下想征用云去楼,作为调度指派的点,可如果曲校尉住在这里……”孙谊年迟疑了一下,“总不大方便……”
曲茂听他二人说完,咽了一口唾沫。
其实早在秦师爷第一次来劝他时,他就动摇了。
云去楼说到底就是一家客栈,冷冷清清的,哪比得上县令府上人气旺,可县令府上什么都好,只有一点,藏不了人。
曲茂的余光扫了一眼二楼,没听县令的劝,“不行,你府上我不去住,我好歹是当朝堂堂七品校尉,哦,你们都去捉鬼逞英雄了,叫我躲去你家,这叫什么道理?我……我就住在云去楼。”
“如果……”这时,一旁的秦师爷道,“曲校尉实在不愿住去孙大人府上,去县衙住如何?”
这是他们几人商议出的妥协对策。
“县衙?”曲茂有些犹豫。
县衙他到上溪后就去过一次,有兵和衙差守着,是比云去楼更好些,只是,还是难藏人。
秦师爷道:“校尉大人住去县衙,明晚捉鬼,临时有什么调度,下头的人方便请示大人。再者,县衙与这里月禾药铺两条街,捉鬼时若真出了意外,校尉大人不被殃及,军心也能稳住。其三,县衙后面就是城隍庙,有城隍庙镇着,那一带鬼从不敢去,就说我们明晚捉鬼的道士,还是从县衙请出来的。”
孙谊年道:“除了住得不如云去楼舒坦,县衙算是最安全的地方了。”
邱护卫也劝道:“五爷,便听伍校尉和孙大人的,这就搬去县衙住吧。”
曲茂迟疑了一会儿:“这样,你们先回衙门忙去,我再想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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曲茂回了房,天已黑尽了。二楼的天字号房左右各有隔间,眼下两个隔间的竹门都敞着,屋中除了先才坐着的青衣人,又多出两个穿黑衣的。曲茂见怪不怪,立在窗前看着孙谊年、伍聪等人陆续走远了,才回到屋内,说道:“殿下,祖宗,求您了,搬吧!”
屋里坐着青衣人正是谢容与。
而他身边侍立的两个黑衣人,曲茂也十分熟悉,一个是朝天,另一个乃玄鹰司鸮部校尉章禄之。
谢容与听了这话,不置可否,手中竹扇缓缓敲击着掌心:“他们怎么说?真要捉鬼?”
第92章
“捉啊!怎么不捉!”曲茂道。
就上楼这么一会儿功夫,他已在心里盘算明白了。
“这县城闹鬼闹成这样,再不捉,说不定还要死更多人!祖宗,算我求您了,咱搬出去吧!你要觉得县令府藏不住人,那我搬去县衙。我适才打听清楚了,县衙后就是城隍庙,你能带着朝天禄之藏那儿!”
谢容与究竟是怎么到上溪的,曲茂也说不清。
数日前,他在孙谊年府上住得好好的,有天夜里回房,他忽然就出现在他房里了。
他说他是为查案而来的,让曲茂帮忙里外瞒着。
要不是为了这个,曲茂才不来这个劳什子的客栈呢,这个云去楼,寒碜得跟什么似的,和京里的东来顺会云庐,根本没法比!
“那些捉鬼的道士,县衙就是从城隍庙请的,等明晚捉起鬼了,道士都不在,你们藏进去也容易。祖宗,你就去庙里将就一夜行不行?等他们捉到鬼,后日一早,我立刻来接你,到时整个上溪,你哪儿觉得舒坦我带你上哪儿住去,再不济等回上京了,五爷到昭允殿伺候您!”
谢容与听了这话,不置可否,反是跟曲茂打听县衙明晚捉鬼的计划。
待曲茂说完,他才道:“这个城隍庙,我此前并没有去过,究竟能不能藏人,只怕难说。”
曲茂见他终于动摇,当下饮下一碗茶:“行,五爷先替你瞧瞧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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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曲茂离开,章禄之立刻问:“虞侯,县衙明晚布下天罗地网擒那灰鬼,我们可要想法子先将他拿住?”
