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女近来听到一个传闻。”佘氏垂着眸,抿了抿唇,“说是小昭王殿下早也病愈,眼下已康泰无恙,臣女想问官家,这则传闻是真是假,若是真的,殿下他为何至今不曾露面?”
这话一出,在场诸人神色各异。青唯心中微微一沉,目光不由落在佘氏身上的素衣上。
赵疏没吭声。
佘氏继而拜下:“官家,当年家父为殿下所救,臣女一直感念在心。洗襟台坍塌,殿下遇劫,臣女报恩无门,多年来难以释怀。而今臣女家中强为臣女与高府的二少爷定亲,臣女心中不愿,但也知道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由不得臣女反抗。臣女自知声名狼藉,并不求什么好的归宿,唯这一个心愿,还望官家成全!”
当年佘父没有做上尚书前,遇到一桩案子,辩说无门,佘氏是个烈脾气,情急之下,写了血书,等在宫门口,拦了小昭王的轿子。
那是个雨天,小昭王落轿,撑伞立在雨里,看过佘氏的血书,说:“好,我帮你转呈给舅父。”
这事对小昭王来说就是个举手之劳,佘氏却记在心里。
事后佘父平冤,佘氏一家登公主府致谢,便捎上了佘氏的庚帖。
庚帖长公主没有收,那年小昭王才十七,即将启程去洗襟台督工,长公主以一句:“容与年纪尚轻,且等他回来,问过他的心意。”婉拒了佘氏。
佘氏听出了这话的辞拒之意,仍旧执意等小昭王回来,直到等来洗襟台坍塌的噩耗。
赵疏看着佘氏,沉默许久,说道:“当年洗襟台塌,表兄伤重,你为他素衣斋戒,祈福五年,再大的恩情,已算是还清了。他今日若是没醒,那只能是天道不公,医术有失,绝非福泽不至;反之,他今日若是病愈,上天有道,庇佑苍生,那只能是人心殊途了。”
赵疏这话说得委婉,佘氏却听得明白。
小昭王醒来与否,病愈与否,都与她无关。
嘉宁帝与小昭王最是亲近,他的意思,便该是小昭王的意思了。
佘氏的目色黯然下来,她朝赵疏拜下:“多谢官家,臣女明白了。扰了诸位的兴致,臣女在这跟诸位赔不是了。”她行完大礼,又起身,朝章元嘉福了福身:“娘娘,臣女今日不该来。”
她请辞离去,章元嘉自也不拦她,唤来一名宫婢为她引路,由着她往曲池苑外去了。
青唯看着佘氏的背影,目光不由地移向不远处的江辞舟。
江辞舟就立在人群当中,他似乎并没有在意刚才发生了什么,唇角带笑,正低声与身旁一人说着话。
月色洒银一般,混在灯色里,流泻在他的身遭,将他的身姿衬得无暇,似乎那张掩藏在面具下,传闻中被火燎着的脸,也该无暇。
青唯想起来,那张脸本就无暇。
曲池苑的诗会章程繁复,听说席到一半,还要听士子畅谈策论。青唯跟章元嘉回到竹影榭,吃完席,想起留芳说过可以提前与皇后请辞,起身说要先走。
章元嘉并不留她,温声道:“虞侯夫人大病初愈,是该早些回府。夫人病好后,若觉得烦闷,不拘着时辰日子,进宫来与本宫说话就是。”
青唯谢过她的好意,由宫婢引着,到了曲池苑外,只见墩子迎上来道:“虞侯夫人要走了?”
青唯称是。
墩子于是扫了扫拂尘,任引路的小宫婢退下,自行领着青唯往宫外去了。
-
曲池苑离曹昆德歇脚的东舍很近,拐过两条甬道就到。
墩子引着青唯出了苑,来到寂无人的甬道里,这才低声问:“姑娘的病可大好了?”