谢容与想了想:“不拿,把他撵走就好。”
“为何不拿?”章禄之道,“我们到上溪,不就是为了这灰鬼么?”
这小半年时间,无论是玄鹰司还是谢容与都没闲着。
他们顺着当年与徐途往来的竹固山山匪往下查,发现一条重要线索——
竹固山山匪之死,极有可能与洗襟台有关,而这几年徘徊在上溪的灰鬼,很可能就是山匪中唯一的幸存人。
章禄之见谢容与不语,忍不住道:“我们费了这么大工夫,红衣鬼、鬼公子,什么都扮了,千方百计才把这灰鬼逼出来,眼下县衙、朝廷官兵,都要捉这灰鬼,我们却不捉了,这不是徒为他人作嫁么?当年山匪被杀得那么干净,一定是被灭口的,那些作恶的人得知其中有幸存,必然会想法子再灭口!我们要是晚他们一步,只怕这唯一的知情人……”
章禄之说到这里,似乎意识到了什么,蓦地顿住。
谢容与看着他:“你也说了,那些作恶之人得知山匪有幸存,一定会想法子再灭口。那么我且问你,眼下在上溪,所有要捉鬼的人当中,他们真的只是为了捉鬼吗?”
“这……”章禄之犹豫着道,“自然不是。”
灰鬼出现,意味着当年山匪之死的内情有可能败露,那么眼下的上溪……
章禄之道:“一定有人不是为了捉鬼而来,他是为了灭口而来的。”
谢容与点了一下头,在桌上翻出一个茶碗盖,拿竹扇敲了敲,“我们且称这个人为‘杀手’。”
“我们再来看看上溪官府近日做了什么。”谢容与接着道,指尖沾了点茶水渍,在木桌上圈出一道圈,“封山、宵禁、设下关卡、严查城中人员出入,以及在月禾药铺布下天罗地网捉鬼。我们且不说因闹鬼而将整个县城封锁,这个举措本身合不合理,单看官府所有的决策,是不是每一步都合‘杀手’的意?”
章禄之看着桌上以水渍画成的圈。
是了,官府眼下所有的举动,都是画地为牢,想将那灰鬼圈禁在上溪中!
而鬼神是方外之物,寻常地方闹鬼,都是巴不得鬼赶紧走,哪有想着把鬼圈起来的?
章禄之似是了悟,抬目看向谢容与:“所以……”
谢容与清冷的眼梢微微上挑,引他往下想:“所以?”
“所以那个来灭灰鬼口的杀手,一定是官府的人!”朝天得出结论。
“不单是官府的人,还是一个能影响官府决策的人。”章禄之恍然大悟,“这就是虞侯让曲五爷坚持住在云去楼,让官府的人再三来劝的目的?”
谢容与颔首,他在桌上翻出四个茶盏,一一挪进茶水渍画的圈中,“适才停岚下楼与他们交涉,想必你们已看清了,孙县令、秦师爷、伍校尉、邱护卫,他们四个,正是整个捉鬼计划包括封山举措的决策人,也就是说,这四个人中——”谢容与拿起适才的茶碗盖,落在其中一个茶盏上,“一定藏着真正的‘杀手’。”
朝天问:“公子的意思,是想找出这个真正的杀手?”
谢容与“嗯”一声,洗襟台坍塌已过去六年,许多证据已在经年的烟尘中消散,眼下好不容易得来一条线索,一定要物尽其用。
灰鬼只是山匪的幸存,当年竹固山上几百号山匪,便是他们真找到了灰鬼,他又能知道多少呢?真正握着有价值的信息的,是那个前来灭口灰鬼的‘杀手’。
虽然冒险,谢容与想要一石二鸟。
章禄之问:“可是我们怎么才能找出这个‘杀手’呢?”
“利用城隍庙。”谢容与道。
“城隍庙?”
县衙的人千方百计让曲茂搬出云去楼,当真只是为了他的平安着想么?