“好多了。”
“日前公公听闻姑娘病了,十分担忧,几日不能睡好,那日姑娘一醒,公公听闻姑娘去了玄鹰司,立刻借口过去探望。姑娘今日进宫也好,让公公仔细瞧一眼,他好放心。”
墩子说着,见东院到了,上前叩了叩门,“公公,姑娘到了。”
门被推开,曹昆德一见青唯,声音仍是细沉悠缓,“可怜见儿的,瘦了这么多。”他指着一旁的椅凳,“站着做什么,快坐吧。”
青唯谢过,自去椅凳上坐下。曹昆德细细打量着她,片刻,笑道,“瘦是瘦了些,气色瞧着倒好,这个江府,倒是不曾亏待你。”
青唯道:“是,江家上下把我照顾得很好。”
“可不?”曹昆德道,“咱家在宫里都听说了,什么名贵的药材都紧着你用,连宫里的太医都给你请了去。你可知道给你看病的吴医官,医术高明得很,他在宫里,只看疑难杂症,当年洗襟台下受伤的小昭王,就是他医治的。”
“义父。”青唯唤了曹昆德一声。
她垂着眸,心中非常犹豫,“当年洗襟台下,小昭王他,伤得重吗?”
“重?”曹昆德似乎意外,“你这话问的,陷在那楼台下,哪有伤得不重的?都是九死一生,能活下来,便是撞大运。不过要说身上的伤,小昭王不算最重的,他真正伤的地方,”曹昆德抬起一手,抚住胸口,“在这儿呢。”
曹昆德盯着青唯,语气悠悠的,“怎么问起他?”
青唯仍垂着眸:“没什么,只是方才在宴上,听佘氏提起他,以为是什么重要的人,所以问一句。”
“原来是这样。”曹昆德道,随即一笑,“说起这个小昭王,你该是见过他的。当年你父亲回去为你母亲守丧,不就是他亲自到辰阳,请你父亲出山的么?你对他可有印象?”
第56章
“没什么印象了。”
青唯沉默许久,说道。
曹昆德笑道:“你适才提的那个佘氏,对小昭王倒是难得的一往情深,不过这不稀奇,当年上京城中,想嫁小昭王的,可不止她一个。咱家记得小昭王十五岁那年,跟着长公主去大慈恩寺诵经,寺中新到的主持见了他,只觉清恣如玉,恍如天人,还当是观音大士莲花座畔的侍立童子现了形,闹了一场笑话。多么难得的一个人物,可惜……”曹昆德扫青唯一眼,“你竟对他没印象。”
青唯没吭声。
曹昆德见她不愿接这话头,改了口,问道:“宁州瘟疫的案子,你查得怎么样了?”
青唯起身,拱手禀道:“回义父的话,已快水落石出了。”
她顿了一下,思及此前江辞舟主动把扶夏的线索告诉她,就是为了让她交差,便也不瞒着曹昆德,“当年林叩春屯药,是何鸿云授意的。何鸿云从五户药商手里收购夜交藤,东窗事发后,他为防消息走漏,灭了林叩春的口,又杀了一家药商以儆效尤。他从余下四户里各挑了一个人质软禁起来,祝宁庄的扶夏馆,就是他关人质的地方。后来事情败露,他把人质转移到阳坡校场,诛杀灭口,好在天网恢恢,四个人质中,我们救下来了一个。这个人质手里有本账本,似乎可以证明何鸿云囤药的恶行,不过瘟疫案明面上还是由玄鹰司追查,我是暗中跟的,至于玄鹰司眼下为何隐而不发,我就不知道了。”
她隐去了账本与洗襟台的关联,这条线索事关重大,她不知该不该告诉曹昆德。
然而曹昆德盯着她,径自就道:“那账册上,用来囤药的银子,是当年何家从洗襟台昧下的吧?”
“你不必瞒着咱家。”曹昆德悠然道,“咱家让你查瘟疫案,就是为了洗襟台。咱家也知道,如果这案子不是跟洗襟台有瓜葛,你不会这么卖力。”
青唯抿了抿唇,解释道:“青唯不是瞒着义父,只因这银子由来不明,我也没找到实证,不敢贸贸然揣测。”
她心中疑窦丛生,只道是此事机密,曹昆德为何会知道何家从洗襟台昧银子?
她这么想,就这么问了,“这事义父是怎么知道的?”
他怎么知道的?
曹昆德笑了笑。
原本也不知道,但他在宫中这么多年,瞧不清旁人,难不成还瞧不清赵疏么?嘉宁帝跟昭化帝一样,心中最大的结就是这个洗襟台。他韬光养晦了这么久,除了复用玄鹰司,就是任命小昭王为虞侯,能劳动小昭王查的案子,怎么可能与洗襟台无关?
自然曹昆德还有别的门路,但他何须与她多提。
曹昆德对青唯道:“江辞舟将这案子隐下不发是对的。区区一个瘟疫案,哪能制得住何鸿云?就说此前折枝居,阳坡校场,闹得这么大,罪名不都一股脑儿让巡检司担了么?这是何家的本事,当年先帝病危,要靠何拾青辅政,眼下就得自食这个恶果。你不在朝堂,所以你没感觉,但你这个官人肯定知道,要是这会儿拿瘟疫案去治何鸿云,何鸿云退一步,认个错,缓个小半年,这事儿就跟落入海中的石子儿,一点声响都听不到了。除非找到它与洗襟台的关联。”
青唯也以为然。
且眼下江辞舟正是这么做的,何鸿云买药的银子通过一趟暗镖运来京城,只有查到这趟暗镖是怎么洗的钱,才能真正治何鸿云的罪。
曹昆德不疾不徐道:“要查银子的由来,太难了,五年过去,当初那些洗银子的人,谁知道活的死的?咱家呢,有个更快的法子。”
青唯一愣:“义父有办法?”
曹昆德含笑点了一下头,“过来,咱家教你。”
青唯依言凑得更近了些,曹昆德于是以手掩唇,低语了几句。
青唯听着听着,脸色随即一变,她退后几步,拱手道:“义父,此事不可行,那些药商都是无辜之人。”
“不将事情闹得沸反盈天,何家哪这么好动?”曹昆德道,为青唯指点迷津,“欲成大事者,心得狠呐。”
他端详着青唯的神色,见她垂眸不语,目光落在她腰间的玉坠子,竟似有点意外:“你这坠子哪儿来的?成色这样好,从前怎么不见你佩戴过?”
青唯没提江辞舟,只说:“记不清了,应该是这回受伤,别人送的。”
曹昆德道:“拿得出此等好玉,那该是个身份极尊极贵的人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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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唯不便在东舍多留,与曹昆德一席话叙完,很快辞去。
青唯一走,墩子掩上门,问:“公公适才为何不告诉姑娘,那江家小爷正是小昭王?”
屋中灯色发昏,曹昆德一张脸上的笑意已尽褪了,他垂着眼,目光浑浊又苍老,慢悠悠掀开桌上的楠木匣子,“你以为她不知道?她不傻,凡事一点即通,否则她一个温氏女,怎么能安稳地活过这么多年?那都是她的本事。今夜佘氏在筵上质问小昭王是否病愈,你当她瞧不出来这是谁设的局呢?她早瞧出来了,否则今夜她不会到我这来。”
小昭王的病情,这在禁中一直是秘密。就算折枝居拆毁后,朝中极少数人猜到了江辞舟的身份,因为尚不确定,并没有对外言说。
眼下秘密尚未流传开,佘氏一个闺中女忽然听闻小昭王病愈了,这不蹊跷么?
青唯正是觉察到这点蹊跷,才到了曹昆德这里。
“她知道这是何鸿云干的,却不知道何鸿云的目的,想到咱家这儿来试探究竟。可是咱家呢,”曹昆德捞起匣子里的糕石,剃了些碎末在金碟子里,“别的事可以帮她,只这一桩,要任她落在这江海里才好。”
小昭王想要起势,利用姻亲是最快的法子。佘氏是兵部尚书的千金,佘谷鸣一直记着当年小昭王的相救之恩,如果江辞舟能在此刻认下身份,拦下佘氏与高子瑜的亲事,并且迎娶佘氏,假以时日以他的才智,必把兵部大权统揽在怀。
但他没有这么做,这说明什么?