还是说有人知道楼里藏了鬼公子?
“杀手”不傻,这么久了,应当知道红衣鬼与鬼公子先后出现,必然是为了洗襟台而来。
他杀灰鬼都要干净利落地封山诛之,这两个要查洗襟台线索的“鬼”,他能让他们活着么?
是故清空云去楼,让曲茂搬去县衙,空出城隍庙来请君入瓮的人,必然就是真正的杀手。
谢容与说到这里,没有多解释,只吩咐道:“朝天,明晚县衙在月禾药铺布好局后,你一定要在灰鬼被引过来前,在县衙附近制造混乱,随后将官兵引开。记得灰鬼也是我们要找的证人,如果他没有因混乱离开,依旧陷入危险,保护好他。”
“是。”
“章禄之,待朝天把官兵引走后,你留守在县衙附近,看看今日的四个人中,究竟是谁回来指挥调度,过来禀我,然后随我一起去城隍庙。”
“是。”
-
翌日傍晚,城郊庄园。
“怎么样,找着了吗?”
余菡在正屋里来回踱步,一见吴婶儿进来,急忙上去问道。
吴婶儿道:“没有,前院、后院、各个屋里都找过了,连人影都没瞧见。”
余菡听了这话,紧捏绢帕狠狠一跺脚:“这个绣儿真是,怎么偏生这时不见了!就是要买胭脂,也不必赶着今日出去,那冤家又不是日日都来,我这脸,一日不涂有什么要紧!”
今日一早,叶绣儿伺候余菡起身,不慎将她的胭脂盒给摔坏了,绣儿内疚得很,提了好几回要出去买一盒作赔,余菡虽不快,但也没与她计较,哪里知道绣儿这倔脾气,竟偷溜着出去了。
今夜捉鬼,外头不安生得很,庄子外也有官兵守着呢!
不多时,青唯也从荒院回来了,她递给余菡一个贝壳做的珠串,“老槐下捡到的,绣儿应该是钻院墙下的狗洞溜出去的。”
那狗洞小,也只有叶绣儿这样瘦弱的身躯能往外钻。
余菡一看那珠串,不是绣儿的又是谁的?她更急了,在侧首坐下,却又坐不住,倏地站起身,“罢了!我去跟庄口的衙差说,让他们去告诉老爷,叫老爷派兵把这死丫头逮回来!”
一旁的叶老伯一听这话,杵着拐连走几步,将余菡拦住:“算了,你去跟官兵多什么嘴,仔细老爷知道了这事,不让绣儿伺候你了,怎么办?”
余菡听了这话却闹了,捏着手帕指着他:“那可是你的亲孙女儿,今夜外头闹鬼,姑奶奶这么着急找她,你却不急!我告诉你,她要出了事,我可不收尸!”
第93章
屋子里没外人,余菡与叶老伯你一言我一语地吵着,青唯看了眼天色,这么一会儿工夫,太阳已快落到山下头去了。
其实叶绣儿的异样,青唯昨晚就觉察到了。
昨天孙谊年一走,绣儿见庄门口站了衙差,接连打听了两回能否出庄,今早她摔坏余菡的胭脂盒,不知是不是故意的。
外面要捉鬼。
青唯眼下其实很不安。自从余菡跟她说了竹固山耿常的事迹后,她十分怀疑当年山匪之死,与坍塌的洗襟台有关,而这几年在上溪游荡的灰袍鬼,也许就是山匪的唯一幸存。
青唯很想出去看看,可是一来,她不知道官府的计划,担心误中陷阱;二来,她是逃犯,除非确定此行能取得重要线索,任何一次露面,于她而言都是生死博弈。
余菡嘴毒,吵到末了,激得叶老伯心里头一团火,他连连拄杖,“一个小丫头片子,不过溜出去这么一会儿,小夫人就要咒她死,还说糟老头子不心疼她!”叶老伯狠狠一叹,径自往屋门走,“罢了,老奴亲自出去找,等把这丫头片子揪回来,小夫人要打要罚,看着办罢!”