说明至少在谢容与心中,他和温青唯,并不是假夫妻。
墩子道:“既然如此,何鸿云追查姑娘的身份,公公何必帮她隐下,将麻烦扔给小昭王不是更好?”
曹昆德冷笑一声,“咱家当年费这么大工夫保下她,岂是为了一时痛快?饵扔进江海里,是为了引大鱼上钩,不是什么虾蟹咱家都能瞧得上眼的。”糕末被小炉熏得灼热,散发出阵阵青烟,曹昆德捉住细竹管一吸,缓缓闭上眼,“你且去吧,何鸿云没来,官家在诗会上呆不长久,你还得伺候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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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唯从东舍出来,到了宫门口,还没寻到自家马车,身后便传来一声:“去哪儿了?”
她回身一看,江辞舟正立在不远处,身旁德荣提着风灯。
“跟皇后请辞,在竹影榭西面的林子里迷路了。”青唯道,跟着江辞舟步至马车前,又问,“你怎么这么早就离席了?”
江辞舟没答,挑帘上了马车,伸出手将青唯拉上来,将备好的汤婆子递给她暖手,等到马车辘辘行起来,才说:“何鸿云没来,诗会的意义不大,就先离席了。”
他似乎有点累,靠在车壁上养神。
佘氏在诗会上询问嘉宁帝的那一席话一石激起千层浪,自然有好事者来询问江辞舟小昭王的病情。
青唯想起曹昆德的话:说起这个小昭王,当年就是他请你父亲出山的,你对他可有印象?
玉坠子握在掌心温润沁凉,要说当真没印象么?
也不是。
她记得离家那日,她在山间看到过一个异常好看的少年,清恣如霜,像这玉一样。只是模样记不清了。
江辞舟不是江辞舟,青唯嫁去江府后几日后就知道了。
她从前并不关心他是谁,所以不曾多想。
那日他唤她小野,面具半摘,眉眼之间惊鸿初现,却由不得她不往深处想。
车室里烛灯昏昏,马车颠簸了半路,江辞舟养好神,睁开眼,入目的就是青唯一双灼亮的眸子,“看着我做什么?”
青唯迟疑了一下,还是问出口,“官人从前跟小昭王很熟悉么?”
江辞舟语气如常:“怎么提起这个?”
“今日在筵上,佘氏说,小昭王的病已好了。病既好了,不见佘氏,难道连外人也不见?”青唯道,“无端好奇,所以问问。”
第57章
“无端好奇?”江辞舟重复着这四个字,倚着车壁,“凡事有因就有果,哪来无端?”
他问:“娘子与小昭王有渊源?”
青唯看着江辞舟,心想,他都知道她是温小野了。
“是有一点。”
然而江辞舟听了这话,竟是不吭声了。
他似乎又在养神,车室太昏沉,他带着面具,她连他的目色都看不清。
很快到了江府,江辞舟挑开帘子,拉着青唯下了马车。
这几日天寒,青唯刚病愈,江辞舟担心她受凉,命人在浴房里添了只浴桶。他二人夜间惯常不让人伺候,回到屋中,炉子已将室内熏得如暖春一般,两桶沐浴的水也备好了。
青唯站在妆奁前解发饰。她今夜的发饰看似简单,实则十分繁复,留芳为了帮她掩饰左眼的斑纹,在额前挽了小髻。青唯解不好,到后来几乎是胡乱拉扯一通。
江辞舟看她这样,觉得好笑,说:“过来,我帮你。”
青唯点了点头,抱着妆奁在桌前坐下。江辞舟立在她身后,帮她将髻中的发针一支一支摘出来。其实要解这发饰并不困难,只是需要点耐心,青唯对她这一头长发惯来没有耐心,如非必要,平日里只草草梳一个马尾。
可她的头发竟这样多。
可能这世上的事便是如此,越是无心插柳,越能碧树成荫。
江辞舟握着青唯的发,问道:“你和小昭王,有什么渊源?”
青唯在铜镜中看着自己的头发一点一点疏散下来,说:“一面之缘。”
“何时见过?”
“……好几年前吧。”
江辞舟“嗯”一声,“那你如今见了他,能认得他吗?”
青唯仔细想了想,记忆中只残存一抹青山中的玉影,要说模样,实在记不清了。
青唯如实道:“不认得。”
他就知道。
江辞舟解开青唯的发,“去沐浴吧,仔细一会儿水凉了。”
两只浴桶下都支了铜板,底下还熏着暖炉,浴水分明热气腾腾的,哪这么容易凉?他分明是为了打发她。
他瞧出她的心思,明摆着不愿意多提。
青唯应了一声,径自去了浴房,他不愿提,她也不能硬问,本来可以揭他的面具看看,但上回揭了一半,心中便觉得不自在,眼下要再揭,竟有点束手束脚了。青唯左思右想,忽然忆起曹昆德说,“陷在那楼台下,哪有伤得不重的”。
是了,倘不揭面具,看看身上是否有伤也是可行的。
青唯沐浴完,很快出来,江辞舟正要去浴房,这时,青唯唤道:“官人。”
江辞舟“嗯”一声。
青唯道:“官人,我伺候你沐浴吧。”
江辞舟动作顿了顿,回过头来:“你要做什么?”
上回为了夜探祝宁庄,她也说过要伺候他沐浴,但青唯今日的语气,明显与上回的虚情假意不一样。
江辞舟的外衫解到一半,撤开手:“那你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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浴房比屋中还要热些,四下都氤氲着水汽,青唯只着中衣,半干的发就披散在肩头,她镇定自若地为江辞舟取下腰封,宽去外衣,指尖刚触及他的内衫,忽然闻到一股酒香。
今夜翰林诗会,他在筵上吃了点酒,这很正常。
青唯记得刚嫁来江府时,他也是日日喝得酩酊,身上的酒气终日不曾消散。
要让酗酒的人戒酒,其实是很难的,但江辞舟这酒,几乎是说不嗜就不嗜了,就连今夜,他也只是浅酌了几口,身上的酒味非常淡,融在他周身原有的清冽里,像霜雪一般。
这样隐约的,几乎带着克制的酒气,让青唯忽然觉得不自在。
她适才说要伺候他沐浴,根本就没多想,眼下才发觉自己真是糊涂。
哪怕他身上有伤,又能说明什么呢?
小昭王在洗襟台下受过伤,江辞舟就不曾受过吗?那么多人受过伤,她褪下他的衣衫,又能辨明什么?
浴房里静得落针可闻,江辞舟一直没吭声,他低眉看着青唯,她的手就停在他襟前的内扣。浴房很热,所以她穿得单薄,青丝也没擦干,几缕鬓发粘在颊边。透过氤氲的水雾,他从她的目色里,看出她辗转的心思。
江辞舟于是握住青唯的手,从自己的襟口撤开,“不会伺候沐浴,伺候出浴会么?”
他顺手从木架上取下一块布巾,罩在青唯肩头,“去外头等着。”
青唯“嗯”一声,转身就走。
江辞舟也没让青唯伺候出浴,他从浴房出来,中衣已经穿好了,青唯擦干了头发,早已歇在榻上,见他掀开纱帐进来,又闻到很淡的酒气。
房中留着一盏灯,阑珊的灯色泼洒进帐中,虚无且朦胧。
青唯一点不困,她这几日休息得很好,待江辞舟在身边躺实了,呼吸平稳均匀,她转过身,在昏暗里看着他的侧影。
她有点后悔,说来说去该怪德荣,若不是那日他进屋打扰,她一鼓作气就把江辞舟的面具揭了。
她也说不清自己是怎么了,这么裹足不前,实在不像平日的她。
青唯悄无声息地撑起身,凑近了些,见江辞舟似乎已睡沉了,心中又道,不就是揭个面具么,认个身份么,有什么大不了的。
青唯的手刚伸到半空,忽然就被江辞舟握住了。
他睁开眼,蓦地翻身撑在她上方,语气几乎是不耐:“你到底要做什么?”
青唯:“嗯?”