“你去!你且快去!”余菡的嗓子又尖又细,“我可告诉你,那山里头的鬼,可都是冤鬼!冤鬼到人间来,那是要跟人索命的,前晚绣儿刚被那灰鬼掐了脖子,你们是一个也不长记性!眼下好了,上赶着送命去,快些去,大不了姑奶奶多备两口棺材!”
叶老伯回过头来:“什么冤鬼索命!小夫人要咒我们爷孙死在外头就直说!”
余菡叉着腰,冷声说:“这话我还真不是咒你,消息真真儿的,只有我知道!鬼是冤鬼,死是枉死,当年竹固山山匪被杀,里头另有内情!泼天的血从上溪这么巴掌大的地方渗进十八层地狱,整个阎罗殿里挤满的都是冤魂,你现在出去,就是要从这血上淌过去,神仙下凡都救不了你!”
她戏班子出身,吊高了嗓子说这鬼鬼神神,一字一句都冷进人骨子里,外间暮色侵人,屋中几人听她说完,全都息了声,连叶老伯都哑了嗓子没敢挪步子。
半晌,还是青唯问:“什么内情?”
此前余菡提起竹固山山匪,可没这么提他们是冤死的。
余菡意识到自己说漏嘴了,一甩帕子在侧边的椅子坐下,“你们别管,反正,是我那冤家告诉我的。”
然而她这句话并不能搪塞屋中几人。
竹固山山匪之死,对外人来说,只是朝廷的一次剿匪,可对土生土长的上溪人来说,他们中,有些人的亲人、故友,也许就死在那次剿匪中。
屋中静悄悄的,众人都等着余菡往下说。
余菡也憋不住,她环顾周遭,伺候的丫鬟、吴婶儿、叶老伯,除了一个江唯,都是自家人,江唯是绣儿她表姐,也算半个自家人。
罢了,又不是什么了不起的秘密。
余菡不打算瞒着了,“我从前不是跟你们说,洗襟台下的人死的太冤了,所以朝廷杀了山匪,想要以命换命,请阎王爷改一改生死簿,让洗襟台那些士子们重回阳间么?”
青唯点了一下头,这话她记得。
“这话可不是空穴来风,是我那冤家早几年告诉我的。”余菡道,“昨儿那冤家不是来瞧我么?我听说外头要捉鬼,就顺道问了问这事,结果你们猜怎么着!”
其实余菡问起这事,也就图个新鲜好奇,然而孙谊年情到浓时,什么都顾不得了,听余菡这么一问,他就把什么都说了。
余菡问:“当年朝廷建洗襟台,在各地遴选士子登台,这事你们知道么?”
这事没人不知道。
余菡接着问:“那你们可知道,咱们上溪,也有读书人被选中登台了?”
这话出,众人面面相觑,半晌,还是吴婶儿道:“这事我好像听说过,是不是……一个商户的儿子?”
“正是了!”余菡合掌一拍,“登上洗襟台,这是多大的荣光?每个地方的名额就那么些个,要是家中有人被选中登台,那可是祖坟上冒了青烟,要敲锣打鼓摆宴庆贺的!可咱们上溪,就这么悄么声的出了个登台士子,你们说这事奇不奇?还有更奇的呢!你们道那士子姓什么,他姓蒋!”
青唯听到这个蒋姓,脑子嗡鸣一声。
她才跟余菡打听了竹固山山匪的事,记忆清醒得很——当年洗襟台塌,头一个将山匪告到官府的,就是一户姓蒋的商家。
吴婶儿也想起来了,“城东头有个做买卖的蒋家,前几年他们家大儿子死了,后来都不怎么跟外人来往。敢情他们家大儿子,是死在洗襟台下了?”
青唯道:“这户蒋家人,就是当年把竹固山山匪告到官府的的蒋家人?”