江辞舟紧盯着她。
这一夜,从坐上回府的马车起,她就开始意图不轨,适才躺在他身边,像只屏息凝神、蓄势待发的猫一样,这让他怎么睡?受不了。
“要揭面具还是脱我衣裳?”江辞舟道,“选一个。”
青唯也看着他:“你选。”
江辞舟沉默须臾,一手撑在她身侧,抬起一手,径自扶上自己的襟口,扯开一枚内扣。他身上的酒气明明很淡,眼下忽然萦绕过来,泼霜撒雪一般,青唯却觉得这酒气是热的。
青唯觉得这不对劲,究竟哪里不对劲,她又说不上来,她一下子有点乱,见江辞舟襟前三枚内扣全解,锁骨乍然间袒露眼前,她蓦地想起自己早先嫁过来,是打算寻到簪子的线索就立刻离开的。
她怎么留下了呢?
还跟这个人夜里同榻了这么久呢?
青唯十九年来,脑子从没有这么糊涂过,见江辞舟衣衫已要褪下,她想也不想便坐起身,拽住他的手:“还是算了。”
江辞舟注视着她,“真算了?”
“真算了。”
江辞舟问:“为什么?”
青唯也不知道为什么,想了想,“眼下这个时机不对,改日咱们另挑时候。”
江辞舟沉默不言地看了她许久,随后躺下,语气居然有点凉:“还要择吉时。”
青唯的话就是信口糊弄的,被他这么一说,反倒像成亲要挑好日子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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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夜因为佘氏筵上一问,两人都有些不自在,这么折腾一番,反倒放松了许多。
青唯默躺了一会儿,转过身,问江辞舟:“今夜何鸿云没来诗会,我们接下来怎么办?”
江辞舟道:“你知道他为何没来么?”
“为何?”
江辞舟道:“倒不是他不想来。”
眼下几乎药商被玄鹰司守着,人质也在江辞舟手中,何鸿云巴不得能借着诗会,从江辞舟这里打探线索。
但他不来,不是因为不想,是因为张远岫回京了。
“你还记得当年宁州瘟疫初发,朝廷起先让户部的一名郎官收购夜交藤?后来因为这郎官没有把差事办好,宁州的府官状告他,郎官就被革了职。”
青唯“嗯”一声。
江辞舟道:“说来也巧,这郎官后来去了宁州一个县城,成了一名笔帖,宁州的府官因为误判一桩案子,被下放成了当地县令,两人凑在一块儿,把当年的事一说,才知是误会了对方,他二人冰释前嫌,因此结成莫逆之交。
“此前张远岫不是在宁州试守么?他此番回京,县令便找到他,说想帮自己的好友翻案,朝廷什么责罚他都认。还辞了官,随张远岫一块儿回京。因为这县令与郎官眼下都是白衣,张远岫昨日将这案子报给了京兆府,这是瘟疫案,与何鸿云有瓜葛,所以何鸿云今夜没来,是被京兆府传去了。”
青唯道:“这不是很好?眼下我们正愁没好的契机重提瘟疫案,那张二公子把这案子一报,我们就可以正大光明地重翻旧案了。”
江辞舟“嗯”一声,“不止,我夜里已派人去何府,邀何鸿云明早在京兆府一叙。”
青唯愣了愣,恍然悟道:“你要把账本的线索告诉他?”
账本这个证据重要,但是单靠这一个账本,朝廷治不了何鸿云的罪。
还是那句话,除非找到账册上的银两与洗襟台的关联。
何鸿云当年从洗襟台昧下的银子是靠暗镖运来京城的。时隔经年,线索几乎都被抹干净了,如果顺着源头一点一点查,未必能有结果,时间也不来及。
但是银子究竟怎么洗的,别人不知道,何鸿云难道也不知道么?
何鸿云得知江辞舟手里有了这么一个账本,一定会有动作。
纵虎归山,顺藤摸瓜虽然冒险,却是最快能见到成效的办法。
江辞舟道:“明早京兆府一叙,你与我同去?”
青唯眼神一亮:“好!”