余菡捏着帕子指她:“你可问到点子上了!昨儿老爷跟我提起这事,我也是这么问的。”
彼时孙谊年刚从余菡身上下来,敞着袍子餍足地躺在地上,听余菡这么问,他直勾勾地看着顶梁,哼笑一声:“这个蒋家,谁知道他们说的是不是实话呢?那耿常擅结交,讲义气,当年那些常在竹固山下往来的商家,哪个跟他不是拜把子的兄弟?洗襟台坍塌前,蒋家老爷还上山跟他吃过几回酒呢,结果洗襟台一塌,蒋家人翻脸不认人,转头就把耿常告到官府了。他说耿常劫了他的货物,杀了他的家丁,其实官府根本没找到切实证据。不过呢,他家儿子死在洗襟台下了么。洗襟台塌,这在当时跟天塌了似的,连先帝爷都亲自到了陵川来,所以官府对这些伤亡的士子家眷,难免偏听偏信一些,加上后来竹固山的二当家下山作乱是真的,县衙就去禀了驻在附近的官兵……”
孙谊年说到这里,连声音都飘忽起来,“没请诛杀,真的,只是请他们帮忙管管。不知道为什么,黑压压的官兵一夜之间就来了,我到现在都记得耿常当时死不瞑目的眼,他好像在告诉我,他是冤枉的……”
……
青唯听完余菡的转述,心中愈来愈沉。
蒋家人的儿子被遴选登洗襟台,徐述白当年也被选上登洗襟台。
洗襟台修成前,蒋家人常上竹固山吃酒,徐途在生前,也与耿常往来甚密。
青唯虽不确定这些线索都指向什么,但她知道,蒋徐二家这几个雷同的地方,绝不可能是巧合。
她眼下几乎可以确定,竹固山山匪之死,确实与洗襟台坍塌有关。
她来上溪,没有来错地方。
余菡道:“眼下你们知道了吧,今夜官府要捉的鬼,那可都是冤鬼厉鬼,一旦绣儿撞见它们,有命回来必然是路上遇到了菩萨,可这深更半夜的,哪这么多菩萨!不说了,吴婶儿,你这就把绣儿失踪的事告诉门口的官差,让他们去找,回头老爷要罚——”余菡狠一咬牙,“活该她挨板子!”
吴婶儿“哎”一声,还没走到门口,青唯道:“我出去找她。”
余菡一愣:“你说什么?”
青唯话说出口,心思也定了,“我适才在荒院附近仔细看过,脚印很新,她应该刚出去不久,我脚程快,我出去找她,一个时辰内,必定能把她寻回来。”
言罢,她不等余菡答应,离开正屋,径自回了后院自己的屋舍。
余菡跟屋中几人面面相觑,片刻跟出来,在青唯屋舍前问:“你找她?天这么黑,你怎么找她啊?”
青唯很快从屋里出来,她换了一身男装,茂密的长发束成髻,腕间还搭着个黑衣斗篷,“我有我的办法。”
余菡不是不信她,那日灰鬼出现,这个江唯非但去追了,隔日一早还能平平安安回来,是个有本事的人。她能去找绣儿最好了,她把她找回来,绣儿非但不用受罚,等这封山的禁令一解,还能立刻去东安府帮她挑新到的布匹和首饰,绣儿的眼光,她最信得过。
余菡又问:“门口守着官差,你怎么出去啊?”
青唯将斗篷罩在身上,只道是没有趁手的兵器,勾手将门前挂着的桃木剑摘下,压低帽檐往荒院走,扔下一句:“翻墙。”
-
天还没全黑,但暮色已经很浓了。
青唯借着风灯的光,在荒道上辨认叶绣儿的脚印。
其实她此番出来,并不是为了叶绣儿,而是为了灰鬼。
官府布下天罗地网要擒他,青唯不知道他能不能逃脱,一旦他被捕获甚至擒杀,那么她好不容易找到的线索就断了。
青唯并不盼着今晚就能从灰鬼嘴里套出山匪之死的真相,只要阻止官府擒住他,一切就能从长计议。
虽然冒险,但很值得。
庄子后的山道只有一条,绣儿的足迹在道上一直有迹可循,上溪除去环立的深山,统共就那么大一丁点地方,青唯循着叶绣儿的踪迹,不多时就到了城中。
上溪近日设了宵禁,到了这个时辰,许多铺子都摘牌关张了,街上静悄悄的,青唯唯恐引来巡逻的官兵,扔了风灯,跃上一处屋顶,朝四下望去。
这里是城中偏西的地方,县衙就在不远处。
叶绣儿出来前,自称是摔坏了余菡的胭脂,心里愧疚,不买盒胭脂回去,她没法交差。
青唯很快找到胭脂铺子,跃下屋檐,尚未靠近,果然看到叶绣儿拎着一只竹篮,从铺子里出来。
青唯想了想,没有立刻上前,而是放轻步子,悄无声息地跟了上去。
第94章
天已经很暗了,天上云层蓄积,胭脂铺子一关,街上又少一盏灯火。
叶绣儿的风灯在夜色里明明灭灭,她没有立刻回庄子,而是往相反的方向走去。
这里是上溪城中地带,青唯适才在高处观察过,县衙在西侧,如果往东走,楼舍比较密集,上溪的客栈与大商铺大多在那里。
叶绣儿哪儿也没去,在街口的一株老槐前停住步子。
她四下看去,见是无人,在地上捡了块石头,俯身在树皮上刻了几道印记。
她看上去古怪极了,似乎整个人都鬼森森的。
不过叶绣儿的古怪,不是从今夜才开始的。此前在东安,她与叶老伯如果没有在采买完胭脂后,频繁鬼祟地往来药铺,青唯不会选择跟着他二人来上溪。
叶绣儿刻完印记,从一旁的竹篮里取出一只香囊,想要挂在树上。她似乎想要将它挂高一些,无奈个头矮,原地跳了几次,才够着一条高枝。
一时传来梆子声,对街巡逻的脚步渐近了,叶绣儿匆匆将香囊系好,提起竹篮,刚走了没几步,身后传来一声:“站住。”
两名官兵举着火把走近,“你是哪家的,怎么这个时辰还在街上,不知道城里近日宵禁么?”
叶绣儿神色赧然:“官爷,草民是城西庄子上的伺候的下人,家里的女主子姓余,今早主子的胭脂匣摔了,打发草民出来买一个。”她说着,似乎想证明自己的话不假,从竹篮子取出胭脂给官差看。
城西庄子,女主子姓余,除了孙县令那位外室,还能是谁?
两名官差对视一眼,打发叶绣儿,“买好了别磨蹭,赶紧回去,近日城中闹鬼没听说么?”
叶绣儿连声应是,很快顺着街口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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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到绣儿与官差都走了,青唯从暗巷绕出,来到槐树前,仔细辨别叶绣儿适才刻下的印记。
印记非字非图,两横一折,有点像指引方向。
立在槐树下,青唯闻到一股异香,她皱了皱眉,纵身将高枝上系着的香囊拽下一闻,异香果真是从这香囊里传出来的。
青唯不明所以,略一思索,将香囊系回原处。
天际云团未散,夜色并不明朗,青唯不知该上哪儿去找那灰鬼,想了想,仍是跃上附近一处屋檐,决定在高处再观察观察形势。
只这么一会儿工夫,四下里更暗了,街上除了有例行巡逻的官差,唯一有动静的地方就是两条街外的药铺。
这间药铺似乎刚采买了药材,掌柜的一边拿帕子拭着额汗,一边指使着厮役们把药材一篮一篮地往药仓里抬。
青唯趴着的这处视野并不好,只能瞧见厮役们把药材从铺子侧门抬入,天井后的药仓被更高的屋舍遮住,她望不见了。
青唯直觉这间药铺怪异,心中正思索缘由,忽然间,背后一阵恶寒。
她蓦地转头看去,只见适才空无一人的老槐上,眼下正伏着一只灰影。他的四肢如兽一般,蓄势待发地撑在枝桠上,瞳孔掩藏在发丝间,充满敌意地盯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