江辞舟看着她,赭粉说到底还是伤肤的,自从被他见了真容,她夜里便会将斑纹卸了。躺在他身侧的女子很好看,太好看了,所以这些日子她瘦了些,又没了斑纹掩饰,他便会觉得她单薄易碎。
他也知道她没那么娇弱。
可他一想起那日她躺在自己怀里,没有声息的样子,心中便是空芜的。
江辞舟拉过被衾,仔细为她掖好,伸手很轻地抚了抚她的脑后,说:“这里还疼么?”
“不疼。”青唯道。
吴医官医术高明,她病中被人照顾得很好,醒来后就没疼过。
江辞舟“嗯”一声,声音也很轻,“睡吧。”
第58章
早上,德荣端着碗汤食,往院外走去。
刚到府门口,看到朝天一脸神伤地立在马车前,问道:“天儿,怎么了?”
朝天道:“我刀没了。”
德荣往他腰间一看,佩刀果然不见了,“刀呢?”
朝天痛心道:“老爷在后院栽了一片湘妃竹,也不知怎么,日前被砍了一根,老爷让公子查,公子懒得查,打发我去跟老爷认错,说是我得了新刀,高兴忘形,失手砍了一根。老爷听了,二话不说,把我刀扔后院枯井里去了。”
德荣眨了眨眼:“昨天公子把你留在书斋,就说这事?”
朝天点了点头。
德荣觉得他该,嘴上敷衍着安慰:“没事,公子你还不知道么?几曾亏待过你,过几天你又有新刀了。”
话虽这么说,但刀处久了,也是有感情的,不防着他神伤。
巷子外近日来了几只夜猫,冬来了,它们找不着吃的,瞧着怪可怜的,德荣发现后,每天早晚端着汤食来喂。他将汤碗搁在府门口,不一会儿,野猫就寻着味来了。德荣看它们吃完,摸了摸其中一只黑猫的脑袋,收了碗,温声说:“去吧。”
正往府里走,迎面看到江辞舟从东院过来了。
主子今早要去京兆府,德荣知道。瞧见江辞舟身侧,罩着厚氅,带着帷帽的青唯,德荣见怪不怪。左右主子自从成亲后,上哪儿都要带着少夫人,少夫人也粘着主子,两个人像是一刻都不能离分似的,德荣擦了手,很快过来,对江辞舟道:“公子,汤婆子已经给少夫人备好,搁车室里了。”
江辞舟“嗯”一声,“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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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兆府在城西,与江府隔着大半个上京城,到了府衙,已经快辰时了,青唯下了马车,老远瞧见京兆府尹迎着一名穿着襕衫的书生从衙里出来。
瞧这书生的身影,有点眼熟。
待他转过脸来,眉眼温润如远山之雾,青唯愣了一下,竟然是昨夜她在诗会上扶过的那个人。
初见是在夜里,眼下再看去,他倒不尽然像个书生,神情里没有书生的青涩,与京兆府的齐府尹并行,举止十分稳重。
齐府尹与书生也看到江辞舟了,两人一同揖道:“虞侯。”
江辞舟回了个礼,问书生:“张二公子到京兆府来,是为了宁州的案子?”
原来这就是张远岫。
张远岫道:“是,证人另写了供状,下官拿过来给齐大人过目。”
张远岫在宁州时,任的是地方节度推官,眼下提前结束试守,回到京里,朝廷尚没来得及给他安排差事,他近日不挂职,由老太傅带着,在翰林修书,因此朝中人见了他,便称一声张二公子。
江辞舟问:“跟张二公子回京的两位大人,住处已安排好了?”
张远岫说好了,“那主薄本就是京里人,有自己的住所。”
江辞舟颔首,待迈入衙署,张远岫又唤道:“虞侯。”
他立在衙门口的冬日清光里,目光微微落在青唯身上,很快移开,“下官回京是仓促间的决定,到京以后,听闻令夫人生病,匆匆备礼,礼不周,还望莫怪。”
江辞舟道:“张二公子客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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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辞舟带着青唯在公堂里稍等了片刻,齐府尹送完张远岫,很快回来了。近日京兆府诸事繁杂,齐府尹也忙得焦头烂额,只这么一会儿工夫,他的额头就出了一层薄汗,提着袍,引着江辞舟往衙里走,“今日虞侯过来,也是为了宁州的案子吧。”